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醒來時,羅莎特她們已經把我和孩子都洗乾淨了。小孩吃過奶,身上有股淡淡的奶味兒。到底還要再死多少個人?大衛死了,伯堤沙撒也死了。他們都死了,可是我的小孩出生了。我悲喜交加,情緒起伏極大,幾乎要把自己搞崩潰。
我想著這些事,直到強褓中的嬰兒又「哇啊哇啊」地哭起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這很煩人,可是夜半羅莎特跟凱菈雅都在睡覺,我只好把小孩抱起來,貼到胸前,「不哭不哭,爸爸抱。」
漏奶的情形很嚴重,隨便翻個身,擠壓到胸部就會噴出來,我又幾乎不穿上衣,醒來的時候床榻都濕了。
有的時候,小孩吸不到奶水,只知道拿牙齒不斷咬我的乳頭,把我咬得破皮了,我很想打小孩,卻不敢,就怕把小孩打死了,便打我自己。
不需要奶的時候,奶非常多;需要的時候沒有奶,大抵如是。
我不知道像我這樣沒有胸部的人,有沒有辦法餵飽小孩,讓小孩健康成長,這種事只能聽天由命。
羅莎特一大早醒來以後,先給小孩換尿布,「蘭尼弗,你昨天有沒有睡?」她問。
我搖搖頭,只有剛生完小孩昏倒的時候睡了,醒來之後小孩一整晚都在哭,不肯睡覺。
我覺得自己快要山窮水盡,很後悔幹嘛生小孩,
我很疲憊卻又睡不著,簡直耗盡心神,這事情令人難以忍受。
說起來,我根本就還沒準備好要一個孩子;我連跟內弗爾卡拉結婚的打算都沒有,很可能是一輩子都不會有一個家庭的,所以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會有養小孩的心理準備。
懷孕這事本來就不是我自願的,一開始我也沒想到小孩生出來之後這麼麻煩,把屎把尿不說,還得餵奶,我又漏奶漏得厲害。
今天是星期六,晚上我應該要陪伴大衛的,可是這個人已經回到天上,回到他所信仰的主身邊。
對此,以色列人不再戀棧,拔營撤軍。
主事的人已經死去,便由另一位地位頗高的長官,名叫「所羅巴伯」的,帶領他們離開埃及;撤退或者吃敗仗對他們而言不是第一次,他們能做得很好很熟練。
看著他們,想想自己,我開始有種預感:這一次與上一次的「聖戰」一樣,恐怕無法得到成功。
從我回到古代以後,就變得習德性無助。我從來沒有體會過「成功」的滋味,也就沒有那麼大的自信,認為能穩操勝卷。
假如我看透並承認這輩子便是如此地悲哀,前景是黯黯無光的,那麼,這場令人煎熬備至的仗,還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嗎?
這問題就宛如我已知道這輩子活著的意義便是沒有意義,那麼我為什麼要出生,又為什麼要繼續活下去,我這一秒為何還得持續掙扎。
可是就算我去死,也不會真的死去,會繼續活到下一世,所以我永遠也得不到真正的解脫。
這些事情縈繞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
早晨,大家都放下掃墓的工作,集中到我的房間裡。這是少有的溫馨的時刻,孩子一整晚都在哭,不願意入睡,一晚上就長大了好幾吋。
沙姆希已除去黑袍黑紗,一身雅淨的素白,可能是怕穿著喪服來看小孩有煞氣,會沖到孩子。
他來看孩子時,孩子正伏在我的胸前,嘴裡含著奶頭在吸奶。當我把小孩抱給沙姆希看時,謝普塞斯叫了聲「爸爸」。
沙姆希一怔,神色複雜,像是不討厭卻又訝異,「孩子,我不是你爸爸。」
內弗爾的身子橫過床面,伏在我的腿上,把臉塞到沙姆希懷中,任由小孩玩他的長髮,「我才是你爸爸。叫爸爸。」
薩爾貢、凱爾洛斯見狀,也圍到沙姆希身旁,一個人攬住沙姆希的背,另一個人環住沙姆希的肩膀,兩個人互相推擠,把孩子圍得密不透風,「也叫我爸爸!」
凱爾洛斯伸指頭給小孩握住,「謝普塞斯,乖啊,爸爸的乖兒子,爸爸有給你從邪神殿裡帶玩具過來喔。」
「別是那根金按摩棒就好。」我說:「我兒子不可以玩那種東西。你不要帶壞我兒子。」
「那是給你的玩具嘛!當然不是給你兒子的。」凱爾洛斯笑得真誠,好像並不是在開玩笑。
孩子把臉貼上沙姆希壯碩的胸前,兩隻又短又肥的手四處扒拉,從衣服後面找到奶頭,就把嘴含上去吸。
「唔、」沙姆希有戴乳環,這麼被吸是痛的,頓時蹙了眉。
我說:「孩子就算不喝奶也總是一直想含著乳頭,貌似這樣感覺比較放心的。你可以把小孩從奶頭上拔下來,我給他吸,反正不快點盡量把奶吸乾淨,到時候又分泌了,也是流出來。又沒有辦法把奶收集起來。」
「奶快流出來的時候叫我們幫忙喝啊!」薩爾貢道。
想到他這麼大一個人,伏在我胸前吸奶,我還是感覺略為抗拒,不禁皺眉,嫌棄地說:「煩死了。」
沙姆希沒有把孩子交給我,反而將前襟拉得更開,任由孩子把臉埋進他寬廣的胸肌裡,用臉蹭他的胸,雙手在他的胸肉上扒拉,搓揉。
先前他受的劍傷已經不流血,結了一層乾痂,小孩的賤手不斷摳他的痂皮,沙姆希也沒打罵,只是偶爾露出吃痛的表情。
他一隻手抱著孩子,一隻大手小心地用修長的手指,輕撫孩子的頭上毛茸茸的胎毛。
小孩剛出生應該沒什麼頭髮,但是這個小孩長得很快,跟其他平常的小孩不能比較。
我說:「要是你也有奶可以給小孩吃就好了,我很想睡覺,可是只有我一個人有奶,小孩吃奶的時間不固定,一下睡一下醒,醒來就想吃奶,亂抓亂玩的時候,奶水還會噴出來。」
我不禁嘆了一口氣,「我沒抱過這麼小的小孩,昨天夜裡,小孩把吃下去的奶全部噴在我臉上。」
「你是不是晃到小孩了?」內弗爾卡拉問,「你小時候也會吐奶。」
「比起讓小孩吃那個奶,我倒是想自己吃。」薩爾貢笑道:「神祭,你的身心已經完全雌化了,除了有生那話兒,沒有長屄以外,你跟女人幾乎沒什麼區別,有的女人終其一生沒生過小孩,你還比她們強咧!若不是您剛生產完,我真的很想把你抓起來,狠狠地操。」
「我不認為我有那個精神,還是先結束折磨吧,」我說:「小孩長得很快,只要不必再餵奶,包尿布,可以自己睡過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可以把孩子放我這裡,」沙姆希也不敢晃孩子,就只是穩穩地抱著,他說:「小孩挺可愛的,沒你說得那麼嚴重,很得人緣。叫甚麼名字?」
謝普塞斯現在不哭不鬧,只是對著沙姆希咯咯笑,確實挺可愛的;這小孩鐵定是跟我有仇。
「謝普塞斯卡拉。」我說。有「Kare」這個字段的通常都是埃及王室,這是一種帶拉神涵義的名字,內弗爾的名字就很典型。
沙姆希頷首,「果真是個埃及的貴族名。」
「你們不是因為拉神的孩子出生,就不打仗了吧?」歐西里斯也來了,卻催促他們離開,「邪神軍一直想殺了瓦堤的孩子,不論你們再怎麼喜歡這個孩子,只要戰爭不結束,這個孩子就一定會死。快點去吃早餐準備準備。」
「王后,要不要今天讓小孩跟我一起去打仗?我恢復得差不多了,帶孩子不是問題。」沙姆希提議。
聞言,內弗爾揚眉,面露疑惑,「你們巴比倫人會帶剛出生的小孩去打仗?」
「埃及人不會?」沙姆希反問。好像真正困惑的人是他。
「小孩就應該放在家裡睡覺吃奶才會長大,只有瘋子才會幹這種蠢事。」內弗爾說道。
「我們的女人在生產完之後,休息個一兩天,還是得工作的,哪能一直躺在家裡帶孩子。媽在哪小孩就在哪,哪裡有得選。」
沙姆希望向我,「王后,你不必下地工作,負責賺錢養家的人是我,你儘管放心,愛躺多久躺多久,我會把孩子養大的。那波帕拉薩如果看到巴比倫小子生得又白又胖,一定也高興。」
「亞述人也會帶小孩去打仗喔。我們還有很多在軍營裡出生的小孩,軍醫都知道怎麼接生。」薩爾貢說。
「西臺人不會。」凱爾洛斯表示:「你們野人就是野人。」
直到時間差不多的時候,督軍大聲拍手,喊道:「請各國的陛下們散會了,拉神陛下有命,日落擊鼓時,誰殺的敵人最多,誰就能先進瓦堤大祭司的房門。」這場大型家庭交流會終於結束。
薩爾貢嘟噥了聲:「什麼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使喚人是挺厲害的,可是祂真的有對聖戰出過力嗎?我們說到底也是為了祂打仗,打了那麼久,我可沒找到任何動力。」
聞言,凱爾洛斯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你敢在太陽神殿裡講這些大逆不道的話?要講至少也在殿外講吧!」
「我覺得這個神沒有用,我不能講?我只是不知道太陽神的目的是什麼,祂是不是不想贏啊?」薩爾貢說道。
然而,沙堤瓦札卻跟著道:「皇帝陛下,在亞述國內人人都尊您為尊,您可能曾有過輝煌的日子;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日子,可是今天並不是從前。」
「這裡是埃及,是開羅,而我們應太陽神的召喚,遠道而來打這一仗,不過是在阻止世界的毀滅。在這個由諸神所掌控的世界,善神與惡神每天都在鬥爭,總有一天,萬事萬物都得毀滅,這是你我都心知的事;我們能延長那件事幾天,便是幾天了。」
即使薩爾貢聽了,倏然揚起手來想打他,他仍頗有禮貌,不卑不亢地說道:
「陛下,難道一旦知道了最後的結果不好,這一趟旅程便毫無意義嗎?與瓦堤閣下相聚,我們所有人像剛剛那樣快樂地在一起有什麼不好?」
「一件事情若您自己做起來沒意思,旁人難道會替您覺得有意思嗎?我總不會知道您喝下去含在嘴裡的水,是冷的還是燙的吧。」
「如若您做得不開心,便及時退出也來得及。別做您不快樂的事,這沒有任何意義。您若不走,便代表您也留戀瓦堤神祭吧?」
「否則,瓦堤也不缺您一個男人,誰又能勉強您留在此地,去做任何您不想做的事呢?留在開羅繼續戰鬥,並不是太陽神替您做出的決定,而是您自個兒心甘情願做出的『選擇』。」
「畢竟您不只是亞述國的主子,還是您自己的主人。哪怕此地為太陽神殿,太陽神也不會是您的主人,不能代替您做主。」
「您今年應該也有三十歲了,前三十年沒信過太陽神,也依然打倒了王爺蘇利利,成功上位;那麼對您而言,生活中有沒有太陽神的存在,又有何區別呢?」
說到這裡,沙堤瓦札喝了口水,「上述所言,倘若在下說得不對,您請打吧。能被皇帝親自打巴掌,也不失為在下的榮幸。」
聞言,薩爾貢收了手,「哼」地冷笑了聲,便悻悻然地離去。隨後,凱爾洛斯與沙堤瓦札都相繼與我告別。
方才那一席話給了我很多的思考,我尤其感受到了沙堤瓦札的內在轉變。
他與以前在米坦尼當高高在上的王子時,是全然不同的,若要做個譬喻,便是悉達多王子對比出家後的佛陀。
一方面,可能是因為他跟許多比他的身份更尊貴的人在一起,又得上戰場,這種高壓環境所給他的歷練;至於改變他最多的,我認為是那波帕拉薩的死。
我看見了他的成長,可是我有成長嗎?人最怕的一點無疑是看見別人突飛猛進,卻感覺到自己的原地踏步;這樣的止步不前,便是一種倒退的進行式。我好像既不能為他人做些什麼,也不能為自己做什麼,我什麼都做不到。
內弗爾離開前,依依不捨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瓦提,你剛生完,多保重身子,別讓我擔心。我去抓幾個邪神軍回來燉湯,給你補一補。」
「不要了,好噁心。」我說。
可是我很感激他對我的善意與關懷,畢竟沒有任何人對我的注意是義務性的、該白白給我的。
「內弗爾,你要好好保重,一定要贏。」我握了握他那隻長滿劍繭的,粗糙而溫暖的手。那是我的哥哥,為了我拋頭顱灑熱血而長出來的。
待內弗爾離開以後,在旁邊抱著孩子,顯然等了好一會兒的沙姆希,這才禮貌地上前來,柔聲說了聲:「蘭尼弗,你等我,日落後我第一個回來看你,」
沙姆希當然是好的。沙姆希比什麼人,比任何人都好。我接過我兒子,望著他,「你說到要做到,我等你回家。」
「家?」聞言,沙姆希一怔,隨後卻像是意會到了什麼,嘴角微微地漾起笑意,對著我點了頭,「嗯。」
「你說得對,你是我的家人,只要是你在的地方,對我而言就是家。」在他離開前,我聽見他以幾不可聞的音量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