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這篇文章,是整合了我近幾年來對於自由觀念與當前價值觀的概要闡述,即便字數過萬,可我相信除去自己會不時拿起來重讀之外,且對於一些人而言應當能產生啟發,故張貼在這裡。
近現代以來,「自由」始終是在社會運動、哲學思想中被特別強調的項目,在此篇文章中,我將自由概要定義為「對個體獨特存在所彰顯的行為及思想」,其內涵包括了「做自己真正想做」以及「不做自己所不想做」等普遍意義上的自由定義。而「自由」固然是我的主題,但我更想深入探討人們在追求自由,或者稱之為「尋求獨立」、「確立存在」背後所誕生出的樣態。
誠然,自由在當前文化語境下是具有積極意義的,且近幾年來,即便是在「躺平文化」的時代背景下,刻意展現出的虛無、頹喪,都通過了對現實的諷刺化、浪漫化所強調出的個體放縱、不抵抗,來作為自由的一種象徵,只是,這種自由的追求本質上是消極的,長期以來,人們的內心很難不被更大的懷疑與虛無給滲透;雖說,任何對自由的追求都必然會使人痛苦。
人們有追求自由的欲求,唯有自由才是通往獨立之路。或者我們可以反過來說,唯有獨立才能通往自由,但自由展現出個體的獨特性、在世界上確立自己的存在根基太過美好,以至於多數人尋求著這樣模糊的幻夢,舉著「做自己」、「要自由」的旗幟胡亂揮舞,但對於「自己」、「自由」是什麼都僅有模糊的框架。
在我而言,如何看待、對待自己與世界,在這樣本質性的問題面前,一切物質其實都是次要,甚至一切哲學問題也都是次要,唯有先處理好這個問題,生命的迷霧才能逐漸破除,不用通過麻痺來做自我的逃亡。倘使未能看清自己與事物的本來面目,便很容易被不具深度,甚而可謂淺薄的情感、娛樂、世俗意義給誘惑。
由於缺乏對人生細節的理解與興趣,有些人也因而度過了模糊的人生,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但也未嘗不是一種值得安慰的結果;因為,對於細節有所認識的人,意即對自身存在、價值、性格、動機有一定理解的人,則要在追尋自由、確立自身的過程中,承擔著與其理解相等同的煎熬。
哲學家盧梭說過:「人生而自由,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現代人生活在各種社會教條、傳統、潛規則等不自由的狀態中飽受奴役,人們在其中意識到有某些東西禁錮了自我,於是想要與這種枷鎖進行對抗,以達到彰顯個體存在的目的,卻很少有人思考到,從桎梏中解放固然快活,不過,我們真的想要「自由」嗎?
在本來的狀態下,人的本性如同嬰兒一般對世界充滿好奇,這股驅動我們探索世界的動力正是對自由的追求。我們渴望著能夠讓自我向外延伸,想曉得自己究竟能對這世界產生怎樣的影響,所以會想嘗試將未知的物品放在嘴裡啃咬,會推倒自己剛蓋好的積木卻依然哈哈大笑。
在成長的過程中,或者說是「社會化」的過程中,我們得知了自我無法無限延伸,開始會遭遇挫折,也會被跟我們一樣的其他個體給斥責。我們不希望被拋棄,也不希望離開當前的群體,即便我們深知自己並無過錯,但當自己與他人的差異逐漸清晰,我們也會感到一種焦慮的不安,所以我們遵守所謂的規範,以個體自由換取免於被孤立於團體的保證;在「自由」這樣看似正面的詞彙背後,其實跟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孤獨」息息相關,因為孤獨是對自身存在的基本認知,是意識到自己獨立於他人的狀態。
這裡的「孤獨」指的並不僅限於客觀上的,還包含了當事人知道了人與人之間存在著某種無法跨越、融合的鴻溝,而讓這種孤獨消亡的辦法,就是得將自己融入集體,試圖產生與集體或其他個人合而為一的感受。他必須藉此忘記自己的獨立性,換句話說,為了拋棄孤獨,我們必須拋棄自由,同時逃避自己的獨立特性。
不過「孤獨」未必只存在著負面的意義,它同時也是使人們從集體或其他個人分離出來,使人能夠正視自身存在的狀態。如果能夠接受它的積極面向,那麼孤獨也能成為令人振奮的處境;這會在後面被談到。
事實上,人們比起追求自由,更傾向於消除自由。正如前述,人們飽受各種規則所奴役,但人們同時也依賴著這些規則。人們依賴它的緣故並非全是由於其內涵,而是被多數人所依賴的價值本身就被人們視為價值。
面對追求世俗價值,卻依舊感到內在空虛的朋友,我常提及人的真實面貌不是建立在外在物質,甚至不在於外在他人。豪宅、跑車無法因為你購買了而代表你的價值,朋友的數量、性經驗的多寡都不意味著你擁有同等的價值,相反,過度依賴自身之外的要素來證實自己的人,必然在此生不斷通過外界來確認自身存在。
害怕孤獨的人、無法對自己有足夠存在意識的人都會想逃避自由,因為不願意、沒辦法承擔、承認、確定自己存在事實的人,他會將存在意義依附在其他人或者集體上。他們追隨著普世價值,原因不在於認同所以跟著眾人去追隨,而是在於眾人追隨所以認同,他們的存在高度仰賴著外界的評價,一旦脫離了外界,那麼他就不知該如何評價自己;無法定義自己,就只能被外界給定義。
依循著集體的某種規範來行事,等同於為自己的存在漆上一層保護色,以確保自己不會因為特立獨行被迫獨立於整個集體。獨立於集體不會受到肯定,也不會感到安全,當他人都流行著某種潮流,不去跟風的自己就會被他人給排除在外。
自由與孤獨相伴而生,卻不是無法調和的。假若人們無法在兩者之中取得平衡,就會在這樣的精神耗損中,由焦慮產生痛苦,最終可能罹患精神疾病;而這也是自由使人無法忍受的原因之一。多數人都是在這兩者間擺盪,只在趨近於中間值時得以感到內心的安寧,試圖維繫這種中庸狀態對精神健康有益,卻是向雙邊同時妥協的結局。
當自己想要說話,會因顧慮環境只說一半;當自己害怕孤獨而說些迎合他人的話語,自我又會被壓得無法呼吸。想革命又不敢大張旗鼓,想保守又沒有保守的能力,這樣容易在陷入價值意義的反思時,既沒有激烈的情緒去促使自己改變,又難以忍受中間值之外的活法,陷入受制於外界的被動狀態,許多人因此是無所作為。且看多少人在面對各種意外發展時的焦慮與不知所措,不敢信他人又不敢信自己的後果,往往只能究責於旁人以及自責於自身,在認為遭受外界辜負之際,內心又輕視無法抵禦寒涼的自己,最終受困在這種無助的泥沼當中。
人世的艱難之一,是無論多少人生走法與指點,社會教條與法治規則,都無法確保最終是否符合他人公意。「保守」永遠是最能明哲保身的做法,所以人們寧願遭受壓抑,並自願去拋棄自由。在自認一切都是不得已的前提下,說服自己這一切發展的無可避免,以及自己在這發展的進程中毫無選擇,恐怕才是更為輕鬆的吧?
「做自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在世上確立自己的存在是要付出代價的。一個已經被環境給異化到失去積極動能,感到自己無法再像孩童時期那般創造與破壞的人,無論他如何安撫自身,他的主體都不再由自己所主導,成為了受世界影響的客體。
那麼,這是否就意味著,只要我能夠違背這個世界的規則,並且承擔得住個人的孤獨感,我就擁有自由,也代表彰顯了自己的獨特存在?
事實並非如此。
自由不只是指脫離某種制約,也包含了對自我進行另一種制約,是從外界的施壓轉由自己來制定規則。從這層面來說,唯有通過有意識的「選擇」,你才能擁有「自由」,而這種通往自由的選擇,是必須建立在對自我具有清晰的理解的。
倘使對自身沒有足夠認知,也就無法確實彰顯出自我的真實樣貌,但凡沒有經過這層思索,都不算是清醒的人生。所謂清醒,則意味著不得不承受如冷風灌入棉襖、如針刺扎入軟肋、如冰水將你自沉眠中驚醒的刺激,要曉得自己所存有的美善與醜惡,並且思考自己在人生路上的每個選擇。
而這正是許多人難以做到的,因為我們的自由被環境給壓縮,自己的面孔早被擠壓得模糊不清,單是曉得自己想做什麼就很艱難,這也是為何我說人們更傾向說服自己「沒有選擇」。畢竟我們所呈現的樣子是由選擇所塑造的,自我只有在通過選擇後才得以建立,但我們往往只能模糊地察覺到自我的存在,不曉得它想去或能去何方。
人們當前的迷茫,並非在於他們做了太多或太少,而是他們無法區分何者是內在自我的欲求,何者又是環境所要他的屈服,於是兩者混濁難分,以為自己的本性與環境一致,所以只能被環境給推波助瀾地往前,卻在痛苦、不安之際用各種理由把問題歸咎於自身之外的因素。
心理學家弗洛姆對此有非常深刻的洞見:「人放棄個人自我,成為一個機器人,與周圍數百萬的機器人絕無二致,再也不必覺得孤獨,也用不著焦慮了。但他付出了昂貴的代價,那便是失去了自我。」
一個人,倘使他無法明晰自己的存在定位,那麼,他對這個社會將是無足輕重,而他也將認為自己之於這個社會是無足輕重,即便他努力迎合這個社會並盡力融入其中,他對於社會一切事務依舊會感到無能為力。他自認為自己正在變得謙卑,實際上是變得卑微;他以為自己是在適應社會,實際上是對社會的棄械投降。這其實只是一種對自身存在事實的忽視,同時是不願意嘗試的懶惰,以及將自己碰到的阻礙視為無法改變的極端,還有把責任全部歸咎於其他事物的狡猾,並驗證了自己不敢為了某一目的付出代價的膽怯。
在這些影響下,他只能將視野放在最為個人的層次,試圖滿足社會供給他空虛但實際的教條,終生都無法揭露半分蒙蔽住他雙目的虛構。即便只要他願意凝視著腳下的根基,試圖詢問一聲「為什麼」,一切都將有所不同。
逃離不確定以尋求某種確定、肯定、恆常、穩固且具有脈絡的價值本身很合理,然而許多人不清楚的是,個體的「存在」定位本身就是不確定、游移、搖擺、模糊甚至是混亂的,人們不願意去觸碰它,結果就只是讓自己走向無法克服內在不安全感的境地。
唯有當你確定自己不確定的定位以後,才有可能通往救贖之路,但正是因為路途艱險,使得願意以「一己之意」來踏上探索自我旅途的人寥寥無幾,多數人則是要經由「眾人之意」的授權才願意邁出一點步伐,但問題是他們永遠得不到剝奪他們存在價值的奴隸主的首肯與指引。
他們固然是軟弱的,但當他們途經眾意之門,自我就有了依附,得以使他們忘卻自身的軟弱,以及注定孤立無援的事實——這是奴隸主給予他們的幻覺與憐憫——有意思的是,他們不只可能因軟弱而甘願融於他者,還可能因融於他者而更加軟弱。刻意忘卻自己是獨立個體的結果,就是比過去任何一刻更無法忍受孤獨。
遺憾的是,當個人意志與眾人意志發生衝突,當非得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做選擇,當扼殺其中一邊成為必然時,在我的觀察中,人們選擇拋棄自我的做法幾乎在任何時候都佔了上風。
在這時,自己之外的存在都是自身存在的浮木,他的目的就是他人的目的,他要漂流的去處就是浮木要他去的去處,哪怕他根本不曾落水,哪怕他身處的地方根本不是奔流不息的溪水,而是萬籟俱寂的森林。從另一角度看來,或許正是由於意識到自己正立於整座森林之中,這樣由單一個體面對龐大集體所產生的恐懼,會促使他想要感到自己是森林而不是當中的一棵樹;可他無法成為森林,就像一個人無法成為一群人,於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緊抱著離他最近的樹木,好像那才是他的根基,同時焦慮地扯開喉嚨叫喊,期望無聲的樹能蓋過他的聲音。
這終究是會失敗的。個體存在永遠不會隨著自我被消融而逝去,即便是在相互依附的關係裡,隨時被拋棄,以及回歸自由狀態的恐懼總會壟罩著它。
此外,當自己已經在自我疏離的道路越走越遠,某些人會自願蒙蔽對於存在的觀察,陷入強迫性的意義,例如無法確立自身的人通過愛情來依附於他人,即便感知到愛人會長期扼殺掉自我的存在,可由於否定愛人就意味著否定自己的付出與被迫重新面對單身的孤獨,所以當意識到這份存在的危機時,反倒加強對這份愛的肯定,試圖說服自己事情並不嚴重,或對這份缺失的意義進行辯解。
換而言之,當你感到存在搖搖欲墜,為了避免存在的坍塌,所以對扼殺自我的行為、環境做無條件的肯定,即便忤逆自身的存在需求,依然甘願讓存在性焦慮扎根於內心深處,此生將不時被這種惡夢給襲擊,加深逃避存在的行為與思想,成為被虛張的充實給填補的空虛的人;而這正是缺乏意義的表現。
現代人不敢追求自由,除了害怕孤獨,也包含了對自我的不理解,此外,還有可能是基於對存在有所認知,但卻選擇視而不見。
我們都希望自己的存在令人驕傲,然而人的存在本身有時便很令人難堪。過去我常轉貼的巴斯卡《沉思錄》寫出了這種存在上的矛盾:
「人要求偉大,而又看到自己渺小;人要求幸福,而又看到自己可悲;人要求完美,而又看到自己充滿缺陷;人要求能成為別人愛慕與尊崇的對象,而又看到自己的缺點只配別人的憎惡與鄙視。他發現自己所處的這種尷尬,便產生出一種可想像中最不公正和最易作奸犯科的激情,因為他對於那譴責他和讓他認識自己缺點的真理,心懷切齒痛恨。」
人們習慣承擔美好,而不願意去承認醜惡,一旦意識到自身存有難以改變的缺陷,猶如針刺扎在關節處,越是關注越是清晰。不看不聽是一種常見的作法,而某些人則會將視線轉移到外界,把問題的根源歸咎於環境,這種把重擔放在比自己更為龐大的地方的做法,可以有效淡化自己的責任,可是,這種做法容易引起被稱為「存在性內疚」的心理狀態。
所謂「存在性內疚」,即是當我們在生活中違背了我們的高層次的本性或者存在價值時所產生的適當的健康的內疚感。簡而言之,就是你意識到自己該做、能做什麼,卻沒有去做,任由其他外界來干涉你的決定,阻礙你個人意志的發展。人一旦陷入這樣的處境,就會產生焦慮、內疚感,本質是對自我的一種輕視,長期下來會降低個人價值感,並且容易使無力感蔓延到那些你本有能力去做的其他事上。
會使人迴避掉那些該做、該面對的事情,背後的理由比較複雜,大多可概括於認為自己被巨大而難以抵抗的力量給制約,於是不敢做出任何忤逆這股力量的行為,這股力量甚至是長期生活下來產生的內在自肅。
好比你擁有了一段長假,你意圖在這難得的長假中好好放鬆,你知道這才是對自己最好的做法。不過,當你在享受時會突然竄出一絲不安,好像仍有目光盯著自己,最後你迫於這種壓力而去做些並不符合你最佳利益的行為,將長假用於彌補自己享樂的過錯;即便沒人看著你,即便你順從了以後也不必跟誰報備。這份自由帶給你的空間越大,要你去做一些你明知並不愛做以及不做一些你愛做的事的聲音就越清晰,這種高深莫測力量所導致的,對不可明知的罪惡的屈從,就是成長過程所培養的世俗價值觀對你造成的影響,而人們在被凝視的過程中選擇屈從,最終也成為了凝視他人的目光,為這份禁錮奉獻自己的一臂之力。
然而這畢竟只能緩解當下的焦慮,卻埋下了長期的禍根。
在這部分,作家卡夫卡給了我們一些啟示。他的名篇《審判》,描述主角K自睡眠中清醒便被逮捕,但任憑他如何探索自己罪惡的根源,都沒有任何人能夠回答他,直至後來他都不清楚自己犯了什麼罪過而被判刑。整部作品即是他與這一審判他的體制進行對抗,即便他始終不懂自己正在對抗什麼。
裡面有個橋段,是《審判》中的神父指責K一直在自欺時,跟K講述的一則貫穿整部《審判》的故事,名為〈在法的門前〉。故事概要如下:
「一位鄉下人想要求見法,於是詢問守著法門的守門人能否進去,卻得到了否定的答案。這扇法門並未關上,守門人告知他,說他其實可以不經過守門人的允許進門,但他要留意自己身為守門人所具備的權力,而在他所求的法之前,一扇門後還有著下一道門,每道關卡都還有著各自的守門人。
即便鄉下人認為求見法應當是任何人、任何時刻都可以的,但懼於權力的他依然選擇得到守門人的許可。往後數年,他不斷嘗試請求、賄賂以討好守門人,始終不能讓守門人滿意。守門人並未趕他,也未要求他持續等待,而他就在門邊察言觀色,期望某天守門人願意放他過去;這還只是他求見法的第一道門而已。
直至他年色漸衰,從最初幾年事不如願的憤慨詛咒,到晚年一定程度接受事實的呢喃自語,最後,在將要離世之際,自知無法進門的他,終於向守門人提出一個他畢生體驗凝聚成的困惑:
『每個人都想到法的跟前,但是,這麼多年來,除了我以外,卻沒有一個人想求見法,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守門人回答︰『除了你以外,誰也不能得到允許走進這道門,因為這道門是專為你而開的。現在我要去把它關上了。』」
問題不在於該如何讓守門人放自己進門,其實是自己願不願意去承認進門與否的關鍵不在於外界,而是在於自己。故事裡的鄉下人之所以只能悔恨地被擋在門外,不是因他做得不夠,恰好是他在面對可通過的門扉之際,卻選擇什麼都不做。
如果個人不願意去面對自身的存在事實,任由自己受到外界影響,就必然無法獲得自由。
那麼人們的救贖之路究竟在哪裡?
我認為人們無法從制約中得到解放,最大原因正是在於不認為需要為自己負責,以及不敢去承擔責任。
可這裡又常使人冒出一個問題,那就是責任帶來的結果似乎與快樂相衝突,它使人意識到某種沉重的壓迫感。不必負責難道不是最高的快樂嗎?
我的答案是:「不,承擔責任才是。因為責任可以體現人性的尊嚴。」
這裡指的責任不是旁人賦予你的,而是你實際應當承擔的。許多研究表明,如果一個人擱置了他們應當處理的問題,他們對待死亡所產生的焦慮,會比認真面對自己問題的人要來得更多,因為內在的你告訴自己,你有些什麼重要的事情尚未完成。
尼采在《偶像的黃昏》中提到:「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他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
相反過來看,倘若你不能承受任何責任,意味著你同樣無法承擔任何創傷。
人唯有在自發地承擔責任時,才有辦法與世界建立一種積極的連繫,才能真正同時解決個人自由被環境給異化的問題,也才能找到自己在世間的存在定位。這份責任不是社會道德的規定,甚至也並非法律,而是你主觀認為應當如此且在沒人督促、要求你的前提下,也依然認定是你該承擔的,並且你可以在承擔的過程中體會到它能激勵你的自尊。
我們或可想像這樣的場景:你扛起了該由你扛起的巨石,即便它會無數次滾下山坡,但你認為除你之外沒人應該或有義務去扛起它;你也許不確定巨石意味著什麼具體的價值,卻知道你該扛起它,而只要你不管它,它將永遠留在原處,成為使你輕鬆但空虛的重擔,比你扛起它還要來得更重。這份自由的責任並非累贅,而是體現你人性價值的存在。
如果人們選擇了逃離內心要自己承擔的責任,也意味著逃避擁有自由的可能,是試圖以消融自我作為代價與世界產生另一種連結。或者我們可以說,消融自我就是目的本身。
令人憂心的是,這一目的達成後所產生的副產品——無聊、空虛——使一切成為難以回頭的路,導致人們更難邁開腳步,無法去尋求更高層次而長久的意義。不過這同時在另一層面有著使他感到寬慰的結果:他不用負責,所以他一無所有,可是他很安心。於是,無聊與空虛似乎也只是偶爾襲來的躁動,不影響他繼續去忽視自我。
何況這世界其實允許人們可以不承擔內在責任,只要求人們依循著既定框架來行事,在這之前,個人成長、獨立、自主、承擔都已不再重要。世界給了人們逃亡的路,讓人們可以暫時迴避內在的糾結,正如作家以撒·艾西莫夫說過的:「安撫社會比安撫自己的良心簡單多了。」——即便安撫社會的背後需要付出更隱晦且巨大的代價。
世界太大了,孓然一身的個體難以與之抗衡,於是內在的心魔就會促使人們想要投降、屈服,因為世間的幸福似乎大多都無法與他人脫離連結,而人是社會性動物,歸屬感能夠解除人們的孤獨感,在一定程度上是必然且必要的。
可是,在人生經歷中選擇去拋棄責任的人,卻常忘記他們急欲迴避的良心呼喚會隨著一次次拋棄後,變得愈加震耳欲聾。他們以為只要不做抉擇,或者是把生活的責任丟給他人,就可以不必承擔任何事,實在是使人悲嘆的謬誤。
人們對於個人自由的最大逃避,就是認為逃避做出選擇便不必付出任何代價,然而這就是以讓你在往後無法擁有任何選擇作為你所付出的代價。
人得通過選擇才得以確立自身,一旦你不願意去承擔責任,於是避免選擇的情境發生,那麼你就是在否定自身的存在,因為你無法為你的個人做出判斷,旁人也無法藉由你的抉擇來判斷你的個人。既然你的一切都由他人決定,既然你無法掌握自己的生活,那麼你便在他人的存在中消亡。
你只有在聲明自己的存在,向外界表示你具有承擔責任的能力,或者,你否定自己的存在,向外界表示你具有逃避自由的傾向,避免做出任何選擇,讓他人來主導你的人生。可由於你讓他人來進行主導,所以你終將一無所有,甚至於沒有自尊與自己的觀點,因為你沒有承載任何事物的載體,它早被你給丟了。你只有這兩條路,你的主動選擇促使你通往前者,你的不選擇都將使你通往後者。
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會「付出代價」,固然使人感到恐懼,但無論你做什麼都會付出代價,你也會為了你沒做的每件事付出代價。一旦你賣掉了自由、拋下了責任,你擁有的一切都只是賣身的補償。
承擔責任雖然可怕,而自己也會因此面對到危機,可是,這是你想要成為你自己的必經之路。
個人成長的過程必定是要跟集體,或至少是跟內在想要逃避自由的需求進行對抗的,假若你無法在這過程中學著馴服想拋棄個人主體性的自己,那麼就無法在意識上以真正獨立的、有力的狀態生存於世,也注定無法體會與他人分割開來的自在與坦然。
只有意圖馴服自己內在軟弱,甚至是克制尋求安慰的人,才能夠主導自己,也才能夠得到獨立的人格,真正以人的姿態與他人、世界建立連結,而不是以奴僕的方式,將自由以及存在本身獻祭給世界,以尋求世界的庇護來謀求微弱的安全感。
只是,你在這條路上注定是孤立無援,成為自己的這條路畢竟是少有人走的,因為已經可以預見旅途上的艱辛。最多人搶著要做的是那些別人要他們做的事、走別人要他們走的路,因為鮮花與掌聲都在行經中綻放,而你卻要擔心自己將在黑暗中滅亡。
在這樣的旅程中,哪怕你在面臨人生抉擇的情境時,已經知道什麼是能真正體現你人性尊嚴的選項,你也未必會真的如此選擇,因為你害怕面對接踵而來的難題,或者,你其實還沒準備好面對人性中的真實自我。
可當你已經醒來,就再也不能睡去。即便你大可依然選擇拋棄自由與責任,抱持著更嚴重的存在性內疚繼續生活,但內在良心的呼喚還是會一次次逼迫你回到你該走的那條道路。
當然了,成為自己永遠不嫌晚,這句話的另一種解釋是:不急,因為再晚我都能成為自己。可是,就算你有永恆的時間,那麼你也將因為自認自己可以窮盡一切想做之事,而不做任何一件想做之事。
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繼續逃亡,可時間會流逝,而你會為了自己的無所作為付出代價。你能夠像你過去無數次度過的星期那樣,雖然被浪費了,卻依然可以藉由想像下個星期還會再次到來,從而安撫自己還有機會;但是你僅此一回的人生再也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成為直面內心的勇士,或只能抱怨的受害者;二選一。
倘若有個人嘗試克服內在的問題,想朝向真實自我邁進,從此之後,世上就再也不會有人能為他提供庇護,即便有人願意提供亦是如此。以前他可以躲在各種不同、或大或小的避風港裡,當時,他只要說出自己是某族群的一員,他便立即感到所有成員跟他站在一起,彷彿他不是「一」而是「全」;又或,只要他說自己是誰的學生、教師、好友、愛人、家屬,他就永遠不感到孤獨,彷彿他生來就長在了那人的身上。
可他終於意識到了這一切的虛妄,知道「他」不是「他們」,自己再怎麼逃亡都無法藏身於其中。過去數十年來,他沉溺於理想的存在形象,通過不實踐與不接受真實的存在,從而逃避與理想具有落差的事實。如今他願意跪倒在自己面前,向自己懺悔,願意告訴自己:我無法通過他人而感到偉大與安全,我就是阻礙自己的罪魁禍首,我就是那個不完美的、具有陰暗面、懷有缺陷的自己——他不再相信眾人的評價,只傾聽內心的聲音。
當他穿越過人潮,踏進那扇通往自由但本身意味著孤立無援的門扉以後,不必多提,這一切都將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疼痛與靈魂的深刻。少了阻攔他與外界的隔閡,每一陣風吹都如臨刀割,但每一回擦傷、流血都使他自由了。他不再只能攙扶著牆才能走路,他從融化而模糊不清的泥漿中塑造了面孔,終於有了實在的肉體,擁有令他具有實感的姓名;他不再害怕被提及,不必在他人的目光中東躲西藏,不用想方設法對內說服一切沒有選擇,終於有了確信的觀點,有個令他願意聲張的具有——即是「我自己」。
此後他不必再尋找任何靠山,他就是山本身;他不必再謀求任何安全,他就是安全本身。除非他再次選擇背叛自己,將自己給丟棄。
如果你也願意承擔這些,長期下來,這會比起逃避責任造成的影響更為健康。你的安全感崩塌了,存在被暴露在外,但你在破除那些虛妄以後逐漸向死而生,你會意識到真正該留心的並非是什麼崩塌,而是有什麼屹立不搖。你重建的安全感會比過去任何一刻都還充沛,而且外界對你的影響將越來越小。
在躺平風氣盛行的今日,人們的資本匱乏當然是客觀事實,但與其說是人們因無法滿足物質需要而躺平,不如說是現代人被環境提供了太多麻痺的逃路,使其缺乏為自己做積極鬥爭的決心。積極並非得大破大立、昂首闊步,但至少得知道要為自己爭取一點,即便不是在社會,哪怕只是內心裡的一席之地。
光是試圖扛起你所該承擔的責任,就已經體現了你人性的尊嚴。你會在這塊巨石下得到自由。你扛起巨石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在那些無法真誠地面對自我,同時又是無法、不敢擁有自由的人面前,用自己的言行來告訴他們,世上有這樣一種活法,而這才是人真正該有的樣子。
即便你自知自己永遠無法到達真正的自由,因為自由與壓迫相應而生,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壓迫裡掙扎,超越壓迫本身,直到你克服了它,也克服了你自己的侷限,然後永遠不能停止腳步。
只因為它是你的巨石,而這是你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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