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換
舊版
前往
大廳
小說 達人專欄

末日後的魔女小姐:工匠與魔女 上篇

看看你笑得多開心 | 2015-07-09 13:20:22 | 巴幣 10 | 人氣 438





  不知何時開始,他的話語總是充滿攻擊性,因此,人們紛紛走避。





  時值盛夏,午後的村莊內該是一片祥和,意外的不速之客的來訪卻摧毀了這份寧靜與安祥。在村莊的廣場上,銀髮的少年手提著劍,劍尖指向每個意圖靠近他的村民,也指向每個他詢問的人。

  「快說,我知道那個『鑄劍師』就住在這裡,我需要一把新劍!」他的話顯然沒有道理,手中和黑色衣著成強烈對比的銀色細劍仍映著陽光閃閃發亮,劍身看起來也沒有任何損傷。一個看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孩,也不該令人感到害怕,可是無疑地,在場沒有一個人敢接近他。

  因為,他們能從少年身上散發的氣場推論出,「少年」是個「魔女」。

  村民們站得遠遠地,就算被少年的劍給指著,也是直嚷著不知道,緊張得滿身大汗,而且盡其所能地避開他鮮紅的視線。

  緊張的氛圍在廣場蔓延,幾乎使空氣凝結,這時,一名男子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略顯福態、稍有些鬍渣的他微彎腰,將手撐在膝蓋上,深知沒有時間和餘力等自己喘完,急急忙忙地開口:「魔女大人……呼、呼……我、我們真的不知道,您說的鑄劍師是誰……呼……雖然不知道您是從哪得到消息的,我、我們村裡,並沒有這樣的一號人物……」

  是從家裡趕過來的村長,沒待少年回話或問話,為了保護村民,他說話的同時也主動接近少年。

  「你們誰都別想騙我!」見到這樣恭敬的態度,少年不但沒有變得溫和,反而更加具有侵略性了,他咬牙切齒地說,轉而喃喃地低語了些他人聽不見的話語後,劍尖隱約浮現了紫色的光源,那是使用魔法的前兆,「我再問一次──我要找鑄劍師希彼,他人在哪裡?」

  「請、請您冷靜一點……呼……您、您想想看,以您的能力……若、若是我們知道些什麼──不可能不向魔女大人您秉告的吧?」村長悄悄地往右移動了些,他知道面對魔女的直行攻擊魔法時能夠不動聲色地減低傷害的方法。

  少年顯然並沒有耐心聽這種話,他嘖了聲,劍尖的紫光愈發強烈。

  「收起你的劍,馬上離村,一直往東方走,沒多久,就能看見一座小山。爬到山頂,會發現山頂上座落著唯一的一間獨棟的房屋,你找的『世上最強的鑄劍師』就住在那裡。」

  這時,不知道是原本就在廣場上,又或者是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少年和村長吸引過去時到來的,那是個披著披風的人,他高聲地這麼說。沒有使用敬語,人們都不禁張大了嘴。

  深棕色的披風上有許多縫補的痕跡,和披風縫在一起的帽子拉得很低、很低,聲音雖顯得高,倒也還在男性高亢的範圍內,光憑這樣看,無論是他的年紀或性別或職業,都沒有一點蛛絲馬跡。

  「喔?」少年挑眉,沒有收回指向村長的劍,「你是誰?我為什麼要相信你?要是我往村外走,卻發現被你騙了,你只是想先把我往外引──我,可是有能力輕輕鬆鬆夷平這座村莊,包括你口中說的山,甚至是更遠的地方喔?你們村長,」輕蔑地歪頭,「剛剛可還對我說你們沒有人知道希彼這個人呢?」同樣地高傲,但似乎並沒有對披風人消失的敬語有任何意見。

  「這麼沒有禮貌的問話,不想回答是理所當然的吧。」披風人絲毫沒有畏懼的意思,他舉起雙手,聳聳肩,就像在說一件大家都知道而且稀鬆平常的事那樣,「何況,我從來沒聽說過,原來『魔女大人』們是這樣比起相信,反而會先懷疑『忠心』的人類們的說詞的存在?」

  「……魔女也是有很多種的。」披風人並未示弱的表現似乎反而讓少年相當鍾意,他的眼裡第一次浮現了笑意:「你有種,我就姑且相信你,到村外去看看──不過,要是讓我發現你是騙我的……你、妳、妳、你、妳……你,」放慢語速,劍尖依序指向村長和其他四個村民,其中甚至有兩個小孩,最後則指向披風人,「我會帶走你們的項上人頭,作為我調藥的材料。你後悔了沒?如果是騙我的,最好是現在自首──我會大發慈悲地只處罰你。」

  「我並沒有欺騙你,魔女。」和其他人都不同,即使被魔女的劍指著,披風人也沒有任何動搖的樣子,「你只要到我說的地方去看看,真相就會大白了,不是嗎?」

  「啊啊,也是、也是,」少年笑得更加開心了,他不是喜愛他人順從的性格,若是不斷地對他獻上諂媚,只會讓他不悅而已,「不過……」

  「不要給老子『魔女』、『魔女』地叫啊!」

  長劍一甩,醞釀已久的紫光飛射而出,村長來不及躲開,正中了他的肩膀,力道相當猛烈,他的人也連帶地向後飛到牆上,發出了「砰」的一聲。見狀,人們雖然擔心村長的傷勢,礙於對少年的恐懼,僅只是驚呼出聲而已,並沒有任何人馬上就往村長的身邊跑去。

  而罪魁禍首,卻是連一點抱歉的、或者下了重手的意外神色,都沒有流露出來,只是繼續說了下去:「說到底,『魔女』也不過是你們人類強加於我們身上的詞彙罷了,究竟哪來的優越感和自信心膽敢這樣為我們取名,一直以來我還真的都是好奇不已呢!」

  村長被這樣對待,即便是村民們也會感到憤怒的,雖然沒有實質作為,他們望向少年的神情比剛剛都要更兇狠、帶著幾分更顯深刻的怨懟。

  「這不是很好的眼神嗎?」少年張開雙臂笑得開懷,「一點反抗之心都沒有的人類,就太無聊──」

  「快離村。」披風人直接打斷了少年的話語,也不顧他的話大概還有數句沒說完,「你不是來欺負人的,而是來找人的吧?放尊重,不要把其他魔女大人們的名聲搞壞!」

  對這句話,少年倒是愣了一愣,「其他魔女『大人』──們?」說著,他將手中的劍收回劍鞘裡,又哼又呵地低聲輕笑,「真是,遇到了不錯的材料呢,可是我得先去找希彼了──你!」

  「有何貴幹?」披風人不顧少年還在說話,直接走到村長身旁察看村長的傷勢,僅用最低限度的回答給以反應。

  「你也是住在這裡的人?」少年已經開始移動,看來是沒有要再多做些什麼的意思了,村民們緊繃的身軀稍稍放鬆了些。

  披風人將手放到村長的肩膀上,隨興地回應:「……我?姑且算是吧,畢竟偶爾會拜訪這裡。」

  「好!我會再來找你!你是純種人類吧?要是能讓我更開心點,或許你能成為魔女的跟班呢──!可要感謝我啊?」少年的身影越來越遠,聲音卻是同樣的大小,這也是魔法的效果。

  直到聲音消失、再也看不見少年,人們才完完全全放下心來,趕緊跑到村長和披風人的身邊。

  「希拉、村長先生!你們還好嗎?」
  「希拉!妳已經可以接下希彼先生的工作了嗎?不要緊嗎?」
  「怎麼會有這麼討人厭的魔女……是因為是男性魔女的關係才這麼扭曲?」
  「希拉!妳這樣說話,要是真的被那個製藥魔女給殺了該怎麼辦!」
  「不過是個製藥魔女也敢談殺人,這世道真是……」
  各種話語紛紛出了籠,人們總是在背後談論他人,無足以為奇。

  披風人將帽子往後拉,露出了兜帽底下的面容,淺棕色的長髮綁成了馬尾,從右肩往前拉,垂落下來,翠綠的眸子環視周圍的人們,蹙眉,她勾起嘴角,一副煞是不好意思的模樣,「我沒事,只是、只是……看不過這樣侮辱『魔女』的舉動而已……何況,他還只是個年幼的魔女!」清脆如黃鶯的嗓音,她確實就是個看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女孩,剛剛的表現大概是刻意壓低的結果。

  「說得好啊!」
  「沒錯沒錯!」

  村民們漸漸冷靜下來了,確認鎮定了村民的心情,希拉轉而打量村長的肩膀,「看起來沒有脫臼、也沒有骨折的樣子……今天先別辦公,休息一天,養養傷、鎮鎮神,明天就會好轉許多,之前,我給村長您的藥還有嗎?」

  「我這邊還有,村長需要的話可以給他!」
  「我這邊也!」
  「我我我!」

  聞言,人們爭先恐後地搶著要分藥給村長,「你們都忘了嗎?每個人的藥都是量身訂做的呀,假如沒有的話,我再照著媽媽留下來的做給你們……有人的藥吃完了嗎?」希拉又好氣又好笑地回應,結果是在場的人一致搖頭,只有村長點頭,表示自己的份量還有,「這很好,媽媽的藥一定要醫生說了『不行』,或者急切需要好起來的時候才能用,大家一定要記著喔。村長您的話,假如到明天還覺得不舒服,就用一帖,會好得更快的。」

  「沒問題的,謝謝希拉。」
  「蘇菲小姐什麼時候會回來呢?」
  「謝謝、謝謝!」

  聽到蘇菲二字,希拉垂下眼簾,沉默,沒有回答。較於剛剛的神采煥發,她的神色添上了幾分無奈和惆悵,最後,她轉移了話題:「真的很對不起,明明一直叫他魔女的是我,結果,卻是村長先生您被那傢伙弄傷……」一旁的村民們自知提起了不妥的事,低聲說了「抱歉」後作鳥獸散,等待村長回應時揚聲說道「不要緊」的希拉在又看了一眼村長的肩膀時查覺到異狀,她微微瞪大眼。

  村長沒有發覺到希拉的模樣,對她的歉疚僅僅是擺擺手表達不用在意,而且慈祥地笑了:「不要緊、不要緊,要不是有希拉妳敢跟凶狠的那個好戰派魔女正面對抗,不知道他要鬧騰多久啊……可是,希拉,妳的手藝真的沒問題了嗎?如果他是衝著希彼的手藝來的……妳的安全……我們也是因為這樣,才不敢直說妳家在哪裡……」

  希拉還盯著村長的肩膀看。

  「希拉?」

  「……啊?啊!是!」希拉終於從思考中回過神來,「爸爸……爸爸他的手藝,真的很好、好得沒話說沒錯,可是,爸爸已經不在了呀,而且,我也很努力……很努力地練習……村長,你不是也說之前來村裡的旅人說我打的劍很不錯嗎!以學徒來說就只差臨門一腳了!就算……就算那個魔女真的不要好了,我也只能請他離開了。」談論的是已經長眠辭世的至親,她的模樣卻沒有一點難受──只有跟她相當熟識的人才看得出來她的堅強底下其實比任何人都要軟弱。

  不過,村長並不是「和她相當熟識的人」,所以他輕鬆地接受了希拉的說法。「那就好,雖然魔女應該不知道披風底下的人是妳,還是務必要小心啊……啊!希拉!那個魔女不是往妳家去了?妳不快點趕回去沒關係嗎?」

  「他不知道坐標,而且看起來不像是擅長空間魔法的魔女,我想,我應該甚至還能帶村長您回家去……」希拉相當游刃有餘的樣子,但她的視線依然停留在村長的肩上,若是用力瞇起眼,能看見上面覆蓋著微弱的紫色的光。

  「希拉妳還是快回去吧,那個魔女感覺就不好應付啊。沒有脫臼或骨折,我覺得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自己慢慢走回去還是沒有問題的,我可是一村之長呢。」村長鄭重地拒絕了希拉的好意,「很久沒看希拉妳用魔法了,在我面前表演一下吧?」

  「……村、村長先生您真是的……」希拉扶著村長起身,對這座村莊,她的心裡滿是感激之情。

  幼時,雙親來到附近的山上定居之後,村長和村民們對他們這一家子就相當熱情而且關懷備至,因此,他們家也盡己所能地回報這座村莊。祈雨、診治、救助……甚至是和王族們周旋稅務,只要是他們辦得到的,他們都會做,即使是雙親皆離開的現在,也由她這個後代繼承下來。

  希拉彎下腰,在左右腳的鞋子上都綁上了白色的粉筆,才又站直身子,「對了,村長先生最近有什麼病痛嗎?譬如痠痛啊、頭暈啊……之類的?」她一面在地上畫起魔法陣,轉起圈、用雙腿畫著圓和施法用的咒文,一面問道。

  「啊?」村長用安好的那隻手扶著牆,意圖找個舒服點的姿勢好自己走回家裡,思考了會兒:「呃……除了痔瘡發作之外,大概就是肩膀有點痠痛吧。不過現在是真的很痛,痠痛已經無所謂……」

  「請、請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我治不好的、也算不上病的病……!嗯……這樣啊……」瞇起眼,淡紫色的光依然存在,但散發出的並不是什麼不祥的氛圍,希拉思考過後,決定不主動提起,「下次我再幫村長先生您看看肩膀,假如村長先生,或者今天被劍尖指到的人們,回家之後覺得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請一定要馬上跟我說哦!」她站定於法陣的正中央,叮嚀之後,等待村長回應,以開始動作。

  「我已經好好記住了,謝謝妳啊,希拉。」村長咧開嘴,比了一個「安啦」的手勢。

  希拉也忍不住笑了:「嗯!那麼,我要先去應付那個魔女了!」原本只是畫在地上的普通的白線,在話語落下後突然大放光芒。風從法陣中由下而上地竄出,她的披風、髮絲、裙襬也跟著一起被往上帶。一旁,有兩、三個村民也在偷看施法過程,她並不介意如此。

  「千萬要小心、保護好自己,妳還要等著蘇菲小姐的,對吧?」村長的神情在起動的魔法影響之下已經模糊不清,關心的言語卻確實地傳遞。

  「嗯!我相信媽媽一定只是臨時有事得忙……一定會回來!您也是,大家也是,請多注意身體!」在魔力釋放到頂點的同時就是空間魔法啟動的瞬間。希拉的身影消失在廣場上,只遺落了朝氣十足的回應,迴盪在風中、在人們的耳裡。

  「是啊,注意……身體呢。」對此,村長望向東方──瞇起眼睛,輕聲喃喃。意義深遠的話語,隨著希拉的離去埋藏於陽光之下──在無人察覺的黑暗裡。


  ※


  少年順著指示離開了村莊,越過東方的小溪,爬到唯一映入眼簾的一座小山的山頂。在那裡果然座落著一間,面向他剛大鬧一番的村莊的木造小屋子,屋子的外頭還有陽台,以及一副能夠坐下、愜意地享受下午茶時光的桌椅。

  「還真像他的作風。」相較於剛剛的兇狠,見到好友的居住而輕語著的此刻的少年看起來相當愉快,面容也顯得溫和了許多。他打了一個響指,從立於地面轉而變成飄浮在半空中,飛呀飛地飛到門前,又打了一個響指,屋子的門便自動開了。他飄著進了屋內,高聲地吼道:「喂、連保護咒的種類都跟以前一樣,究竟多沒防備心啊你、希……」

  飄至客廳時,映入眼簾的卻不是記憶中的青年,而且意料之外地,是一名少女。

  「你是來找爸爸的嗎?」少女說,如春草一般青翠的眸子望進了少年的紅色眼眸,沒有一絲躲避。她的手上抱著好幾捲紙,他看不清上面寫了、畫了些什麼。方便行動的短袖和短褲衣著,他再熟悉不過了,那是鑄劍工匠的制服──而且是希彼穿過的,他無法理解怎麼現在會套在一個女孩子的身上。

  「爸爸?」少年皺起眉,無法整理目前的狀況,「妳、誰?」

  「……問別人的名字之前,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這是基本禮貌吧?」少女絲毫沒被他飄在半空中的模樣嚇到,神色自若地擺放好手上的紙,轉而望向他。雙手抱胸,等待回應。

  「──我為什麼要跟妳說?妳又憑什麼要我告訴妳!我可是魔……」被刺激了,少年憤怒地自腰間拔出劍,指著少女的鼻尖。他總覺得這態度好像似曾相識,但印象中的那人並不是希彼。

  「很簡單,那麼,你就永遠都不會知道我跟『希彼』的關係了,魔女。更別說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也不想知道你是誰。我並沒有必要先報上我的名號。」少女偏頭,笑得燦爛,視少年手中的劍如無物。她甚至沒有使用敬語。

  對這樣無禮的態度,少年先是瞪大了眼,瞪視少女好一會,才隨手將劍丟在一旁的桌子上。原本還有劍身的劍,在離開了少年的手之後,只剩下劍柄而已了,「我找希彼,是為了要他幫我鑄新劍。我是斯提爾──『耽夢溺眠』的斯提爾,你們人類管我叫製藥魔女,固有武器是藥瓶,擅長領域是說了妳也不會懂,目前沒有跟班──這樣可以了吧?」

  這下換少女愣了一愣,「……我是希拉……你……就這樣幾乎大部分都跟我說了,不要緊嗎?」雖然她不甚確定魔女種類的細項,還是大致理解自我介紹時一般魔女只會透露到什麼程度。她想,這個年幼的魔女說不定……意料之外的笨。問完話,她轉而拾起桌上的劍柄,端詳了起來。

  「什麼要不要緊?聽到這個名字還覺得稀鬆平常,就代表我的判斷沒錯,就算跟妳說我現在幾歲也沒關……」沒見到想見的人,斯提爾恢復了高傲的態度,獨處的溫和早就消散不見。

  「嗯,完全不需要,看你這樣應該是剛過一百歲的小魔女,我不想跟其他魔女打好關係,所以不需要。你剛剛不是說固有武器是藥瓶?那這把劍又是怎麼回事?」希拉轉而將斷劍面著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她在碰到劍之後就沒正眼瞧過拜訪者。

  「妳真的知道魔女是什麼嗎?竟敢跟剛剛那個人一樣,對我這麼無禮!」終於想起了這態度跟剛剛村莊裡的披風人相當一致,斯提爾抬高自己的腳,頭下腳上地靠近希拉。

  「魔女雖然叫作魔女,嚴格來說是『擁有魔力的人』的總稱,他們有各自擅長的領域,而且認為自己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生物,有喜歡普通人的;也有討厭普通人的。還有,雖然部分討厭普通人的魔女好像不喜歡魔女這個稱呼──他們還是只會說自己是『魔女』……這點,真的很神奇,對吧?」似乎是終於打量完劍,語落,希拉的手緊握著劍,自然垂落在身體兩側,抬頭,笑了開來,回望斯提爾。

  以普通人的理解,已經算是很深入了,聽到回應的最末句,斯提爾一時語塞,「……還、還不是因為人類笨到只能理解『魔女』這個詞!妳、妳到底跟希彼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叫他『爸爸』?他明明應該沒有女兒……」

  「你就直接承認你也是這種魔女嘛。」希拉沒有正面回答客人的問題,「這把的確是爸爸打造的劍沒錯,從斷面跟劍柄上幾乎要被磨掉的『For』的刻痕來看,這樣構造只有他做得出來……你用劍能不能別這麼暴力呀?」

  「所以,希彼他人呢?」顯然有些不耐煩了,他想聽到直截了當的回應。

  「死掉了。」也無心再開玩笑或打馬虎眼,轉而專注於思考以自己的能力應該怎麼做才能鑄出一把相似、類似、適合這個人──這個魔女的劍,希拉也的回應也變得簡短。

  「妳說什麼?」過於突然,斯提爾顯然並沒有意會過來。他又問了一次。

  「死掉了。」希拉也一字不差地再答一次。她將劍放回桌上,手指向門外,「爸爸葬在外面的樹下,上面有我的名字跟媽媽的名字,想看就去看。不要跟我說你忘了,對魔女而言只是長高了一、兩公分而已的時間──對人類而言可以使得頭髮斑白、再也打造不了哪怕是一把小小的匕首、而且連女兒和伴侶都認不出來!」

  他確實,真的,是忘了。過於震驚,斯提爾沒有回嘴,順從地飄到門外,繞了房子兩圈,才終於找到希拉說的那棵樹和希彼的墓碑。或許是因為他潛意識中並不想面對希彼──好友死去的現實。他飄近墓,伸手撫上刻在上頭的文字。

  蘇菲之夫、希拉之父──希彼,於此長眠。

  失了方寸,他沒能注意到對於平常的他會同等吸睛的蘇菲二字。

  長眠。日期是約五年前。之於他,不過是轉眼一瞬的時間。

  長眠。對魔女而言,生命很久遠,甚至,若有製藥魔女幫助,或者本身就是製藥魔女,而且不像某些魔女隨便亂做一些多餘的事,就幾乎可以無限延長,甚至與世界同生共死。

  長眠。相對於長生,真是太殘酷了些。

  「希彼……?」伸出的手覆在墓上。除了喃喃唸著好友的名,斯提爾驚覺自己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能說什麼?不能說什麼。是他失職,是他忘了兩人之間的時間、能力──種族的鴻溝。

  「欸?你要劍啊?你不是專攻製藥的嗎?」他想起希拉也問了和希彼同樣的問題,或許他們確實是父女,「好啦,我大概知道你為什麼會突然向我討劍……既然,你都開口了,我幫你鑄一把……好好使用的話,能用個幾十年的劍吧!那個……呃,惡魔討伐?是叫惡魔討伐嗎?是就好。要加油啊,我知道你沒那麼弱,哼哼,你可是我希彼的朋友耶!」

  無論如何,那個幾十年前嘴巴上嚷著還沒出師,卻竭盡所能為他量身打造了一把無論是哪個狀態,用來防身或者驅魔都相當方便、好用、省力的武器的男人已經死掉了。從世上消失了。

  幾十年就像是他的一分鐘,卻是人類的一生。

  已然死去過久的人,即使去找專攻死靈、役魔魔法的魔女也喚不回靈魂了,更別說是希彼這樣正直的人──要是他隨便亂來,只會讓好友生氣難過而已吧。或許,在五年前沒有第一時間知道這件事也並不是壞事,但……

  「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過了多久,斯提爾才終於說出了話來,那聲音顫抖著,很輕、很細,語中沒有高傲,也沒有低聲下氣,只承載了滿心的後悔與歉意──他甚至認不出那聲音的來源是自己。


  ※


  「你不吃嗎?」夜裡,並不那麼理所當然,但好像又在情理之內地,斯提爾在老友的屋子裡落腳。希拉到傍晚、夕陽西下時才滿身大汗地再次出現,注意到他坐在客廳發呆,多準備了一份晚餐,送到他的面前。

  斯提爾看著客廳桌子上花瓶裡的花,沒有反應。

  「湯不趁熱喝,要是涼掉了就不好喝了;麵包也是,熱著吃才會外面酥、內裡鬆軟,」希拉這時沒綁著頭髮,身著烹飪用的圍裙,頗有教訓弟妹的姊姊的風範,她站起身子,主動為自稱父親好友的魔女的麵包抹上奶油,「我還想跟你討論,關於劍的樣式跟長度,還有重量,跟需求……我不像爸爸那樣,了解你們在做些什麼,只有小時候,偶爾,在睡前,才能從他們嘴裡聽到一些……魔女的故事竟然是我的床邊童話,你說荒不荒唐?」

  雖然午後剛見面時對斯提爾相當刻薄,或許是不忍之心,又或者是對工作的責任與熱情,這時,單方面討論著工作內容的她,比下午要沉著許多、更接近於在村人面前的樣子──更接近她的真實性格。

  斯提爾依然沒有動靜或反應,偶爾大概是沒控制好魔力而往上飄,這會撞到桌子,她還得扶著肩膀將他往下壓回到椅子上坐好。

  抹好了麵包的奶油,蹲下身子確認沒動過一點的湯還微微冒著煙,應該只有表面冷卻下來而已,「可以給我一點回應嗎?斯提爾?雖然我還不能獨當一面,現在好歹也是『你』有求於『我』吧?」

  然而坐在對面的人還是那副雙眼無神、靈魂被掏空了似地的模樣。

  「……啊!為什麼會這麼幼稚啊!你好歹也是活了一百年的人了吧?死人也見得比我多了吧?為什麼會比我還要不能接受有人死掉啊?」希彼死去後沒多久,蘇菲就不告而別了,她一個人閱讀努力搞懂希彼的筆記,一個人到礦坑採礦,一個人練習打鐵、鑄劍──生而為人,她擁有的時間太過短暫,沒有多餘時間讓她傷心或者自暴自棄,這只會輸掉人生的賭盤,「早上的時候也是,明明是好人,明明是魔女,不要這麼幼稚呀!」

  語落,她用力拍響桌子,幾乎盛滿的湯碗灑了一些出來。她似乎打算要等斯提爾用完餐才全部一起整理,可是,即使動作這麼大了,斯提爾還是那副沒有任何要動作的意思的樣子,「啊──!幼稚鬼!不理你了!你不跟我說要求,我就自己模擬,把全部的設計圖都給你看!絕對不讓你一直想著我爸爸!」

  說完之後,她重重坐回位置上,以飛快地速度用完餐、綁好頭髮,鼓著嘴,相當生氣地往工作間去了。從她的言論來看,似乎是誤會了什麼,但是應該也能算是往好的方向吧。

  斯提爾這才有所反應。他並不是不願理會,只是在這種狀況下,理解和聽清需要時間。某些魔女自己為是高等物種,或許,時間過於多了的他們根本不是如此也不一定。他微張著嘴,來不及給予回應,只見到希拉的背影。在剛剛的訓話裡,他彷彿聽見了希彼的聲音。

  他確確實實地醒了,至少可以先把震驚和悔恨擺在一旁,轉而面對正事。可能是選擇性失憶,「明明是好人」這句話沒進到他的腦袋裡。

  其實,製藥魔女相當擅長讓自己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吃東西,顯然人類小鬼並不清楚這件事,但他來不及在晚餐前告訴她。他清晰地記得,希彼雖然廚藝差到做出來的料理根本是毒藥,最討厭的卻是浪費食材,當時,他們總一起把毒藥吃下肚,他再調藥解毒……

  「……」於是,斯提爾舉起手,拿穩湯匙,露出壯士視死如歸的表情,舀起一口後往嘴裡送,「──?意外地滿好喝的嘛。」他低聲說出感言,「這個肯定不是遺傳希彼……嗯?」

  他確實還想繼續待在這裡好好地把好友女兒準備的晚餐吃完,剛剛那一席訓話更進一步地證實了希拉和希彼的血緣。但,從山下的村裡傳來的「暗號」令他不得不選擇暫時離開一會兒。

  從自己張設的隨身結界──可以當成無體積的背包──裡拿出一顆透明的藥丸,他一勾手,桌上的食物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藥丸似乎染上了漂亮的金黃色。將藥丸丟到嘴裡咬碎,又打一次響指,湯碗、盤子、桌子和籃子裡轉眼間就清潔溜溜。

  「什麼事都用魔法做,這種生活豈不是很無趣嗎?鑄劍也是,因為我們認真、用心地去做了……劍才顯得愈發強大。」在最後一次響指之前,某句話語在腦海裡浮現,飄浮著抱起碗盤、放回櫃子裡,斯提爾為希拉整理好環境。

  若是細聽,能聽見從工作室裡傳來的、振筆繪圖時筆和紙磨擦的沙沙聲響。斯提爾猶豫了會兒,還是決定讓希拉繼續忙設計圖。要是被她發現他溜出去了,雖然以她像是父親的性格,大概是不至於到問東問西的地步,仍多少會有所防備的吧。

  他來到這裡,不單純只是為了找希彼鑄新劍而已,還有本業──「魔女的工作」得做,這是連摯友都不知道的,只有魔女間彼此心知肚明的,「生而為魔女」的任務。


  ※


  「媽、媽媽……我……好痛……」女孩臥在床上,緊緊地抓著被單,近乎於流淚地、懇求地,她喃喃地對床邊的母親訴苦,目光幾乎無法聚焦,也沒有一點生氣。她是早上被斯提爾點名的人之一,回家之後,後背上不知怎麼地多了一個「×」的印記,即使是過了一陣子的現在,粉色的眸子裡也盈滿著恐懼,「想……吃……想……好想……吃……」

  她需要餵食了。明明前兩天才剛餵食過而已。

  「孩子的爸,我們該怎麼辦……」母親握住女孩的手,她只能像這樣給予精神上的支持──不夠。太不足夠了。她多想為女孩分擔痛苦,多希望需要配額的是自己而不是愛女,「怎麼會有這種魔女,施咒讓人不舒服,簡直是詛咒,太過份了……」

  「……」父親見到妻女這般模樣,也煞是心疼,他沉默良久,下定決心:「孩子的媽,我去求村長,請他多給我們一些配額吧。」

  聞言,母親慌張不已,她起身:「怎、怎麼行!我們才剛拿過配額啊,記得嗎?」配給額是固定的,如果超支了,下次需要進食時還是會拿不出東西來的。村長已經對他們仁至義盡……不能再要求更多。

  「難道我們要這樣看著女兒受苦嗎?」父親顯然是也慌了手腳,他對自己的妻子大吼之後,才驚覺自己的失態,撇開頭,轉而凝視痛苦著的女孩。

  「……沒有配額的話,就去抓吧。」母親抿了抿唇,「我去。」

  「──妳說什麼?」

  「沒有配額的話,我去抓。你也不願看到女兒這個樣子吧?」

  「……我……可是,妳、還有,這樣的話,村長他──」父親失去組織語言的能力,他看著堅定的妻子,說不出阻止的話語。除了靠自己動手之外,確實,已經再沒有、想不到、找不著其他的方法了。

  父母對兒女的愛會超越一切,他們不將任何阻礙放在眼內。

  「更別說,我之前就聽說過──先開始要求配額的那戶人家,不知道是哪個人也變成這個樣子,竟然瞞著村長自己去抓了!」像是在安慰自己並不是第一個打破規則的人,也像是要為自己即將犯的錯找尋藉口,母親這麼對父親說。

  父親沒有回應。

  母親盯著自己的伴侶,她的骨肉身上流著一半的這個男人的血。正當她要放棄,摸了摸女兒的頭,給她一個晚安吻,要她別擔心,她會解決,並且自己向外走……

  「孩子的媽,妳等一下。」

  「……?」

  「就算要下地獄,也有我跟妳一起。」

  「孩子的爸……」

  「哪,妳說,我們要抓誰的給女兒吃?」

  喀滋。喀滋。

  母親早思索過,若遇到這樣的一天,首先要往誰家下手,她正要回應,這時,從床上傳來了嚼食的聲音。

  喀滋。喀滋。

  夫妻倆雙雙將注意力擺回女兒身上──那模樣已經不能說是人,或者是小孩了。握著只剩下僅僅後半部的雞,塞入的地方並不是嘴,而是從後頸生長而出的某種東西,她──牠,嚼著,咬著,吞食著。把床單上弄得滿滿的都是血。然而,這卻是女兒還可以生存下去的表現。

  不知道雞是哪兒來的、怎麼會突然出現,或許是發配的人搞錯了配額的日期,至少,能夠往後拖延一些犯罪的日期,一天?兩天?無妨,至少是時間。

  他們笑中帶淚。

  斯提爾飄浮在這戶人家的窗外,翹腳,托腮,另一隻手左右晃動著裝有螢光綠色液體的玻璃瓶,與動作相反地,神色肅穆地思量著。裡頭,一對父母看著早已經不是女兒的女兒進食的詭譎模樣,竟笑得如此燦爛欣慰,他自己也不確定自己的選擇究竟是錯或者是對。或許某種程度上,從來就不存在正確答案。

  與其說下不了手,不如說想多給這家人一些活路,即便,已經根本沒有所謂的「活路」存在了,以父母的角度來看,絕對是能多見到孩子一日就是一日的吧。也許,稍早時對兩個孩子型態的施延遲下手的監視魔法,是他太過於躁進,但,以村內的牲畜數量,再過不久,必定會威脅到人類本身……而且,絕對,首先會是離這些「東西」最近的人類受害……從前,他從來不給那些人這種時間的。

  他只是純粹地被希彼的女兒影響了而已。他想。

  「……暫且不管『轉換』的這兩攤,這村裡,竟然不只有我看見的那些……而且還有一大堆的『多餘的』,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任何魔女過來……?」

  邊境的這座村莊在他看來滿是謎團,他低聲自問,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出答案。

  窗內,女孩恢復回原本人類的模樣,看似沉沉地睡去了,夫妻也轉而開始整理床單。

  斯提爾又凝視屋內了一會兒,「下次,就會讓你們解脫。」最後,在離去之前許下諾言。他一向說到做到,即使偶爾可能會像希彼那樣錯過,和工作有關的,他還沒有失過手。

  女孩被抱起的時候,直接地就抬起了頭、望向窗外,盯住他──而且不祥地笑了。或許緣於心情剛剛穩定下來,敏銳度有所不足,直至離開村莊,回到山上,他都沒能發現。



  ※


  「對不起。」斯提爾回到小屋時,希拉正坐在客廳,因為並不是在鑄劍,頭髮隨意地盤了起來。她身前的桌上擺著好幾張圖紙,而且沒來由地劈頭就是一句道歉。

  「……啊?」並不是態度惡劣,只是事發突然,無從反應及意會,仍然飄在空中,沒有落地的意思,他一臉無法理解。

  希拉指著櫃子,「碗盤,竟然讓你幫忙洗乾淨跟收好了,還有……說你幼稚什麼的。」

  「什麼意思?」

  「我一面盯著這個,」壓住設計圖紙的是斯提爾帶來的劍柄,「一面畫設計圖的時候仔細想過了,你……畢竟是魔女,時間比起『我們』多了很多、很多,所以,一定也有很多東西還在學習吧。說你幼稚,真的……太武斷了一點。而且,你竟然這麼晚了還去看爸爸的墓,你真的……很看重爸爸吧?是我錯怪你了。所以,我會努力打造出不輸給爸爸的劍!請你相信我,告訴我你有什麼樣的需求!我會努力的!很努力!非常努力!」另一個如此賣命的原因是「斯提爾是她的第一個顧客」,只是,她當然不敢透露這種事了。

  不,她一定誤會了什麼,他剛剛是去工作──不過,就這樣誤會好像也沒什麼不好的,甚至更方便一些,而且,希彼的女兒顯然和她父親一樣,談到鑄劍就會開始燃燒熱情,這麼想著,他彎下身子,大略瀏覽了下:「……我可以說實話嗎?」

  「咦?」聽見這樣的開頭,希拉的眼中已經流露了幾分挫敗,她很快就整理好心情:「請說。」

  「這些,都太短了。」

  「……什、什麼?」

  「都太短了,起碼……要這麼長吧。」斯提爾張開手,大致上比劃。

  希拉回以一臉狐疑的神情,畢竟他比劃出的是大概比希拉高上兩顆頭左右的人才使用得起的長度。見到這表情,斯提爾想,無論是新劍又或者是工作的事,大概都得從長計議了吧。

  在這裡,還得再待好一陣子什麼的……似乎,也不是那麼壞。


創作回應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