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J個騙子 欺騙我的心靈
「一鞠躬──」
已過了放學時刻,外頭的夕陽能夠從窗戶照到我的臉,留下來看書的我不禁因為強光而瞇起雙眼。
啪地一聲,孟珍把一張紙擺到我面前。
我皺起了眉頭,先是瞄向紙張,瞥了她幾眼,一邊猜測她是不是又想了什麼怪點子整我,一邊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張紙。
背面全白的部分畫著一隻兔子人,正雙手合十的拜託人,上下摩擦的表示線畫的乾淨俐落,兔子頭旁的兩滴水珠用漫畫手法表現了困擾的模樣。
翻回正面,那是一張假單。
從紙上移開視線,孟珍做出了跟兔子一模一樣的動作。
大概是想要我轉交給老師吧。
輕聲嘆口氣,把手裡的書倒放在桌上,將紙張收進桌子旁的書包裡。
她彎下了腰,側頭看著我放在桌上的書,嘴裡暗自唸道書名。
她垂下的黑色髮絲在我眼前擺盪,我就伸出手勾起每一條髮絲,放到她的耳朵後面。
真的很礙眼,雖然很香。
她滿臉疑問似地看向我,我便解釋道那是一本輕奇幻故事。
但可不能給妳畫畫。
如同丟了興致,她微微嘟起嘴,抱怨她又不可能在借來的書上畫畫,並再一次拜託我有關請假的事情,就拿著畫板走出了教室。
是的,孟珍是個很愛畫畫的女孩子。
凡舉數學課本、國文課本、音樂課本上,沒辦法翻到任何一頁沒有她的傑作的。
二次函數的圖形被他畫成男性的胸肌,王藍田用筷子刺雞蛋的圖被改成在上香拜拜,鴻門宴舞劍的場景被改成一群人在玩脫衣撲克,項莊的胸肌會不會太粗獷了……
還有那個帕華洛帝在唱歌的照片也改成了被人餵吃香蕉,圖上的那支麥克風也未免太可憐。
簡單點講就是浪費才能系列,不過孟珍也有把才能用在該用的地方。
素描、粉彩、墨畫、國畫、水彩、雕刻、漫畫、插圖,沒有一個難得了她。
就是這樣開朗、擁有自己興趣的女孩,時常請假去參加畫圖比賽。
雖然鮮少得獎,但在我看來卻是比其他任何人都要美、都要符合她的心靈。
「二鞠躬──」
我跟她會認識其實真的是個意外。
國中的時候,在遠遠的地方就能看到她趴在公園池塘旁的椅子上畫裡邊的魚,結果不小心把水彩盤打翻到池塘裡,而她也傻傻地跳下去撿,起來的時候就全身都是顏料了。
我正巧放學回家經過,當成烏龜染上水裡倒映的彩虹,化作人形站了起來,一瞬間還以為目睹了新物種的誕生呢。
像是推銷員纏上顧客一樣,她苦苦哀求我能否借她浴室沖洗。對,真的是苦苦哀求,還送我一幅畫當作是補償還是謝禮什麼的。
幸好當時家裡沒人,隨便拿一件我已經不穿的衣服借給了她,也幫她把衣服放進洗衣機與烘衣機。
等待衣服的時候請她喝一杯柳橙汁,她那落落大方的個性,讓不善交際的我也能夠很流暢地跟她聊天。
我們一起看了她送我的畫,那是從很特殊的視角畫的,池子裡的魚與岸邊的人。
簡單點講,就是她剛才的動作。
圖裡的人趴在岸邊,任由左手垂在水的上方半空中,水裡的魚誤以為有食物可吃,紛紛聚集過來。
然而,那個人並沒有任何東西,反倒是順著手臂滑下的血滴在食指的尖端搖搖欲墜,是一幅令人傷心的畫。
聊著聊著,在我們最開心共同大笑的時候,她哭了。
伴隨不知是開心還是難過的眼淚,她說很久沒跟別人這麼交談過了,而且還是一個陌生人。
繪畫的主題就是傷心,她當時是這麼跟我說的,這樣看來很符合主題,但是沒有得獎。
我沒有美術相關的經驗,所以也沒有起疑,但當時的我不知為何,在她回去之後,就查了一下比賽主題。
「真實」
「三鞠躬──」
法師沉悶的聲音搭上搖鈴,在棺材前排排站的人跟著低下頭,向照片上的人鞠躬。
我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儀式完成,輪到家屬與親友握手的階段。
雙腳仍未踏出。
保重與安慰的聲響不絕於耳,卻從未真正流淌到我的思緒中。
即便所有外人都已握過手然後離開,就只有我還停在原地不動。
他們疑惑地相互覷見,但遲遲沒有說話。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線香的味道刺激鼻腔,正是灰燼的味道。
轉身逕直離去,他們令人難以接受的行為讓我一刻都不想待在這裡。
世界上有很多結束生命的方法,有自願的,也有非自願的,後者通常居多。
被不是自己的人殺死,究竟算自願還是非自願的呢?
這個問題使我落入沉思。
即便回到所謂的日常上課,仍無法停止思考。
「那個,可以跟你問一下嗎?」
同學靠了過來,沒見過的人。或許見過吧,不認識。
「關於那個……孟珍同學的事,看你平常跟她滿熟識的,有知道些什麼嗎?」
我想起書包中那張仍未交出去的假單。
「還好吧,問問美術社的人比較有可能。」
有可能什麼,我不清楚,或者去問問她的畫筆吧,比我與她相處的時間還要久的那枝。
神奇海螺知道的可能比我還多。
「好……喔,不好意思。」
打開闔著的書,我繼續在奇幻的世界裡探險。
那日與後日,都再也沒有人打擾我。
於是,我的世界變成了影片,沒有自我,只有鏡頭。
我的周遭變得太過空曠了。
原本我就是不會主動與人接觸的類型,而別人自然也不會想接近我,所以我的周遭形成隔離別人的結界立場。
她走了以後,我把她送給我的畫裱框起來,掛在自己的房間內,每次在床上從書裡抬頭,第一眼所見便是那幅畫。
指尖上的血滴泫然欲墜,在畫裡永遠不會滴落,但在現實卻已進到池中,然後被稀釋的完全不見。
班裡的座位少了一個,日常的聲音少了一道,周遭的朋友少了一位,而這讓生活不再圓滿,缺了一角,但對這個無窮大的世界而言,這個減一毫無意義。
「喂喂,你看。」
「他怎麼在看小說啊?」
「現在是追念的時間耶。」
「真不像話。」
所有學生聚在禮堂,與孟珍相伴多時的美術社成員大多哭了,全校的人在校長的帶領下追念她。
我就像走偏的螞蟻、歪掉的火柴棍、書架上倒平的書,離開座位獨自坐在牆角看書。
學校為此下午放了假,而我藉此得到空閒的時間,便前去市立的美術館,找找她少數得獎的畫。
純白的牆上固定間隔掛著畫,細長的廊道只有腳步輕踩地毯的聲音,一眼掃過,她獨特的筆觸讓我立刻發現。
評審特別獎。
素描畫裡沒有特殊的視角與景物,是一張從高處看出去的城市夜景,汽車與大樓裡的燈光很寫實地拉出線條,但天空的暗景占了半張畫,也沒有繁星與月亮,只有漸層的黑。
評審留下的評語:「對城市的畫功了得,但唯獨天空的部分留了太多,構圖可以再加強!」
我對此感到很訝異,沒想到她還有這樣的一面,竟然留了一半的紙張畫下城市,這使我不禁笑出聲,引來旁人側目。
說起來,我還沒有幫她交出那張假單呢。
這張畫在退展後,想必應該會被燒掉吧,能不能送給我呢?
想著要掛在家裡這件無所謂的事情,我轉頭離開這裡。
沉悶的氣氛持續不過半年,一切恢復平常,歡笑的吵雜攻擊我的耳膜,世界像是不曾有過這個人一樣,沒有人再問、沒有人再提、沒有人再想。
於是,我的世界變成了圖畫,沒有聲音,只有靜止。
她其實為此看過許多次醫生。
但她說過,每次都是自己一個人去,一個人偷偷的去。
於是之後,就不去了。
太貴啦,她笑著說。
確實,每次看醫生都要花錢,零用錢還得買畫畫用具,又不是說全部都拿去看醫生就好,沒問題的。
可能也是因為每天都只想著畫畫吧,老師挺拿她沒轍的,就不太管她。
有事沒事,她就會來跟我分享她上堂課在課本裡的傑作,所以海珊的銅像為什麼變成在和人擊掌?
我刻意做出跟海珊一樣的動作,她就笑著揮手過來擊掌,全班就像看著兩個傻子。
「太用力了吧?」我一邊甩著紅起來的手一邊笑說,她則是笑到講不出話。
然後,她哭了。
她在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況跑出教室,但我並沒有跟上。
當然啊,那是女廁耶,只有她一個人可以進去。
去除了她的聲音,現場只剩雜訊,我難過地摀上耳朵。
用手肘翻過她留在我桌上的歷史課本,下一頁是難得的純淨。
整張純粹的黑。
闔上書本,我默默地等待,直到她再次出現在教室門口。
她向我伸出手,要了幾張衛生紙,把沖過臉後殘留的水滴吸乾,重新露出笑容。
於是,我的世界變成了小說,沒有景象,只有情緒。
我一直在期待,她送我的那幅畫,何時裡頭的她才會正視到真實,讓指尖的血液滴下。
直到那日,我或許都不會把畫收起,而是一直在只有文字的世界遊走吧。
至今一年了,我從手中的書抬起頭,看著掛在牆上的那張畫。
我仍未交出她拜託給我的任務。
那張她為自己請下喪假的假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