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麼啊?」
這是隔了三個禮拜後,她對躺在病床上的我所說的第一句話。
「在看妳啊。」
我瞄了她一眼,她就直接把我的書推起來,低下頭看封面跟書背。
「妳不覺得這樣好像在掀女生裙子嗎?感覺好興奮啊。」
啊斯啊斯。請不要用看垃圾的表情看我。
「只有你們無聊的幼稚男生才會去掀女生裙子。」
「人類總是會努力去追求美好的事物。」
「請不要把性騷擾講的好像是人類歷史洪流的真諦一樣。」
話說我還真沒有掀過女生裙子,應該多數男生其實都沒有這樣的經驗吧?
我按住病床旁的起降鈕,讓上半身完全坐直,好讓自己可以看書。
「你真的很懶耶。」
「妳管我,我是病人,這次來沒有抽到健保房,害我得多繳兩千,還不好好利用一下。」
「呵呵,可是這樣才有電視可以看啊。」
坐在隔壁病床上的老婆婆一邊笑著一邊轉台,節目在綜藝台與新聞台間不斷切換。我其實沒有很想看電視。
「外婆!妳怎麼又把氧氣管拿掉了,醫生說要戴好啦。」
她離開我的床邊,走了過去,細心的把老婆婆扔在一旁的供氧套管戴回鼻子上。
「唉呦,一直戴著不好吃東西餒。」
說著的同時,老婆婆就把手上吃到一半的橘子剝一片下來塞到她的嘴裡。
「外婆,妳吃這麼多水果會讓血糖不好控制啦。」
「嘿嘿嘿,有什麼關係,咱又沒有糖尿病。」
身體健朗的很──老婆婆一邊笑著一邊說。
「有好不好!今天只能吃這一顆喔。」
可能是老婆婆的耳朵不太好使,她講話的聲音稍微大了一點。
「原來有喔,呵呵呵──」
她趕緊伸出手阻止老婆婆把橘子皮放進嘴裡,年紀看起來畢竟有些大了,可能有點糊塗了吧。
「你幹嘛在旁邊偷笑啦?」她突然轉過頭瞪著我,我光速把視線放回手上的書。
「我沒有,我在看書。小說中的人物不可能存在於現實生活喔,因為他們活在內心生活清晰可見的世界。」
「你哪天大概也會被打到內臟清晰可見吧。」
「也太兇了吧,我只是作為隔壁床的大哥哥在關心可愛的妹妹與她的外婆耶。」
還有關心地球暖化、兩岸關係之類的。
我努力地在越轉越快的電視角落尋找時間,發現已經中午了。
雖說是第一次接受化療,不過希望之後也能這麼快速的入住,一直在大廳等其實很浪費時間。
把書籤夾回書裡,雙腳踩下床穿起拖鞋,起身把病床邊的簾子都拉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換個衣服,等等就拉開。」我把兩張病床間的簾子也拉了起來。
「沒事而沒事兒。」老婆婆一邊跟她玩著「咱從包包裡拿出水果然後就被沒收」的遊戲,一邊笑笑地說著。
剛剛問過,據說是婆婆不喜歡狹窄的空間,會讓她感到寂寞,才會把簾子都拉開,好讓她能夠看到外邊走來走去的護士跟其他人。
會讓咱想到當年開中藥材行時,看著外面的行人路過的日子──婆婆這麼跟我說。
而我個人倒是沒差,能夠看到窗戶外面的山林也很不錯,也就讓簾子就這麼開著。
太陽照亮整片山林,蓊綠的翠葉綿延遍布過山頭,稀少的雲朵如同白色的棉花糖,點綴著青蒼的藍天。
把襯衫的扣子解開,快速換上藍色直條紋的病人服。等等,有點大件……算了,懶得換。
「婆婆,我下午不在喔,不要再偷吃水果了喔!」
「好啦,好啦。」
「妳下午不在喔?」我一邊綁著褲子的繩子邊問。
「怎麼?你很孤單嗎?」
「不會啊,有婆婆陪著我。」
「嗯──」
唰地一聲。
「哇靠,妳幹嘛?」
簾子被拉開了一點,她把頭探了進來。
「要是我還沒穿好衣服妳會紅著臉大喊不要嗎?」
「很適合你呢,這衣服。」
「可以不要用衣服來罵我『你有病』嗎?」
她上下打量著我的全身,接著說了句:「你沒怎麼在健身對吧?」
「沒有特別去訓練肌肉,不過倒是有在固定運動。怎麼了?」
「沒事,只是病人服能夠很清楚的看穿體態……」
我用一臉嫌惡的表情看著她。
「沒想到意外的是癡女呢。」
「不、不是啦!我是說,我只是作為隔壁床的妹妹在稍微關心一下沒人照顧的大哥哥而已──你看。」
她指著我的褲管,已經被拖鞋踩到地上了。
「沒差啦,新褲子在很遠……妳到底想幹嘛啦?」
她突然蹲在我的腳邊,把褲管往上捲了腳踝。
「踩到褲管的話很容易跌倒,幫你捲一下……不要動啦!」
「喔、喔,謝謝。妳願不願意每天早上為我煮味噌湯?」
她拍了拍雙手,雙頰微微染上紅暈,帶著笑容站起身,接著用相當開心的聲音說:「走開!你好噁心喔!」
「呵呵呵,媗鈴總是這麼細心與貼心。」「外婆!」
對方一個轉頭離開就又把簾子拉上。這哪裡貼心了。
不過……
我知道我自己正在流淚,大概是多虧了對方把簾子拉了起來。從這點來看她真的非常貼心呢。
雖然比自己所熟稔的她要毒舌的多,但愛講話與特別愛照顧別人這點還是很像,總是不經意地就出現在自己身旁也是,總是做出讓人心頭溫暖的舉止這點也是。
好懷念的感覺。
聽著她跟婆婆一來一往的唇舌攻防戰,熱鬧的感覺如同回到了那個時候。
「話說,我沒有感冒,倒是你先生病了。」
媗鈴隔著簾子在外面跟我說話,我趕緊抽了一張衛生紙,擤了一個大大的鼻涕。
「是啊,希望這樣妳能夠大發慈悲的讓我取消跟法官喝茶的約定。」
把眼淚隨便擦在袖口上,我把簾子全部拉開復原。
「給你。」
她伸出手,拿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羽絨衣跟毛巾。大概已經洗過了吧。
「那時候真的謝謝。」
我接過手,就穿過她的身旁打開衣櫃。
「沒事,畢竟我是隔壁床的大哥哥,如果有困難的話可以找我。」
淡淡地說著,但我沒有回頭,深怕剛才的情緒讓我只要看到她的臉就會哭出來。
「那,隔壁床的變態大哥哥,沒有跟蹤我回醫院嗎?」
啊,她在說那個喔。
「沒有喔,我那天也只是湊巧要到醫院來做檢查的。」
「檢查出了問題,所以今天才來住院……」
「差不多就是這樣。」
「那是出了什──」「啊啊啊啊啊媗鈴啊啊啊啊啊──」
婆婆突然用很平板、奇怪的叫聲喊了幾下,這讓媗鈴緊張的轉過身去。
「外婆,怎麼了?」
「咱想吃水果。」
我瞬間感受到了她的傻眼,同時笑了出來。
「外婆……午餐馬上就到了,再等等吧。」
「嗚。」
婆婆啪地躺回了床上,不過幾秒就睡著了。
「該說真不愧是妳的外婆嗎?」
「你是想間接地說我很奇怪嗎?」
「並沒有,妳覺得妳的外婆很奇怪?」
她搖了搖頭,輕輕說著:「當然不會。」
「外婆很溫柔,雖然很喜歡吃水果,但說真的,已經比以前節制很多,大概……嗯,不對,肯定是為了我,希望我開心,做一些有點傻呼呼的動作,卻又像是真的一樣,讓人不得不做出反應……啊。」
我跟隔壁床的變態大哥哥說這麼多要幹嘛啊?她像是要躲我一樣側著身子。
大概也是害羞,媗鈴說話的聲音特別小,不想讓第三者或者是外婆聽到。
「我覺得這樣很好,可以說出心裡的話,能夠體認到他人的貼心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關上衣櫃的門,我拿著兩包仙貝站起了身。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拿來反問你。」
媗鈴在言語之中藏了一點話,我能夠感受到她的視線正直直的盯著我的後腦,便轉過身去看著她。
「要不要吃仙貝?」
我把手上圓形的炙燒海苔仙貝遞給她,我還滿喜歡這個零嘴的,入嘴時相當酥脆,咀嚼一段時間便化作柔軟,米的甜味與外層海苔的淡鹹味交融,稍作舔動就會慢慢滑進喉腔,很好吃。
但對方似乎不太領情。
「怎麼不說出心裡的話呢?」媗鈴完全無視掉我遞過去的手。
「我認為自己還算是滿衷心地問妳要不要吃仙貝。」
「你還要繼續這樣?」
「小姐,不要這樣,我們才認識多久啊,這話題還真尷尬。」
我輕輕抓了抓臉頰,就把一包仙貝塞進她的手裡,踩著拖鞋啪答啪答的走回床邊。
「那天晚上我聽你說話也是挺尷尬的,要不是我們國文老師正好提過,不然尾生是誰根本不認識。」
「那之後妳有見到妳的父母嗎?」
一屁股坐到了床上,試圖毫不在意地躺在床上。
她背對著我搖了搖頭,被綁成小馬尾的後髮輕輕跟著晃動。
「在夢裡也沒有。」
像是硬要撐開雙邊的嘴唇,媗鈴勉強的從嘴中擠出幾個字,連我自己都能感受到她的嘴裡乾澀的令人痛苦。
我吞下了口水,驅散這令人窒息的感同身受,此時此刻的每言每句都將無比重要,衝動而出的話語估計是這個世界最為空虛的東西吧。
「正如同你向我搭話了,我也開始以為世界有了色彩,但連你也要閉口不談自己的事嗎?」
媗鈴彷彿我們兩人已經相識許久一樣,開始說著這些事。
我大概也從沒想過這些事,同類的兩人只需要一眼就能認出夥伴。
那晚,我看穿了她,立刻了解到了這件事情,但我們兩人畢竟是陌生人,我不了解她,而她也應該不了解我,但他同樣看穿了我。
聽著婆婆規律的呼呼聲,時間非常安靜,空間非常緩慢。
陽光從窗子照進病房,臨界中午仰角相當的高,陰影與亮光以框為界,只有在窗邊的地板烙上微微變化的方型,時而因為雲朵的經過而消散,但很快就又亮了起來。
「沒有父母會不喜歡小孩的電話。」我咬了口仙貝,一如既往的口感讓人安心。
「但尾生直到最後都沒有等到愛人。」媗鈴的手一用力,仙貝就裂成碎片。
「淹過的洪水雖然會留下痕跡,但從不會一直留在那。」兩片裝的仙貝非常貼心,吃完一片,還有完整的另一片在那。
她從頭到尾一直都背對著我,抬起手看了看碎掉的仙貝,她便嘆了一口氣把包裝撕開,一粒一粒的丟進嘴裡。
「妳的外婆多大了?」
「八十出頭。」
「是嗎……」
我把最後一片仙貝吃掉,伸手到一旁的包包拿出手機。
「可以跟妳要手機號碼嗎?」
操縱著手機叫出通訊錄,一手把包裝揉成球狀丟進垃圾桶。
「給變態大哥哥手機號碼讓我感到非常的不安心。」
「就當作妳給我的回禮吧,作為借妳毛巾跟羽絨衣的回禮。」
「你敢半夜打電話過來我一定立刻就封鎖你。」
她從穿著的藍色運動外套口袋裡拿出手機,一邊將我告訴她的號碼輸入進去。
播過來的號碼被我加入通訊錄,我立刻按了一下設置頭貼的按鈕,開啟相機鏡頭。
「對了,媗鈴,妳看這個。」
「你突然叫我的名字讓我覺得好噁心……什麼啦。」
她一轉過身,我立刻就按下了快門,照片立刻被設成了來電時會顯示的大頭貼。
這是一張有著平時表情,剛轉過身的她,瀏海跟側髮也都尚在飄動。
大概是時機抓得太好,她細緻的臉龐在照片裡完全沒有模糊,眉宇之間藏著一點對我說的話的好奇心。
「……你剛剛是不是拍照?」
「沒有啊,我在回別人的訊息。」
「回訊息需要把手機拿這麼高嗎?」
「我只是想把隔壁床可愛妹妹的照片分享給我廣大的朋友而已。」
「我看你不只有對妹妹的妄想,還有對朋友的幻想。」
說著,她也把手機拿起來對著我。
「不要拍啊。」我用自己的手機擋住臉,然後用腳勾住床尾的被子,拉上來把身體蓋住。
「哼,隨便你。」
看來應該是放棄了。
但就在我手放下來的瞬間,眼前就閃了一下。
「啊,不好意思,閃光燈自已開了。」她笑了笑,操縱了一下手機。
「……十七歲的成熟女性真的很奸詐。」
「差隔壁床的大哥哥一點。」
啊,都這個時間了啊──甫注意到手機上的數字,媗鈴急忙關掉螢幕,轉身從衣櫃裡拿出背包。
「要去上課?」
「不是,打工。」
「是嗎……加油啊。」
「這個加油就留給你自己吧。」
嘿地一聲,她把背包背了起來,逕直走出病房。
「我會幫妳看好婆婆不要吃太多水果的。」
「就麻煩你了,可以的話順便帶她上廁所、洗澡。」
「那我大概先過勞死吧。」
媗鈴沒有回話,腳步聲漸行漸遠,但聽起來似乎相當輕鬆。
看著旁邊睡到翻身的婆婆,我也無奈的笑了笑。
她與我,都在試著讓我們之間的相遇變得比以往不同,為此我們都在做出改變。
她試著將一些事情託付給別人。
而我則試著將一些事情說出口。
希望如此,邂逅能夠更加有它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