真緒很快就和花園的孩子們打成一片。
她和他們天南地北地閒聊，聊興趣，也聊夢想。和月海截然不同，他們老實地說出想法，不加隱瞞。小壽想當動畫配音員、竹竹對神話很感興趣、阿克還不知道未來想做什麼，想畫漫畫，想做電玩遊戲，又想寫小說……
但是有一個孩子，始終是個謎。
那個女孩從頭到尾都孤伶伶地坐在花園角落，懷裡抱著一隻灰色的老鼠玩偶，不加入男生，也不加入女生，不參與運動，連靜態的活動也不做。
真緒對女孩充滿好奇，在結束一場足球賽後，她走向那個女孩。
女孩雙腳懸空地坐在鐵製長椅上，長髮披肩，身型嬌小，搭配著棕色短裙洋裝與黑色長筒襪，看起來像具精雕細琢的洋娃娃，彷彿可以讓人抱在手上賞玩。她的氣質安靜乖巧，就算說是富有人家的千金，也不會讓人懷疑。
注意到真緒的視線，女孩緩緩轉過頭來。
真緒不由得屏住呼吸。
女孩的眼瞳，在陽光下輝映出夢幻的色彩。
那是──世間罕有的琥珀色。
除了眼瞳的色彩異於其他孩童，女孩的五官也明顯融合了異國的特徵，或許雙親之一是外國人也說不定。不過，女孩的眼神並沒有與瞳色相襯的熱情，她一語不發地抓著整塊起司，松鼠般地囓咬著。那雙無精打采的眼神，和她吃東西時反覆鼓動的腮幫子對比之下，讓真緒感到逗趣又可愛。
「妳好，我叫真緒。」真緒彎下腰，揮揮手，笑著說：「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
女孩的表情毫無變化，看不出心裏是害怕，是好奇，又或者是覺得起司難以下嚥。
忽然，女孩把剩下的起司一口含起嘴裡，抱著灰鼠玩偶跳下長椅。
「──啊。」
真緒低聲驚呼，女孩卻頭也不回，徑自鑽進小路，消失在灌木圍籬的背後。
──該不會被討厭了吧？
真緒站在原地，歪頭想著，又發覺現在不是自我懷疑的時候。女孩一個人走進陰暗的角落，要是不小心受傷就糟了。想著，她決定放下遲疑，跟上女孩的腳步。
小路內是一座小型花園，樹蔭下設置著圓頂涼亭和岩石造景，是供人放鬆小憩的地方。真緒看到女孩匆匆往深處跑，不時回頭窺看，面無表情的臉上閃過緊張的眼神。
「不要怕，我不是壞人──」
真緒輕聲喊，快步追上，女孩卻似乎受到更大的驚嚇，加速往前跑。
一個不注意，女孩絆到地上的橡膠水管──
她懷裡的灰鼠玩偶飛脫出去，落進一旁烏黑的池塘。
真緒輕聲尖叫，雙手掩面。女孩的長筒襪破了個洞，膝蓋跌傷，但她沒有哭泣，反而咬牙強忍痛楚，爬到池塘的邊石上，試著撈起泡水的玩偶。
「等一下！不要急！」
真緒想也不想就衝上前去，但因為隔著一段距離，還是來不及攔下女孩。
潑嚓一聲，急著救回玩偶的女孩，竟也跌進池塘，激起一陣水花。
真緒連忙衝上前去，跪在池邊，向在池塘裡掙扎的女孩伸出右手。
「抓我的手！」
女孩閉口不語，沒有回應真緒的好意，池塘不深，但池底軟滑，女孩寧可兩手緊抱著玩偶，反覆在池中站起又跌倒，也不肯把手遞給真緒。看著女孩令人心疼的模樣，真緒很是著急，她盡可能把身體往前傾，試著捉住女孩拍動池面的手。
就在這時，真緒腳下一滑。
她來不及作出反應，眼睜睜看著池面朝她逼近。
直到一雙手環抱她的腰身，停住她落下的勢頭。
她回頭一看，發現抱住她的不是別人。
正是及時趕到的空老師。
兩顆琥珀色的眼珠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空老師的背影。
空老師和真緒合力把女孩拉起來後，她先幫女孩快速地沖了個澡，再帶她們來到洋房一樓的洗衣間，端來一盆清水，把女孩身上的衣服、襯衣，還有她最心愛的灰鼠玩偶都放進水槽中搓洗。
一旁有洗衣機，不過考慮到太陽能板還在維修，空老師不敢冒然使用。
女孩全身脫光，用厚厚的毛毯把自己從頭到腳包得密不通風，像地鼠一樣，坐在凳子上，除了愣愣地盯著空老師──或者說盯著她的玩偶，其他什麼也不做。
真緒站在空老師身邊，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把洗衣工作搶去做，又被空老師推辭。
「真的很抱歉，沒有看好冬晴，是我的失職。」空老師愧疚地說。
「不會不會！是我硬要追，才會害她掉下去。」真緒困窘地搖手否定。
她是剛才從空老師口中得知，這個雙眸綺麗又沉默不語的女孩，名叫冬晴。
「冬晴是很特別的孩子。」空老師的聲音有一絲悲傷，「她很愛這個玩偶，有時候會為它做出很激烈的事。」
聽見空老師這麼說，真緒的目光飄向那只玩偶。
玩偶的外表既老舊又殘破，從頭到尾都看得到東縫西補的痕跡，縫線粗糙，拼布的顏色也不統一，顯然被人反覆修補過，而那個人並不擅長縫紉。真緒直覺地猜想，這只玩偶的重要性大概不在它本身，而在為它縫補的人。
這一定是她很重要的人送的……真緒想。
「空老師，」真緒壓低聲音，湊近空老師耳邊說：「我可以問……冬晴為什麼不說話嗎？」
空老師暫停手上的動作，沉吟許久才開口。
「真緒，妳知道『七一事件』嗎？」
※
烈陽高掛在無雲的天空。
桑古木仰望上海著名的東方明珠塔，即便抬頭到後頸痠痛，依然望不見塔頂，最終決定放棄，低頭掃視四周熙熙嚷嚷的人群。
時間接近正午，他人在塔前圓環的陸橋上，雙手靠著圍欄發懶。畢竟是在上海的觀光地標前，周圍更有大型百貨公司，來自世界各國的旅客和追求時尚服飾的市民，把這一帶擠得水洩不通。
看著這幅盛況，有一瞬間他懷疑世界是否真的才剛從「深藍」的摧殘中復甦，不過轉念一想，人類遺忘悲劇的速度向來快得連火箭都追不上，也沒什麼好訝異。
觀光不是他的目的，他來到這裡真正的理由，是為了周圍大樓牆上的新聞轉播。
烈陽之下，全息投影效果不佳，轉播改以ＱＬＥＤ電視呈現，數個電視螢幕將陸橋團團包圍，桑古木感覺像身在Cyberpunk科幻電影中，差別只是現在不是晚上。新聞畫面上顯示「記者會即將在一分鐘後開始」的字幕，除了桑古木，也有許多行人正佇足等待。
不久，字幕倒數結束，新聞鏡頭切換到記者會場。
講臺背後的電視牆顯示著「第五屆上海市新隔都解放會議」的字樣。
在臺下記者的鎂光燈擁護下，一道白淨得發光的身影走上講台。
白色人影站在講台後，從容自信地彎身對麥克風說：
『大家好，我是庫斯托夫──』
金髮白衣的艾倫斐德用一口彆扭的中文向鏡頭打招呼，不僅獲得相機的青睞，也讓桑古木身旁的民眾驚呼連連，他們像聽見寵物偶然發出說話般的聲音，感到驚奇又可愛。
艾倫斐德白皙的臉孔透過鏡頭轉播在電視牆上，宛如面部鑲著兩顆綠寶石的巨大神像，碧綠的雙眼俯瞰著渺小的敬拜者。
『抱歉，我只說，一點點中文。』
艾倫斐德瞇起眼睛，促狹地笑著，手指在台上捏出「一點點」的手勢，引起全場大笑。
桑古木不給面子地咂舌，被路過的行人白了一眼。
艾倫斐德放棄使用中文，改以帶著德語腔的流利英語繼續演說。他的助手──小町詩音──坐在他身後，以機關槍般的飛快速度敲擊筆記型電腦，為記者會提供幾乎零秒同步的翻譯，上傳到各大新聞的轉播畫面。
『今年是第五屆解放會議，眾所皆知，敝人所屬的拉比利製藥集團，對上海市新隔都的困境，向來深表同情。』
艾倫斐德在充滿抑揚頓挫的語調間，不時搭配慷慨激昂的手勢，像在指揮一場交響樂音樂會。
『上海舊市中心的陷落，對貴國、對世界都是重大的損失。七年前爆發的深藍病毒傳染，在世人心底留下鮮明的印記，相信大家都記得，「深藍」病毒只有七日潛伏期，在疫苗與抗病毒藥已全球上市的現在，新隔都實無維持隔離之必要。
『在上海的近代史中，有支名為「小刀會」的組織，憑藉外國勢力的扶助，佔領上海的市區有數年之久。如今新隔都面臨的，也是近似的困境。過去潛伏在黑暗中的幫派組織，趁著國家動亂，茁壯為分離主義恐怖份子，霸佔貴國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是的，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知道該把石頭擲向誰，正是新隔都內的黑幫──雷宿幫。如果沒有黑幫阻撓，憑藉貴國雄厚的實力，想必早已成功解放新隔都，使隔都內的人民回歸貴國懷抱。
『是故，敝人本次與會提出之方針，正是協助貴國政府對抗萬惡的雷宿幫。敝社拉比利以藥品聞名，卻也涉足軍事領域。基於上海和平之考量，敝人絕不支持雙方干戈以對，但已應允為貴國軍警提供軍事訓練與非殺傷性裝備，以供軍警面對黑幫份子時，能維持正義與威嚴……』
記者會至今，桑古木已無心看下去。
他離開護欄，穿過聆聽演說的人群，從外套取出手機。
空的全息影像從手機上跳出來，見到桑古木慘淡的臉色，空有些憂慮。
「桑古木先生，您還好吧？」
「沒事……只是有點噁心。」桑古木不齒地說：「明明一切都被拉比利掌控，卻還要裝作一副好人樣。這傢伙才不是救世主……根本是狡猾的蛇。」
空沒有回應桑古木的憤世嫉俗，她從來都不擅長面對他人的負面情緒。
桑古木發覺這番話對空過於刺激，於是改口提起別的話題。
「我們的大姐頭呢？」
「田中小姐正忙著準備午飯，可能不方便接電話。」空恭敬地說：「差不多是孩子們用餐的時間了。」
「真麻煩……」桑古木把手伸進兜帽搔了搔頭，「本來想問她下一步要怎麼辦。」
上午，桑古木搭乘計程車，跟在艾倫斐德的車隊後，最後在上海國際會議中心前的檢查哨被攔下，會議中心保全嚴密，他不得其門而入。他知道田中吩咐要找出艾倫斐德下榻的飯店，只是這事關乎國家層級，一個不慎，就會付出巨大的代價。
「關於這件事，我擅自作了一點搜尋……」
空畢恭畢敬的說詞，引起桑古木的注意。
「空，你查到什麼？」
「艾倫斐德博士，似乎沒有躲藏的意思。」空揮手喚出新聞網頁畫面，溫和地說明：「今天晚上，上海市當局要在浦東夏納都（Xanadu）酒店，為他舉辦『洗塵宴』。」
洗塵宴──為第一次來到當地的名流權貴舉辦宴會，以示賓主之誼，在中國各地流行已久。在深藍疫情爆發前，也有其他城市的市長造訪上海，留下受邀洗塵宴的紀錄。桑古木原以為這類資訊不會公開，沒想到上海市當局無懼安全問題，大大方方地披露，在任何一家新聞網站都查得到。
「……沒想到會這麼簡單，這就叫盲點嗎？」
桑古木搔頭尋思，故意忽略自己的鑽牛角尖。
「不過知道是知道，安檢也不會比較寬鬆啊……」
才得知關鍵情報，桑古木又生起新的煩惱。即使是公開的宴會，也只有受邀的來賓與少數記者才能入內。一想到要如何通過酒店的證件檢測、監視攝影機、金屬感應門……桑古木就頭痛不已。他的「能力」確實做得到常人所不能之事，但不曾用來應對國家級的安全系統。
「太過擔心對身體也不好。不如桑古木先生先用午餐吧？」
空貼心地提議，桑古木也不好意思回絕，何況他的胃確實在隆隆作響。
想到可以暫時擺脫這些瑣碎的難題，桑古木疲累的臉上展露一絲笑意。
「那──空，可以麻煩妳查一下，哪裡有好吃的湯包嗎？」
「好的，沒有問題。」空點頭，甜美地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