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房間後,我對床上的他問好
男性面上顯現出驚奇,畢竟對我的到來是預料之外,看他那對瞪大的圓瞳就能感受到「難以置信」
當父親眉頭緊皺的時候,我便能猜測他將以困惑的語氣提問什麼
「仔,是不是我——」
「沒有,至少你還沒有」
「但是 ——」
「你沒記錯」
我繼續打斷他,整理著床邊的桌子,把書給疊好,杯子拿去洗
「我昨天的確來過了」
「放心吧,你還沒開始痴呆」
「喔⋯呵呵⋯」
放下心頭大石一樣,男人呼氣的聲音比水流打在洗手盤的聲音更響
「嘖嘖,真的是,嚇死我了」
「那麼你要死了嗎?我可還有工作要做,你死了的話,我可多點私人時間喔」
「哎呀哎呀,你對你爸怎這樣說話?」
他笑著,笑聲中有嚦響
「我沒家教嘛」
雖然是很冒犯的說話,但對父親而言這是親暱的表現,不喜歡擺架子是他一概的為人,至少我從小到大,他也是這個形象:為人寛鬆的大小孩
縱使他病了,他也沒怎改變
「最近情況好轉了呢?」
「我聽護士說你的關節問題也改善許多了?」
只見接過水杯的父親點頭微笑,接住杯子的手沒以往那種級別顫抖
「哈哈⋯她說我可能過多一會就可以出院了」
「好喲,但你先別急回來,我可沒時間照顧你」
「沒關係啦,反正在這裏我有人服侍,又有人陪,你又不是不來看我」
語畢,男人嘗試咳痰出來
「過多兩個月要培菌的時候,再忙點的話我會來少點哦」
「你又不是不來」
「忙的話會不來」
男聲笑了笑,可能是刺激到喉嚨而咳嗽,氣哮的笑聲中混雜了痰聲
「我知道你再忙也會來啦」
他笑道,聲音帶有如是知曉一切的優越
我沒有理會他,只是底著頭繼續整理著各種東西
「是了」
「工作那邊怎了?」
他說,父親他說,唯獨是當聲音降下的時候,空氣亦同時靜止,清痰的作用徬彿就是為了説出這句
當關鍵字從其口中講出後,我深吸了一口氣,以最平穩的語氣回應
「嗯」
父親他不是大範圍地指「工作」,而是特別的工作
就這樣,我低頭回覆,用簡單的一聲答覆,看也不看他,連一刻也沒有,父親的視線沒對上過
「⋯小個子怎了?還應付到嗎?」
「還可以」
有點不經大腦的一句,聽到自己這句後,我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氣
思考著「還可以」這句究竟是代表什麼意思
是指還可以⋯忍受嗎?然而身體上的辛苦又不算,照顧小個子的辛勞程度遠遠不及其他的工作;要不然是指還可以接受?別說笑,如果有選擇的餘地,我當然想拒絕這宗交易 —— 卻,當說到小個子的未來,又我無法負上那麼龐大的責任
「如果有什麼不行的話,要說出聲喔?」
「不用擔心我⋯再說,你現在這樣子也幫不到我什麼吧?」
「哈哈⋯對⋯但是農場那些放置多年的設備,也許可以派上用場吧?」
「別浪費電力,太陽能板的維修保養很麻煩」
「⋯是嗎?」
「嗯」
雖嘴上說是怕麻煩,其實我知道自己拒絕的原因,説到底就是我不想面對
那些設備存在的目的,農場的過去,我不想知道的以前
儘管紙是包不住火,隨着我長大,爸的過去不多少能察覺到,只是奉行無知的我疲於殘酷,這個末日的世界已經夠枯燥乏味了,才不需要更多抑鬱的種子
知道這將是世界其中一個悲劇故事的結局,我恨不得讓其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遺失在時間之中,何況,我也不想成為它的讀者
唯獨是天意弄人,我感覺遲早故事也會讀誦出來,割下耳朵也能聽到,始終故事的主角就徘徊於我的生活之中
「⋯⋯」
「說起來⋯」
「爸」
我放棄了準備,但還是覺得緊張,舌頭有點乾燥
望向那個盒子,我輕輕地呼了一口氣,再繼續
「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看看」
直至此刻,我從來沒察覺到塑膠的質感,是如此的粗糙
無奈,不經意地以懇求的語氣去面對了,氣氛如同氣旋,強大的壓力導致房間在旋轉,低氣壓更是令呼吸困難
「爸⋯」
我緊閉雙眼,抗拒相信面前的狀況便是真實
「你不用說了」
即使我知道,這刻一定會發生
狀況其實可以預測,試圖逃避而建立的童話,並不是世界的原貌
世界的原貌便是如此的現實,行為皆有後果的現在,過去和未來息息相關的狀況下活著的,是我們
這邊廂,男性重複著上一句,語氣相對平淡,卻用來填補缺席的激情,那是單純的哀傷
「⋯你不用再説了」
爸他在床上傾後,嘗試放鬆其緊崩的臉肌
語重心長,以長輩身份的話可以如此形容其語氣,唯獨是因為他是阿爸,那種語氣,說教的語氣只是令我稍為煩燥罷
「仔,你知道這裏消耗了多少條人命嗎?」
他説,若如我不清楚般
「拜託⋯我不是不知道啊⋯」
「那麼⋯為什麼?!」
「人都死了,你想怎了?」
身體在反駁,但身體同時在迴避,我不敢看住他,不想從那對瞳孔中領悟到痛苦,由自己的自私構成的困惑
「雖然我對你沒怎麼管教⋯但你不至於⋯唉⋯」
失望嗎?罕見地從父親的口中聽到如此語氣,尤其是對自己,今天,我首次體驗到被親人否定是如何的感覺
不好受
「又是那番話⋯」
「——『你只是為了活而活嗎?』」
除了這句以外,阿爸還曾對我說過這句:「經常説教的人都是自我中心」,倒是,如今這狀況,我真的不敢説誰才是自我中心,誰才是錯的那個
「對」
口是心非,嘴上說的什麼也行,卻總是做著相反的事,像個在頂嘴不孝子,當然不是我想做的事情,繼而越是説下去越是難受
其實,自我中心也沒所謂吧?只要這種思維能引領你找到和平及快樂的話,又有什麼問題?
但是不對,才不是沒問題,在我的價值觀裏,這才不是沒問題
「尊嚴與生命,文化與生存」
生而為人,怎可以像動物一樣活著,已經是末日的世界,若然回歸作為動物,過著野性支配道德的生活,然後自取滅亡
連動物也懂得設立標準避免危機,於近乎敵意四方的世界毫無自我規範,理智的生物怎可能不瘋狂
一昧跟隨欲望是不可能自由,被欲望支配的思維只會叛離快樂的可能性
以上的道理我都懂,只不過⋯
「你知道的話,我就不說多次了⋯」
我真的不明白
父親的質問,不是單純地想得知我的想法,更是懷疑自己對生活的態度,彷彿我好像對他的期望理解錯誤
「那麼為什麼?」
作為質問,聲音卻無意中含有怒意,成為了反問,是我的聲音
「什麼為什麼?!」
「—— 為什麼還要給我 —— 」
「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啊!」
「又如何?!」
震驚,使片刻的激動緩衝下來,我瞪著病床上的他,思考著他的語句
「⋯什麼叫又如何?」
「⋯拜託,仔⋯呀仔⋯你知道我⋯你阿爸我⋯」
也許本人沒怎思考便吐出了心底話,發現了自己的語句中表達著我未曾知道的想法
父親的袐密,我不會去打探,更不會去識破,由始至終,我尊重著他,作為養育我成人的恩典
唯獨是,這並沒有排除到爸爸他的缺點,總是把真相瞞在心裏,無論是他的過去,還是自己真正的想法
「我不想再有⋯⋯」
他口吃,不敢看著我
「我——」
簡單的身體語言,卻帶有複雜的意思,那恐宿的神情,要看著人的這副模樣來揣摩其心意,就如⋯我對著小個子的時候
「⋯⋯」
在沉默中,凝重的眼神和緩慢的呼吸之間,我似乎明白到什麼
爸爸他想⋯
「當是老豆我求你了⋯」
「不要讓我負擔更多的罪孽了」
緊皺的額頭讓他顯得老邁,即使在他心中發芽的念頭令他顯得孩子
「⋯什麼叫⋯『負擔更多的罪孽』?」
或是說「純粹」吧
「那麼⋯我怎麼辦?」
有其父必有其子,而我遺傳了這基因
「⋯爸⋯」
「⋯當是為了我活下去吧?」
「⋯」
爸爸你不要什麼也不說,離我而去
「請你不要迫我⋯」
「⋯爸⋯我也求求你了,你走了的話,在這個世界上我真的沒伴了——」
「——夠了」
「爸!你不要把你的過去丟在我身上!」
「夠了!!」
聲音響亮,咬字清晰,四十歲其實仍然是壯年時期,男性的怒喝反比得自己的窮追不捨只是幼稚的頑固
我什麼也想不到,說不了,呆板的狀態下,我知道凝視對方,爸爸他低下頭,緊捏拳頭的手露出歉意和自愧
「⋯對不起」
「但我真的過不了自己這關」
他緩慢地說著,似乎剛剛的高呼用盡了他的全力
「對不起⋯」
他説,吐出了一句,證實了自己多年來的猜測
「爸爸我活得很有罪疚感」
「畢竟你爸爸我是個殺人無數的罪犯」
「請你原諒我」
他的聲音在腦中作為回音,徹響四方,在完全靜止的房間裏,成為了唯一存在的氣息
情況維持了好一陣子,在活人之間的死氣裏,呼吸吸入的空氣帶有仙人掌的倒刺,直接我忍不住了,我坐了下來,開口説,打破尷尬
「爸」
「有什麼事也好,都可以好好商量吧?」
他卻什麼也沒有說
「⋯」
父親瞄了瞄自己,隨後緊閉雙眼
「⋯如果你不想今天説的話⋯我們改天吧?」
見況毫無進展,我只好選擇退讓,然而正要站起來,父親卻出聲了
「好吧」
嘆了口長氣,他繼續
「我的確有話對你說」
「⋯嗯」
見我坐好了,他繼續
「你爸我⋯給你的這個農場⋯」
—— 曾經是最大規模的食用人農場 ——
父親告訴我,我出生的這座都市,以前是農場,整個城市的前身是一個農場,食用人農場
設備齊全的莊園,不論是員工配套、拍賣場、屠房,應有盡有,那個時候單計為食用的交易案,每天高達上百宗,爸爸他說,現在的水務設施建在當年屠房的旁邊,為處理血水而建,而在這區建立的藥廠,如今就成為了身處的醫院
曾經,少年時代的父親迷惘於物質與虛榮的生活中,把畢生的才華和青春投放在農場上,為討好當時的國王,為賺取天下的所有,不惜介入自身亦討厭、本質骯髒的祖業 —— 他小時候,爸爸的母親,我的祖母多番阻止他走了的道路
畢竟食用人不只為食,更為用,製藥需要,皮革品需要,甚至在設備更齊全的時候,用來作為移殖用器官來培育,幾乎所有東西也需要食用人資源,但比起實用,父親憶述説,更多時候是用於娛樂,用於製造武器
那段時間,才是真正的末日,真正的禮崩樂壞,充滿醜陋且野蠻的日子
父親對於曾經,對道德缺乏的社會麻木的自己,感到自愧,何況自己還有份維護如此扭曲的世界⋯他相信著報應⋯包括我母親的早逝,難產
說起來,在父親後來見識了我的母親,剛好王國崩壞了,由於與外界的聯繫減少,漸漸地,食用人的需求走下坡,父親便見況行事
良心發現的父親,決定減少農場規模,讓曾經的員工掌管農場,自己則住在外圍的一個小區域,耕種農作物,為城市提供食物
然後⋯就是現在的城市
至於玫瑰紅小姐,因為她遞交的交易提案擁有皇室印章,爸爸不敢拒絕,始終與不知道還存在或否的國家作對,不怎明智,再者,食用人還剩一頭
⋯小葵牠
「反正,食用人是不可能和人類共處」
爸爸他這樣説
爸爸他也這樣說過
「你是我引以為傲的孩子」
「求你,替我完成這件⋯我無法親手完成的工作」
他的聲音,無法從腦海中離開
儘管氣泡管道外的狂風吵鬧,還是蓋不過父親的聲音
「我對不起你」
⋯為什麼要對我道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