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還在滲著血,她卻是沉不住心也穩不住氣。眼眶依然濕熱著,耳際響著宛如耳鳴的噪音──那些慘叫,那些哀嚎。她無從分清那些聲音究竟來自何處,是幻覺抑或現實──而她自己又該去往哪裡?本應是亮眼的燦金色的髮絲因逃跑時跌到地上而沾滿了土壤,她垂著頭,情緒已經不只是沮喪。
靠到岩壁之上時,右手輕輕地觸碰上的物體嚇了還沒鎮靜下來的她好一大跳,定睛一瞧,那卻只是本紅色書衣的線裝書,明明看起來很老舊了,卻穩穩地綁著,沒有要散開的樣子。
剛碰到那本書她馬上有股預感,若是陷進去了,就會再也爬不出來,又或者該說──這是人類不能碰的領域。她不清楚這般念頭源於哪個部份的自己,她並沒有能支撐這樣的想法浮現的知識,微弱的光源裡只有思緒於腦海翻騰著難以理清。
「──快逃!」
好友的話語如在耳旁,那畢竟是剛剛才發生的事情,村裡想必此時此刻也仍是一片令人不忍目睹的慘狀。
連自己都毫無自覺地,她彎起嘴角笑了。惡魔?撒旦?能帶走她的什麼?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隨著那些火焰燃燒,馬上就會燃成灰燼的生命,若是惡魔也要,就全拿了吧!她只求能救出朋友和家人──或許包括自己,從延燒全村的烈火間,從在上位者的無理中,從名為人間的地獄裡,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舉起手,她稍稍顫抖著翻開書頁。她忘了這世界本來就沒有真理,她忘了惡魔的不講道理從故事中一直都有跡可循。
然後,隨著那人的降臨……
她的時間就此靜止在十八歲前夕的那一天。
之
界
壞
世
始
崩
流水潺潺流動,今日天氣絕佳。女性領著自己的手下們於河邊暫歇,她凝視著水面,不發一語,僅只是若有所思。粉色的短髮即使是最長的幾撮也恰好只到肩膀,若不說的話,誰知道她已經維持這種外貌一千多年了呢?
──她的手觸碰到顯冷的溪流時沒有任何退縮,她是個活死人,算不上死卻也不能說活。
維持這樣的動作好一會兒,她轉而撫上自己的臉,神色染上幾分黯淡。她是憶起了從前,那些太過於遙遠以致快要無法從歸檔的記憶裡提取出來的從前。
曾經,有個人和她長得相像,她獻上一切,她的身、她的心、她的靈魂去保護那人──為對方,她眼前倒影裡的女人──她自己甘願耗費時間學習一切王族事務、成為一個自己想都沒想過要變成的人,默記住她的一切習慣與喜好甚至是成長過程。
然而,此刻瞅著自己的面容,她卻記不起那人和自己的無論是長相、性格或是其他種種方面的細微差別。
那人最終只在她的身上留下了課程中要求的氣質、有禮、沉著、冷靜與智慧──只留下了些毫無用處的假象。
不,或許該說,內裡被帶走了。那些記憶,那些她本該作為人類遭遇的邂逅,那些過於久遠的記憶,都被時間帶走了、被惡魔帶走了──被她自己做出的決定帶走了。
與惡魔的交易從不可能是生者得利。
早不記得是在哪裡看見這句話的了,印象卻是意料之外的日久彌新。
是這樣的呢,更早以前的曾經,她和惡魔訂定了契約。自那之後她只能與死後的靈魂共舞,那些魂魄總為遺憾為人生所苦。惡魔不只帶走她與生者交流的權利,也帶走了她死的能力。於是她並非活著,也非死著,而且漸漸地記不起那些明明如此重要的事情和話語。
只有感情依然存在,而且隨著時間流逝,發酵膨脹至難以承受的地步──於她,卻也只有承受一途。直至事件發生後十年她都沒有老化也沒有任何改變,她才終於驚覺自己是多麼地愚蠢、答應了何等荒謬的條件。然而,那時已經是什麼都無法挽回。
有得必有失,她確實得到了力量沒錯,失的卻是……
這時,她已經洗好臉,轉而挺直身子,顫抖著對一旁等待的下屬說:「斯兌爾,再聽我說故事好嗎?」她或許沒有自覺,那是近乎懇求的口吻,若是再不多複習一點、若是再不多思念一些,她總覺得那些重要的回憶碎片會一點點溶解最後消失不見。
斯兌爾正在打理自己,他剛想做出回應,「莫──」連主子的名字「莫兒」都只說了一半,莫兒就逕自說了下去,「再不說,我會連一千年前的她也都一起忘記──就像我忘了近代的她那樣。」
補充的話語裡,命令的成分多了一些。斯兌爾聽得出來,他甩頭,甩開稍稍被弄濕的髮尾上的水,拉下捲起的袖子隨性地擦乾臉上的水珠,就直接坐在一旁較為乾燥的石頭上了。
莫兒見到他著急地處理好的這副模樣不禁失笑,斯兌爾搔搔頭待她笑完才應答:「我聽,在我『再次死去』前,不管妳說幾次,我保證我會聽。」
說著這話的他像個慈父,無論是話語或是語氣甚至是嗓音。像個耐心十足地聽著孩子抱怨,或者毫無組織系統地談著今天出門玩發生些什麼事……這樣的父親。每每總令莫兒感到安心不已。
她常想,即便她獨自於世生存了如此長久的一段時間,是不是或許仍然不抵斯兌爾僅僅近百年的短暫歲月?銘刻於靈魂的痕跡在苟活一千多年的她身上確實不少,然而在斯兌爾的靈魂裡,卻好像濃縮了她這段久遠日子的時光似地。
不過,又或許這只是她過於想念家庭的假象而已。誰知道呢?
「雖然這麼說對你很抱歉,能夠『喚回』你,我覺得很幸運。」開始訴說前,她先是表達自己的感謝。
她不常這麼做,對此,斯兌爾稍稍瞪大了眼,「不需要覺得抱歉,莫兒小姐,」失態僅是一瞬的事情,他隨即掛上了平常對任何事都游刃有餘的笑臉,「我很感謝妳將我的靈魂從彼世帶回,相信帕依妲小姐也是如此──能見到重要的孩子的往後的人生,對我們而言比什麼都還要滿足與歡欣。」
「……是嗎?」從她的神色和她的眼裡,斯兌爾能看出她顯然並沒有完全採信這種說法。死靈法師大可操控喚回的人的靈魂,只要他們的技術便足矣,然而,她卻並沒有這麼做。或許當時的她也厭倦了,除了自身和惡魔再沒有旁人的生活。
話題戛然而止,雙方都沒有更近一步的意思,一方是尷尬;另一方只是有問就會有答:有些答案得自己想,除了面對重要的那孩子之外他不常慌亂陣腳──他從不常抹殺他人可能的未來,無論那將是好或是壞。
莫兒舉起手,手心向上,隨著此般動作喚出了由人骨製成的椅子坐在上方。與其說那些是她殺的人──不如說是她「送走」的人。
開始做這種事時,她曾這麼問過嚷著不能插手除契約者之外的人類事務的,冷然立於身後的惡魔:「經我之手的他們……能到天堂去嗎?」
「只要汝短期內不要使用禁術從彼世喚回這些人吧,貌似聽誰說過會優先喚回和靈魂有所糾葛的人。不過吾也忘了。」如常地,與她無關的事就顯得沒什麼動力,「倒是,汝還相信著這世界有天堂──有神?」
停止回想,最近似乎越來越容易想起些當初覺得無謂的事情,在敘述前,她先是轉而左右顧盼,「帕依妲呢?」
「泰半是還在找她的孩子吧,或者想多看幾眼──是我也會這樣。」斯兌爾用手撐著下顎,為同事解套。
「我沒有怪她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她的孩子過得好不好?」莫兒放鬆緊繃的身軀,轉而扶著椅子翹起了腿,稍稍表現出了自在的模樣,「要坐嗎?」
「無論如何都比我這邊的孩子要強吧。」斯兌爾的話語中多少帶著幾分「啊啊我沒把小孩教好的」自嘲,即便他口中的孩子與他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不了,謝謝小姐,我這樣聽就好。」
「嗯。」點點頭,沒再追問,有時看著兩名手下苦悶的表情她會懷疑自己讓他們保有自我究竟是對或者錯。不過想必這也只是個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正如她為人生所做的選擇。已經鑄成的錯不該有後悔的念頭。
沒多加整理思緒,她啟唇。明明記得是段很長的故事,她卻總能迅速地結束。那是一千年前,發生在邊境的小村莊裡的事──她的人生,她僅僅將之稱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