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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零彩度的雨季<6>

Dz | 2020-07-07 23:07:04 | 巴幣 4 | 人氣 197


 <6>蔓婷


  6.1

  「阿樹哥!你在等誰呀?」

  一道悅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像是風鈴一樣。如本能般地,腦中自然而然就浮現出了一個活潑的美少女。「哦嗨!沒有啦,我也才剛到而已。」

  「我又不是問你這個!」蔓婷往他手臂上拍了一下,甜甜的。「如何?今天的打扮還可以嗎?」

  她一手壓穩咖啡色的畫家帽,踮起腳尖,在阿樹面前轉了一圈。褐色的長裙飄了起來,連帶著上身淡淡米色調的針織上衣,像一杯焦糖瑪奇朵。

  「很好,很好,很好看啊......」阿樹不是很懂女孩子的穿搭,但就算撇除掉一個攝影師的美感,光以正常男生的眼光來看,還是有個地方略顯得突兀,就像是在甜飲中混入苦精那樣的衝突感。

  不對,應該是說,它本身或許也是討人喜歡的,只是並不屬於在這種特別的配方之中。

  「......可是,呃......」

  「可是?可是怎麼了?」

  「就是覺得......那個墨鏡有點......」

  「哦?原來是說這個呀?」蔓婷伸出手指,推上鼻樑。「等等開拍就會拿下來的啦,再讓我多帶一下好嗎?」

  當然好啊,怎麼不好?什麼都好,什麼都太棒了。

  阿樹發現當自己看見蔓婷那一點烏雲也沒有的笑容後,剛才的冰天雪地裡竟然穿破了一小道溫暖的陽光。想著想著,他甚至莫名其妙地開始羨慕起了她的男朋友。

  「阿樹哥!」她喚了一聲,墨鏡下的眉梢沒有人知道垂了下來。「對不起呦......一早才臨時跟你改約......」

  「啊?反正我今天本來就沒事啊哈哈!」他揉了揉脖子,真的是毫不在意。

  蔓婷輕輕吐了一口氣,只是沒人知道那是代表放鬆?還是嘆息?她看向阿樹憨呆的笑臉,暗自也哼了幾聲。「那我今天就不跟你收錢囉?」

  「呃?」他很驚訝。他完全忘了請一個美少女模特兒是應該要付錢的這件事。

  「別推辭啦!這點賠罪就讓我說了算嘛!」


  幸好,阿樹沒有過問原因。

  否則要是問了,她一定會把所有事情全部都說出來的,就像一早逃往御瑄家中時那樣,崩潰、大哭、耗盡體力的嚎啕宣洩,她甚至都覺得自己就是一座爆發負能量的活火山。

  而一想到御瑄是掛著黑眼圈,一臉無奈地被火山灰給活埋起來的罹難者,她愧疚得甚至過來的整路上都在思考,該買什麼口味的蛋糕來好好地向她賠個不是才行。

  當然也需要追加上今天所有衣物和飾品的租金。畢竟她可是匆匆忙忙就甩門離開的。

  還真不划算。蔓婷默默抱怨,然後又對前男友多恨了一點。


  昨夜,那令人煩躁的聲響就這麼惡狠狠地折磨了她一整晚。而這樣的夜晚,竟然已經持續了好幾個月。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為何可以忍受這麼久?竟然可以放任這一切?

  睜開眼時,意識仍處朦朧,或者該說是過於疲憊,蔓婷感覺得到胸口正在喘著氣,彷彿全身上下都被蹂躪了一遍,精神徹頭徹尾地被砸碎。

  而幸好接下來的這個決定已經不再需要思考,而且她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後悔,所以她不打算就又這麼姑且地拖過一天。就到今天為止了,她決定放棄了。

  但在走下床並推開門之前,理智忽然喊了聲暫停,提醒了她這終究不是屬於一個一時衝動,所以她不該表現得像是在氣頭上做出蠢事的潑婦。

  好吧,這話說得對。

  於是她只好回頭看了這房間一圈。每個角落都充滿回憶,每個畫面都足以讓人好好地大聲哭泣,要說沒有捨不得絕對是騙人的,但也不能就繼續這麼軟弱下去。

  她努力過了也失敗過了,然後真真切切地認知到那個耀眼的他已經無法挽回了。

  簡單換上了足以外出的衣物,雖然今天下午還有一場重要的外拍,但她心中暗自懇求阿樹哥原諒,畢竟這時候已經一點穿搭的心情都沒有了,而且必須得趁著這股氣頭消失以前讓自己保有勇氣。

  帶齊了隨身物品,蔓婷拎了唯一一個不值得遺留在這的提包,重新站在門前。

  吵噪聲在另一端仍繼續著,而她聽著,深吸了一口氣後。

  開門。

  那些人和蔓婷打了聲招呼,只有那個人是訝異的。那個人知道蔓婷今天會出門,但知道並不是這個時候,而且以那敏感的個性來猜,已經從她的表情上發現了不對勁。

  撇開交會的視線,蔓婷走上前。就是這個,桌上一粒一粒的方塊,被整整齊齊堆砌成幾道牆,什麼東風北風的全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要大喊一聲碰?又什麼時候要歡呼自摸?全部都不知道。

  只知道這些方塊搶走了那追逐夢想的男朋友,搶走了同居後的每個夜晚和早晨,搶走了一杯杯拙劣的黑咖啡,搶走了所有的耐心和包容。

  夠了,真是受夠了。

  蔓婷擋住了差點就奪眶而出的眼淚,雙手憤恨一掃,把那根繩索掃斷。那根當初緊緊抓牢著把握住的,那帶來無限安全感和憧憬的麻繩,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毫無預警地一絲絲彈裂,任憑蔓婷怎麼壓抑、怎麼屈就、怎麼在心中苦苦哀求,卻又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風化、腐蝕,被一道道用所謂的現實和理智所包裝的藉口給摧毀。

  然後她開始責怪、選擇爭吵,明明知道這麼做只會是加速傷口的惡化,但也不想再這麼繼續蒙騙自己。

  而現在只不過是理所當然地走到了結束的那一刻,那端繩索繫著的是當初早就該知道只有華麗包裝的空殼。

  如急落急止的午後雷暴雨,一粒粒的方磚潰堤垮落,被沖散在各處。


  「不過呢,這裡真漂亮。」蔓婷深吸了一口氣,把這段故事吐了出去。「那阿樹哥!」她往吹來涼意河風的那面蹬了幾步,讓心情重新振作了起來。「走吧!我們開拍吧!」

  「好哇。」阿樹點點頭,立刻抓穩相機。「我剛有稍微繞了一下附近......」

  「還是,阿樹哥?」蔓婷輕飄飄地打斷了他。

  「啊?」

  「換你來戴好了?」話還沒說完,蔓婷就摘下了墨鏡。她迅速且準確地蓋在阿樹紅腫的雙眼前。

  「欸?為什......」阿樹一時間還不明白。但在與蔓婷四目交會的當下,他選擇閉上了嘴。

  兩人對彼此投去了相同的微笑。

  然後沉默。





  6.2


  時間也差不多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夜幕覆上碧潭的水面,而河岸上的燈火卻一路綿延沒有盡頭。

  景觀餐廳那依舊熱鬧而閃爍著,遠處橋墩亮起了紫藍色的螢光,吊橋上點點滴滴的掛燈就像是銀河掉了下來一樣。

  全部都掉下來了,整個宇宙的星星全都落在碧潭上了。

  所以,天空才會全是黑的。


  「阿樹哥!我不行了......」當阿樹正準備前往吊橋另端之前,蔓婷朝天擺了個哭臉。「今天好累呦!我腳超級痠的!我們總共拍了多少張呀?」

  當然了,阿樹也只能點點頭,乖乖照著做。他在她身旁坐下。「我看看哦......嗚喔!」

  「嗚喔!是怎樣啦!」她用手臂推了他一把。

  「超多的耶!」阿樹對於今天資料夾裡的數字感到讚嘆,不過其實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畢竟先用光了一顆電池,現在的又要見底了。「嘖!可是快沒電了,等我回家後再一次傳給妳吧。」

  「好哇。」蔓婷將兩腿伸直,輕輕晃呀晃著。「不過就我剛才看到的情況嘛......有個滿嚴重的問題呦。」

  「欸?」

  「阿樹哥,我是這樣覺得吼,你應該要多多以我做為主角吧?」

  看她嘟起了嘴抱怨,阿樹一點頭緒也沒有。「對啊?妳是主角啊?」

  「才不是咧~」

  「呃?」

  「你都要我站得遠遠的,不是跟石頭說話、就是跟樹幹聊天,我怎麼看都覺得是被當成配角了呢?」

  「啊......這個......」

  所以說,各行各業中還有著各行各業

  阿樹會說風景、人像、動態、等等的,自己每個都很擅長,但是特別對於風景和動植物有興趣。

  只不過他現在沒打算在蔓婷面前辯解這些,畢竟說良心話,這還真的是他第一次拍模特兒。

  「說好囉!下次!」

  「下次?」阿樹納悶地看著蔓婷朝他伸來的打勾勾手。

  「下次要讓我當主角呀?」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阿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然後用拇指蓋了個章。

  「那走吧!」她從石椅上跳了起來,彷彿剛才的疲憊全都消失不見了一樣。「我們去等水舞秀。」

  「呃?什麼水舞秀?」

  「什麼水舞秀?」她不可置信地倒抽了一口氣。「我以為你會跟我約碧潭就是因為要來看水舞秀的耶?」

  「我不知道有這個......」

  「哦喲!天呀!阿樹哥!」她牽起他的手,一股作氣拉了他起來。「受不了你耶!走啦!」邊走著,蔓婷邊在手機上查水舞秀的資料。「唔......六點的時候有一場,那時候我們在對岸吃晚餐,難怪沒注意到。下一場是八點半耶?那我們還有一點時間可以慢慢走呦。」

  「水舞秀啊......」阿樹的印象裡只有某處公園廣場用來噴小孩的那種。

  「對了,阿樹哥,我問你哦?」蔓婷偷瞄了一眼,確認阿樹的眼眶消腫了以後。「今天碰面之前呀,你接了一通電話對吧?」

  「哦,對啊?」

  「是女朋友嗎?」

  「女朋友?」阿樹一臉匪夷所思。

  然而蔓婷卻問得很篤定。「其實呢,今天一整天呀,你的表情都很哀傷......就好像是失去了什麼一樣......」

  原來是那個時候。阿樹想了起來。

  那時候的他,的確是失去了什麼。

  但到底是什麼?他現在沒有一個答案。

  「那通是我媽的電話啦。」他苦笑著回應。

  「媽媽?」蔓婷突然著急了起來。「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啊?就只是打來關心一下而已。」

  聽見這種回應,任誰都會懷疑起來。「所以你是......想媽媽想到哭的嗎?」

  「啊?哪有?我哪有哭啊!」他的臉瞬間紅到發亮了起來。

  「哎呀哎呀。」蔓婷拎起夾在領口的墨鏡。「再借你嗎?」

  「就說沒有哭了啦......」

  「那是為了什麼才心情不好呢?」她撇過頭,往人潮聚集的地方看去,盡量輕飄飄地問道。「你一整天,人都重重的呢。」

  走著走著,倆人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既然阿樹沒有說的打算,蔓婷也自知沒有理由追問下去了。而且對她來說,理由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如果那時阿樹問起了她的理由,她會說出口嗎?

  她會。

  但絕對不是為了讓對方明白事情的始末,吵架的理由、不開心的理由、哭泣的理由,全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讓對方了解而已,了解到自己現在正在不開心著,然後希望對方關心自己,就只是要求這個舉動罷了。

  理由是怎樣都好,一點都不重要。

  「阿樹哥。」她想了一段很長的路,直到距離目的地已經近到能夠讓兩人將腳步放慢。「我覺得呀,你好厲害。」

  「欸?」

  「在追逐夢想的這條路上,就快要達成了呢。」

  阿樹停下了腳步。

  發現到自己多走了兩步的蔓婷,回頭看了他。

  「......就快要達成了?」

  「對呀。」

  在蔓婷的眼裡,阿樹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她認為若不是謙虛,那鐵定就是害羞了吧?很厲害呢,這樣的他。多加了幾分敬佩,她更努力地想把這份感情傳達過去。

  「唔......拿我來說好了,雖然已經忘記了為什麼?從何時開始?但一直以來都不斷地催促著自己,得要不斷地往模特兒的路上前進才行,至於要走到哪呢?如果哪天能出現在時裝雜誌的封面上,嗯!到了那時候,大概就可以驕傲地挺起胸膛,跟大家說我達成夢想了吧?」

  阿樹的心思,在陷入納悶與痛苦地回憶之前被這番話給拉了回來。總覺得現在不是自己的場合,或許蔓婷只是想要聊聊自己的故事而已。

  那麼,剛才也哭過一次了,還是先擱著吧?這時,他感受到臉上淋了幾絲冰冷。抬頭一看,今日的晴天只支撐到這時為止了,綿綿春雨又悄悄地灑落下來。

  「有時候會聽見人家說呀,當模特兒好輕鬆哦!天生長得漂亮就好了嘛,反正有髮型師有服裝師會打理一切,攝影師會告訴你怎麼擺動作,簡簡單單地拍幾張照就能賺錢了......」

  「哪有這種事。」阿樹無意識之間脫口反駁了這麼愚蠢的說法。「哪有人的夢想是輕鬆的......」

  「不過我還真的是沒有資格像你一樣生氣呢。」她不好意思地苦笑道。「如果是一開始就明白,自己在追夢的路上會這麼艱辛,一開始就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才前進的人,像你這樣子的人,鐵定是會很生氣的吧?」

  「......我嗎?」阿樹也心虛地低下了頭。說老實話,他根本從來就沒有想過那麼多,他只是知道自己會成為一個很偉大的攝影師,然後為此不斷地按下快門,如此單純的傻勁而已。

  但蔓婷不會知道這些。「但是像我自己呀,一開始還真的認為當模特兒就是一件這麼棒的事呢,我只有看見成功後的模樣,然後幻想著自己也能理所當然地享受那一切,然後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也告訴身邊的人,就是這麼簡單哦!我就是這麼輕鬆地就能圓夢了!哈哈......像個笨蛋一樣。」

  沒有壓力地只是單純閒聊著自己的心得,她一開始是打算戴著這樣子的面具和阿樹傾訴,但免不了到了這時,還是掉了下來。表情變得重重的,就像今天的阿樹一樣。

  「所以,當時告訴著自己,上了封面後就能算是完成夢想了,還抱持著給自己設定了多偉大的目標那樣子的想法,說得好像很驕傲、很要求自己似的,其實心裡根本就還認為不過只是件輕輕鬆鬆的事。所以當我真的開始在這條路上踏出第一步後,那腳踏實地的一步......就只是一步......就突然感受到了,像現在一樣,腳好痠呀!的感覺。」

  她原地踱了幾步,然後無奈地聳起肩膀。

  「我才開始了解到,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她摘下畫家帽,戴在阿樹的相機上,替它遮擋這場雨。「還記得第一次投面試的時候,吃不下也睡不著的,期待了好幾天,但真正上台的時間卻是連一分鐘都不到。我還記得當時,在台下其中一位女士看了看我,點了點頭......為什麼特別記得她呢?因為其他的人連頭都沒有抬起來過,連給我一個機會都沒有,連給我一個看見他們表情的機會都沒有。」

  她伸手輕輕揮掉臉上被沾濕的地方,並看了下手錶,距離八點半還剩不到十分鐘。

  於是他們又一邊前進。

  蔓婷繼續接著說。「後來又被刷掉了幾場後,我才終於說服自己,不能再這樣子繼續做夢下去了,別人是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才有勇氣過來這裡,而同樣待在等候室裡的我,那樣子隨隨便便的我,根本就是在嘲笑她們似地,根本就不尊重這一切。」

  慢慢地,人潮往河岸一處聚集過去,他們在最靠近水舞秀的位子。

  而阿樹和蔓婷,他們停在人群之外。

  「然後才終於開始了呀,我的旅程。」她面對阿樹,笑了一笑。「為了買那些一大堆的保養品呀面膜呀什麼的,我接了家教,又在餐廳打工,還去研究塑身操,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忙上好久呢!嗚咿--」她意思意思做了幾個小動作示範給阿樹看。「--對著鏡子練習自己的表情、動作,有時候很奇怪呦?不管怎樣擺,就是看起來越來越不自然,然後就會生氣地大哭一場,哈哈!嗚......」

  她瞇著雙眼笑著笑著,在那彎睫毛下突然滴落一珠淚晶,勉強壓抑著的嗓音,終於還是哽了聲咽。「......就算都已經這樣子了,都已經這麼努力了,一直到現在,還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要我......」

  「那、那一定是他們太沒有眼光了啦......」阿樹又不禁脫口而出,他不相信這種事,那可是蔓婷欸?那個......那個真的很漂亮,很活潑的蔓婷欸......

  「......阿樹哥,謝謝你啦。」在透紅難穩的表情稍稍冷卻了以後,蔓婷反倒是輕輕拍了拍阿樹的胸膛,要他別在意。「所以呀,對我來說,在追逐夢想的這條路上,我真的還離好遠呢。」

  但當她說著這段阿樹認為最揪心的話時,表情卻是輕鬆的。好像早就已經釋懷了一切,訴說著微不足道的生活瑣事那般坦然。

  「但你就不同啦!」話鋒一轉,她又變回阿樹的小粉絲。「雖然呀,完全沒有把我這個模特兒放在眼裡這點很糟糕,但是相信我!就我的眼光來看,你真的真的已經是個偉大的攝影師囉!」她對阿樹豎起了大拇指。「我看的照片很多,相信我,你的作品絕對是最棒的!所以......你就快達成了呢......」

  語未落盡,在他們倆人的剪影之間,彩虹色的光束從水面上打了上來,在微微細雨的夜空中映上琉璃樣的晶瑩。

  讚嘆聲自人群中稍起稍落,下一秒,水瀑竄上雲端,降下絲織般地水幕,穿插在一道道的光影之中,優雅地跳起了舞。

  「阿樹哥!快呀!」蔓婷拿回帽子,向前跑去。

  阿樹被叫了醒來,他愣了一會,趕緊拿起相機。

  快門聲響在蔓婷回首的那一刻。






  6.3


  時間到了該散場的時候。

  隨著人潮漸漸褪去,這兩人也打算把寧靜還給碧潭。

  但走著走著,咖搭一聲,腳步在突然之間停了下來。

  先是錯愕,然後擔憂,接著羞愧,最後厭惡。

  蔓婷默默從包包中拿出手機,點開一個他們曾經用來襯托甜蜜的定位軟體。

  果然是如此。

  「你在跟蹤我?」


  阿樹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終於在一處角落看見三個男生直直走來,年紀大約只比他小上個幾歲,或者也可以說是和蔓婷一樣。

  然而居於中央那位,或許是因為從眼裡流漏的失望和悲憤,也可能是蔓婷正盯著他的緣故。就是那個人吧?基於直覺而特別提防起了他。

  「就是他嗎?」還未走到定位,那人開頭就說。同時,也將視線強硬地放到了阿樹身上。「這種對象?妳為了報復我,就寧願這麼糟蹋自己嗎?」

  「你在說什麼?」蔓婷的眼神對阿樹透露著抱歉,接著向前擺正。「他是攝影師,我是在工作。」蔓婷此時的表情,是阿樹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不好意思,我現在不想見到你。」她回頭,往反方向離開。

  那男生突然拉高了音量。「余蔓婷!」他追上前,直到對方停下錯愕的腳步。「我擔心妳!找了妳一整天,妳不肯接我的電話,還要御瑄幫妳隱瞞,就是為了讓我自己找到這?看見這個畫面嗎?而妳不但一句抱歉都沒有,卻反倒還要強迫我接受這樣子的結果?」

  「......陳昊威,拜託你不要搞得那麼難看。」她只感到羞恥,完全不敢注意週遭投來的目光。「不管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們都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他不可置信地往身邊兩人看了一眼,再看了阿樹一眼,然後全身像洩氣一樣。「我懂了......我早該發現這一切的,原來妳早就都預謀好的?」

  她怎麼也沒想到,眼前這個熟悉的陌生人竟然會在花上了一整天的時間之後,在最後得出這個結論。她感到害怕而抱起了自己的身子,彷彿有隻偽裝成毛絨玩具的怪物已經現出了原形,那呲牙裂嘴的模樣一步步地朝她走進,一步步摧毀著最後的她。

  「......不要這樣,你變得好醜陋......」

  「我醜陋?」他把這些話全都聽進了耳裡,然而就像往汽油之中扔入一根火柴。「怎麼不看看現在的妳變成什麼樣子?在這麼多人面前裝得一副無辜可憐的模樣,處心積慮想把我塑造成一個壞人?怎麼?難道模特兒當不成,要改行做演員了嗎?」

  「......」

  爆燃之後,是缺氧的世界。

  蔓婷只感到窒息死絕,發不出任何聲音,高溫灌滿了肺部,連求生意志都被燒成灰燼。

  「喂!你夠了吧?」阿樹下意識伸手推了他一把。「既然是她的男朋友,就應該知道這種話會有多傷她的心吧!」

  「原來你還知道我才是她的男朋友!這一切都是你害的!」他揮開手,崩潰一般地對阿樹咆哮。「全都是因為你這個第三者!就是你!是你害她劈腿的!是你破壞了我們!」他瞪向蔓婷。「就是因為他!所以妳不斷地找架和我吵!就是因為他!所以妳不斷地否定我!就是因為他!所以妳不惜一切也要毀了我!」

  「......」不由自主而顫抖的雙手,趕在啜泣聲丟臉地被人聽見以前遮起了不可置信的臉龐。蔓婷只露出一雙眼睛,打算好好見證這段徹底失敗的感情。

  湊近圍觀的群眾並不多,更多人是選擇走遠,然後繼續觀賞著這齣鬧劇。

  在人潮稀疏的這個晚上,聲音輕易地就能讓人聽見。

  但陳昊威顯然正是希望如此,他甚至又更加大了音量。

  「我以為妳只是個長不大的小孩,整天做著白日夢,說著傻話,不願意好好地面對自己,所以才會在我選擇振作起來的時候,因為害怕自己被拋下,害怕沒有人陪妳一起留在原地,選擇用任性吵鬧的方式掩蓋自己的心虛。」

  他說著說著,一步步逼近。

  「我只好把這些都當成是一個身為男友的課題與責任,只好包容妳,只好跟妳溝通,明明年紀就一樣大,卻要像個長輩一樣耐心地開導妳,一直一直不斷地告訴妳,該長大了!該面對現實了!不要再傻傻做夢了!」

  蔓婷眼睜睜看著他將雙手放在自己肩膀上,卻沒有害怕掙脫的力氣。

  她就只是一直被破壞著。

  「我以為妳終究會醒過來的啊!」他在手掌上施力,想把蔓婷抓得再更牢一些。「我以為妳遲早有一天會明白,我會放棄那狗屎爛夢想,有一半的原因也正是為了妳啊!」

  而在他眼裡,那女孩只是一直流下眼淚。

  沒有諒解。

  「......要是我連自己都餵不飽了,要怎麼照顧妳呢?」所以他只好放棄了。「是我太傻了,我沒想到這一切都只是妳為了合理化自己出軌的藉口,什麼夢想、什麼堅持,在妳眼裡根本就不是那一回事,全部的全部,都是要一個虛假理由罷了,這段日子以來,努力扮演著一個天真的傻女孩,還真是辛苦妳了。」

  「......我不是。」

  「那就這樣吧,如妳所願,我們已經結束了,妳自由了。」

  「......你為什麼就不懂?」

  「我懂,我全部都懂。」在蔓婷虛弱悲泣的吶喊之後,他鬆開手,順勢將那柔弱的女孩嫌惡般地推了開來。「不用再演了,妳就只是個賤人。」

  「我說!你夠了吧!」阿樹才不管什麼劈不劈腿的,在他眼裡就只看到好朋友的妹妹、自己的小粉絲、這個他好不容易看見的小太陽,就這麼被人這麼羞辱、謾罵、踐踏著她內心最重視的那塊草地。

  那淚珠一滾滾滴落的模樣,叫誰能夠不心疼?

  阿樹衝上前,把他從蔓婷面前推開。


  然而並不如他預期之中,會有足夠時間用來好好訓上那臭小鬼一頓。

  下一秒,額頭上突然砸下沉重的悶響,瞬間一股毒辣的暈眩感爆炸開來。

  他被揍倒在地。

  夥同的兩人一齊撲向他,衝著替好友出口氣的責任感,既然是對方先動手的,那就也沒必要多客氣了。連同蔓婷的前男友,三人將他壓制,同時間就是一頓窮追猛打。

  當年自己爸爸是怎麼教訓他的?當學徒時在工地又是怎麼被師傅欺負的?和現在相比之下根本就太過微不足道了。他們是純粹著想把他活活打死的念頭在發洩的。

  阿樹只能抱著頭,什麼也不敢想,只希望能專心地活著,好好撐過這一次,至少別就這麼死了。此時在他的腦袋中沒有跑馬燈,沒有回憶起誰,爸爸、媽媽、又心、蔓婷、自己未完的夢想,全都沒有,一片空白。

  直到時間過了一百年,他才發現自己身上的知覺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輕微。

  然後是蔓婷的哭求聲。

  遠處接近的警哨聲。

  臉頰緊貼著地面的冰涼感。

  最後,他才發現有個活潑的美少女,在他面前哭得很徹底。






  6.4


  這時候的構圖,對阿樹來說是再好不過了。

  雨還沒停得完全,霧精靈還在街上流連忘返,把氳黃的路燈吹成散沙。

  光照之下,他和蔓婷坐在人行道旁,地上聚集著一堆狼狽不堪的衛生紙團,一半是阿樹的鼻血,一半是蔓婷的眼淚。

  「對不起......對不起......阿樹哥對不起......」蔓婷不停的道歉,不停地流淚,一邊替阿樹將身上的傷口和砂石給擦拭乾淨。

  關於蔓婷所說的--能在介紹欄上寫滿故事的作品,或許這也能算是其中一幅吧?

  只是,沒有人可以替這個畫面按下快門,就算有人,也沒有辦法了。

  往身旁看去,那台十多萬的單眼相機已經再也不需要被裝進皮套裡好好保護了。包括鏡頭在內全部都被砸壞。但他很小心翼翼,沒有讓蔓婷知道。

  能說不崩潰嗎?如果要他專心悼念著這台陪他打拼了整個台北的好夥伴,那眼淚鐵定是會潰堤的吧?鐵定是會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場的吧?鐵定是會從此一蹶不振的吧?

  但現在自己的身旁不是只有它。

  阿樹得分神出來去照顧另一個人。


  他安慰著蔓婷,講了一些冷笑話,挺起胸膛裝成一副男人的模樣。

  雖然直到最後,蔓婷還是沒有找回那張活潑的表情。她像是從戰場沙塵裡被翻出來的布娃娃,骯髒、殘破、拒絕看見希望。

  回過神來,她已經緊緊窩在阿樹的懷裡。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邊說著,她又更抓緊了阿樹。「阿樹哥,我能跟著你嗎?」

  阿樹頓時沉默了下來。

  不是因為蔓婷是好朋友的妹妹,不是因為蔓婷是自己珍惜著的小粉絲,也不是因為她現在只是個剛結束上段感情的負傷者。趁虛而入、劈腿、衝動、第三者......等等的,這些他根本就不在意。

  就只是單純地因為,他所住的地方,那個他在台北僅存的家,又心在裡頭。

  那是又心的家。


  「抱歉......我......」

  「......沒關係的,我聽懂了。」蔓婷貼心地打斷了這一切。她不想去猜原因,唯一明白的事只有,這個晚上她得獨自承擔這齣鬧劇的後果。「阿樹哥,你放心吧。我會去御瑄那,到了以後,我會報平安的。」

  即使已經擦乾了眼淚,也告訴自己不能再哭出來,至少不能在他面前,不能再給他添麻煩了,她還是一刻也不敢抬起頭來看阿樹。對於受了他的保護感到愧疚,也對於自己的輕浮感到羞恥。

  告訴自己要裝作沒事、告訴自己要露出令他放心的微笑、告訴自己得好好地向他道個歉。然而最後卻連一項也沒能做到。

  她來不及和他道別,也忘記說聲回家路上要小心,也沒有去御瑄那。

  末班車來了。她招手上車,只搭了兩站便又按了下車鈴。

  她知道接下來不會再有任何班次,不會再有任何人來救她。

  罪有應得地、走著、走著、

  夜晚的街道變得很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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