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是很靜的。
夜裡，冷氣運轉聲沉默地隆隆響著，隔著窗，缺乏燈光的樹林搖曳著漆黑的身影，而月色高掛，星辰生怕吵醒人們似的沉默著閃爍。
強化玻璃內的房間，幾乎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干擾。聲音、身分、責任被撇得一乾二淨，沒有任何被要求的限制，只有一致性的寬鬆病袍，在日復一日推移的時光中，從不感到緊迫的行程，更沒有經濟上的一點壓迫。
只要能夠接受無法跟外界聯繫，還有無時無刻都遭到另一面玻璃牆內的目光所監視，以及這一切的安穩與舒適都建立在籠裡的前提下，人們在這裡是幸福的。
彼時正逢畢業前夕，研究所的一席之地確定下來不久，自己帶領的網路社團正在進行第三本同人誌。只是人間世事難以預料，隨著入院後的時光流逝，在凝結而反覆的作息中，日期的概念逐漸遺失，連同關係隔在牆外的緣故，情感上也變得麻木，連身為人應當具備的體面都不是必要的存在。
人們是那樣追求著體面的活法，獲取而來的物件或他人的認可，都能彰顯自己人性的尊嚴。而在病院裡，你的體面換不來尊敬與認可，至多也只是減輕醫護人員在管理上的麻煩，其他的人要不是無法自我認可，要不是連認可的能力與表達都消失無蹤了。
直到這時才會明白，人類兩百萬年的文明，你耗費數十年建立的人格，懂事後培養的價值判斷，幾年積累的關係成果，其實遠比自己想像得還要破碎，它們都會隨著身處單調且不必承擔世俗責任，不必通過競爭來獲取資源的環境而輕易坍塌，甚至消散無形。
所以，精神病院的暗無天日其實是另一種隱晦的慈悲，它要我們忍受被宣判下來的無期徒刑，因為唯有如此才能使我們放棄過往；它要我們給予親友時間來淡化他們的憂慮，直到連結隨著隔絕而淡薄，再也沒有留存我們的痕跡；它告訴我們，生存是唯一目的，此外的都將致使我們的靈魂變味，於是我們要學會忘卻別人、忘卻自己。
在我們之中，有酗酒、吸毒的成癮者，也有無理由對員警施暴的傷害犯，或早已無法分辨現實的思覺失調病患，還有如我這般因自殺未遂到了這裡的憂鬱症患者，無論是基於這個或那個異常，都被宣稱奪取自由與權利是種不得已的保護。
即便我們深知，究其原因，是我們不再適合於複雜多變的社會，我們的存在會使旁人沾染上腐敗的氣味。
對我們隔離不僅是為了保護我們，而是為著保護未受影響的人們。假若把我們被視為非人，那麼限制我們的活動空間就可以是自由；將我們給剝離社會的行為就不是排斥，而是創造，因為一個更純粹、安定、美善的人類體制就得以維繫。
可你又覺得這似乎是必要的。一旦被放進封閉的醬缸裡醃製，人類皮肉下的水分被逼出以後，雖是剝去了靈魂，軀體卻得以保存。
精神病院本就不能確保你的治療、不能救贖你的靈魂，只能確保你的生存，同時使你的生存不妨礙他人。
於是精神病院的確就是失去鮮味的人類的醬缸。無法通過簡單調料來讓靈魂增添風味，就只能抹殺味道，連靈魂本身也被奪去，隔著玻璃觀看著的醫護人員，則是判斷這些再製品何時可供食用，或者被除去。
所以精神病院的夜是很靜的。鎮靜藥物確保了思考的渾沌與停滯，助長了麻木與冷漠。熄燈時間，那些無法遺忘的人還在走廊上緩慢踏著過往，病房裡的哭聲穿過大廳與廊道，冒出支離破碎的姓名。
不被允許關上的房門，讓我們不至於在腐敗中窒息，而醫護人員身處的玻璃牆內是夜裡唯一的光，但跟我同房的戒酒者捲縮著身子用殘存的面子壓抑呻吟，無論如何壓縮疼痛，光都照不到他身上。
哭聲、腳步聲、呻吟、碎念、疼痛，都讓夜暮格外寂靜，因為所有人的聲響交錯著在不同病房裡迴盪，但都沒有同調。
我想到作家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中，儘管主角葉藏經歷了非法運動、殉情、吸毒、自殺等事件，卻直到自己被關入精神病院時，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喪失了做人的資格。
但事實上，不是關入精神病院之際就失去資格，而是自己將其給放下、遺失了。
在病院內，許多人都在複習或遺忘人生，可這些努力在很多時候都只是徒勞。常叨唸著自己住院肯定會被公司解僱的Ａ伯伯，用幾乎同樣長的時間蹲坐在地，因為清潔劑腐蝕了他的食道與胃壁；對著白牆吼著愛人姓名的Ｃ阿姨，質問起為何他都不來接自己回去；Ｄ大姊時常向旁人炫耀自己的兒女有多麼孝順，但就我所知，從沒有人來探望過她；Ｒ小妹還未成年，只要被異性觸碰到就會歇斯底里地大吼，即使沒有，她也會在沒人的時候哭喊著「不要」而倒在地上。
也有人對送他入院的醫生或警察恨之入骨，有的則是反覆詢問「那時候如果我……會不會不一樣？」
這裡的一切都將過去，但我同時有一種愁緒縈繞胸口，擔心再也回不到過去。
我該怎樣解釋這種糾結呢？
Ａ伯伯出院當天隨即就跳河自盡了，我在臉書上看到人們在打撈他屍體的照片。據說，他老婆帶著孩子離開了家，沒有財產的他又失了工作，沒有親屬願意接他回去，即便他能回到崗位與家人團圓，自殺未遂帶來的傷害將伴隨他一生。
破碎了的東西，修補過後總有痕跡留在上頭。看著那道裂口，你的心思便會回到還未破碎的時光，卻永遠無法回去。Ａ伯伯就是經歷過醃製，卻依然無法掩蓋腐敗氣味的例子。
忘卻是我們的救贖，但忘卻了過去，今後要拿什麼來安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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