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篇 －
Goddess in the Lens
閉住呼吸，心跳聲平靜而緩和。三隻手指扣住轉輪，半秒一格，精密地聚焦。我瞇起眼睛，但瞳孔卻隨即放大。灑落的水花、飛過的大雁、靈動的髮絲。景深與層次投照在腦海中，下一秒，食指輕壓，喀擦。
直起身，深深吸口氣。我按下及時沖洗鍵，然後退離開三腳架，回到花圃邊呼出一口氣，看著淡淡的白霧消散在空間中。攜帶式沖洗機開始嗶嗶運轉時，我知道，自己又得到一片幸福的畫面。
「這樣就可以了嗎？」兩個擁抱在一起的女孩慢慢分開。其中一個翹翹眉毛，興高采烈的揮手。
「可以了，謝謝你們。」我對臨時模特兒們微笑，將沖洗好的照片拿到身前，招呼她們來看。
「哈，露露，妳看，這樣雙手握起的姿勢，妳好像女神吶。」那個比較活潑的女孩吐吐舌頭說道。在我看來，照片上的她看起來，就像石雕像上蹦跳的小鳥兒。
「真、真的嗎，嘻。」另一個女孩顯然比較害羞，她制服外套上的圍巾圍的比同伴的還要緊。
「兩位小姐都很好看，真的。」我微笑道：「按照約定，我會把備份寄給妳們。寄出之前，我會稍微修飾一下光影。」
「好好，麻煩你了，大攝影師！謝謝喔～」
「攝影師先生，謝謝你。也希望你的個人攝影展一切順利。」
呵呵。我抓抓頭，對兩位小姐點頭，並且目送她們手牽手，消失在中庭遠處的小樹林和建築之間。
我是克里斯．梵諾頓，一名雜誌社的平面攝影師。如果你知道「美しい家」這本普普的室內設計雜誌，或許就能看到我的名字。今天我來此地並不是因為了工作，而是出自於攝影師渴望探索的心情。剛才那位被稱作露露的少女也只知道事實的一半；我的確正在為個展而努力，但它目前僅僅是我腦海中的想像。
雖說有美麗的人兒願意成為照片中的主角是好事，但我的對象並不只侷限於這裡的陌生人。學園島．阿斯嘉特分校不僅繼承其母校區悠久的人文歷史，她還有著能媲美自然區的鳥語花香。踏進宛若公園的校區，我見到來自荒野的層積巨岩，也嗅到毬果綻放時濃郁的芬多精。陽光照向那樓房，點綴在攀滿厚厚藤蔓之間的玻璃窗隨之閃耀，讓我站在苔石步道上，足足感動了五分鐘之久。
因此，光是從西北面的大門走到四方位學院、以及商城和圖書館建築環繞的噴泉中庭時，暖暖的冬陽已劃越小半天空。
兩個女孩離去不久，我暫且休兵吃午飯。填飽肚子後，我喚醒休眠的相機，將三腳架拉高一些，與那悄悄變得愈來愈斜的陽光合作。
沒多久，我就記錄到三隻藍白羽毛的小鳥在噴泉石柱上躍動的連續畫面。遠處，由窗戶進入學院樓房的學生忘了他飛行用的魔杖，後者隨之自窗台掉落，在砸到石板路前被我捕捉。木長椅一邊，羊角人少年正全神貫注地寫生，絲毫不覺旁邊打盹的老教授即將靠到他身上。我翻看著相片，嘴角偷偷揚起，在心中重複感謝著神，賜予我如此細緻的雙眼。
也因此我才能注意到她。
那是個長髮飄逸、膚色白皙的年輕女子。她身上那略顯單薄的套裝藏不住她的身段和氣質。遠遠看去，她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傾訴著她的輕盈與信念，彷彿在對身穿羽絨外套的我不斷地述說，她並不冷。
然而，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女人的臉色略顯蒼白。她有一度停下腳步抬起頭，一隻手擱在額頭處望向天空，另一手往腰間伸去抓了抓，好似要抓出某個並不存在的東西一般。接著她悻悻然地重新低下頭，以更慢的速度筆直走向中央噴泉。
「……此時此刻，她在想些什麼呢？」
說不定作家平時就是像我這般，坐在遠處揣摩人們的心思。我見到那女人慢慢坐到噴水池的矮石牆上頭，轉頭凝望輕放的手背，像極了故事中河岸低頭嘆息的詩人。我彎下腰，把右眼靠在觀景窗上，左手開始轉輪。
對，就是如此，她後面噴泉水得處理的撲朔迷離。似乎有朵雲飄來了，嗯，必須切換一個較慢的快門，讓曝光時間多一些。很好，她並沒有在看我。喀擦──喀擦──咦……？
情況有變。我快速抬起頭瞇眼凝望，然後又回到鏡頭中觀察。女人保持相同的坐姿，但原本輕放的右手緩緩抬起來後，在面前揮了兩下，那裡竟立刻出現一尊真人等高的冰雕，速度快得像是變魔術一樣……不，說不定真的是那樣呢。
我揉揉眼，仔細看去，發現那是尊鐵甲披掛的戰士塑像。撇開仍迴盪著的寒氣不提，它通體透明，能清楚見到它後面的光景，同時整尊塑像給人一種蓄勢待發的感覺。戰士雙手持劍，斜舉在身前，既像是武器，又好似盾牌。我這個距離就算有目鏡也看不太清楚冰雕的表情，但從它的姿勢以及披風所表現出的鼓動樣子來看，這件作品所描繪的人一定是個很有自信的勇者。
取了兩張全身像和些許特寫之後，我將焦點轉回女人身上。她早已站起身，兩隻手在冰雕上游移。每當手指接近雕像的時候，就會產生一陣短暫的藍光。她在做什麼呢？撫摸這尊冰雕？嗯……這麼想似乎有點怪。不對，她會不會是在以魔力修補這件作品？原來這女人不但是操使流水的魔法師，她同時也是一名藝術家嗎？
……真不愧是學園島，多樣性如此之高。
有人接近那女人。定睛一看，是個穿著藍底白線制服的男生。他搔搔頭對她說話，而她也淡淡微笑回應。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透過鏡頭觀察男生那自在的反應，我猜在公共場合召喚出自己的作品，應該是女人常做的事情。幾分鐘後，少年揮手離去，女子做了一個像是深呼吸的動作，同時抬手輕觸戰士的臉龐。
「……」我見到她那薄薄的粉紅唇動了幾下，嘴型有點像是在說：「真是遺憾。」
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冰肌玉骨的女人，正替某件事或某個人感到惋惜。是那名戰士嗎？他跟女人是什麼關係？思考歸思考，手指也沒放過這大好機會，下意識的按了好幾下快門。
然而，我還逕自在猜測呢，女人突然抬起頭朝我看過來。糟了！我趕緊離開觀景窗，慌張地要把相機轉到別的方向。沒想到情急之下腳踹到了三腳架，它應聲就倒，我又是大吃一驚，不顧一切的撲上去抓住昂貴的寶貝相機。
「哈哈哈......」
忙著整理散亂雜物的時候，我聽到一陣宛若銀鈴般悅耳的笑聲。我面紅耳赤的抬起頭，知道自己是甕中的大鱉，任她魚肉。不料她走到跟前時卻直接問道：「請問，需要幫忙嗎？」
「嗯……」我慢慢點點頭說好。她很小心，撿起每樣東西都先問我該擺哪兒。很快的，傢伙們已經收拾乾淨。女子站起來，拍拍衣袖說道：「你不用這麼緊張，我不會在意的。」
「真、真是不好意思，還有謝謝妳。」我抓抓頭。明明都是模特兒，我卻丟掉了早先兩個女孩面前所有的從容。是因為事先沒說好的關係嗎？還是……
「那麼，我就不打擾先生了。不好意思，我還有事要先離開，先生請繼續享受學園島的午後時光吧。」她有著一雙清澈的杏眼與端正的眉毛。向下延伸的鼻樑，連著些微扁平的鼻子，再下頭則是沒擦口紅的性感薄唇。
我點點頭，看著她招手示意後轉身，回到冰雕之處。她又摸了幾下，然後整座冰雕發出微弱閃光後消失不見，應該是被她收起來了吧。女子又對我笑了笑，然後掉頭，往太陽將落下的方向離去。
呼啊。我鬆了口氣，同時也感到淡淡的惆悵。她離去的空間彷彿還殘存著深藍色的顆粒，充斥在我那無邊無際的想像裡頭。我不禁有些後悔，後悔自己沒鼓起勇氣詢問她的名字。我可以繼續在此等待，卻不知她願不願意重回這裡嘆息。
究竟，在遺憾些什麼呢？
洗出她輕觸雕像之臉的照片，為自己泡了一杯便攜即溶咖啡。我關閉相機，來回觀看今天的戰利品，許多次情不自禁的回到她身上。我不是沒有見過美麗的女人，但是我幾乎沒見過她們嘆息的那一瞬間。啜飲咖啡，許多畫面在腦中串成一線，我覺得自己的文筆若是再好上個幾級，說不定能轉行去寫小說。
午後一點半，是冬天最溫暖的時刻。我將免洗紙杯投進垃圾桶，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轉移陣地。
這時候，小廣場跑來一名穿著黑底金線制服的少年，手中還提著一把東方樣式的紫色紙傘。他神態慌張，逢人攔下來就問，但結果似乎不甚滿意。我看了他一眼，繼續收拾，卻聽腳步聲傳來，少年已經來到跟前。
「不好意思、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一位……咦？」
我抬頭看向滿頭大汗的他，注意到他的視線射向那擱在花圃邊、我還沒收完的照片。最上面那張正是那個女人的側影。少年雙目大睜，直接湊上去看，這讓我感到暗暗不快。
「就是她！她是我們的指導教授！」他轉頭直直看著我問：「先生，她剛才在這裡吧？請問你知不知道她往什麼方向走了？我很急要找她！」
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以為他會先問我為什麼會有這張照片，但顯然少年有更要緊的事。他握著傘的手繃的很緊，呼吸急促，眼中甚至出現淡淡血絲。
「她往西邊的校舍去了。」我立刻回答，而他用力點頭，飛快說了「謝謝你」之後，轉頭就要跑去。
「請等等！」我不知哪來的一股衝動叫住他，他停下來轉身看著我，臉上寫著不解和埋怨。
「我跟你去找她吧。」我厚著臉皮說，一邊把剩下的照片和其他東西收進包內。少年下巴一抬，以眼神質問我原因。我踏出一步補充道：「說不定我拍到的照片能幫上忙。」
他微微歪頭，雙眼瞇了一下，接著深吸一口氣：「好，跟我來！我大概知道小婕老師會去哪裡了！」
（待續）
－ 人物 －
克里斯
兩個女生
夜臨婕
席德
－ 場景 －
學園島．阿斯嘉特分校／中庭
－ 續篇 －
Earl Grey of the Warmt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