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迷途
Ambition Innocent
艾比西‧伊涅席特
「十年前的落選者」
你是背負著什麼來到這？
在魔王勇者培訓班結束後，無論是什麼場合，艾比西總是不大喜歡安份地聆聽致詞，在他的觀念裡，上位者所說的大多是些冠冕堂皇的詞彙堆疊，存在實用性的實際作為理應比起那些中聽話還要重要得多。
這次也不例外。早預測會有一番「典禮」必備的激昂話語，他並不打算過於認真地聽。抬首就能看到且聽見臺上講師們說得口沫橫飛，他搔搔後腦、順順頭髮、清清喉嚨，就是不願安靜守己。
他以這樣的行徑為偽裝，去觀察。
譬如一身黑令他覺得和魔王有得拚的副校長雅克，稍長的耳朵看來並不是人類。他說起「身邊的人將和你攜手邁向未來」時，同學們各自打量彼此似是要看穿對方，他的碧眸卻只是專心瞅著雅克回歸隊伍。
接著是魔獸學教師多瑪，淺色髮絲綁成雙馬尾很吸睛，可是紅眸裡流露的精明性情和姊姊絲毫不相似，讓他馬上從回憶中回到現實。他沒糾結年齡問題太久，儘管他懷疑少女絕對不只表面上看來的歲數，他在眼角卻找不著一絲魚尾紋。早將十年前那頭等待著更加適合的主人的魔寵放歸自然的他，比起記住「不能對艾爾帕卡出手」，更掛念能否把銀狼接來說這是自己的魔獸。
校醫亞莎的羽毛耳朵讓他想起毛茸茸的銀狼，夜間沒地方投宿時真的是很棒的棉被。她叮囑學生毋忘仁慈與悲憫，若是十年前的自己肯定能謹記於心──艾比西輕輕吐氣，指尖白色的光球僅凝聚起一秒便消散開來、無法持續，思緒化作無聲的嘆息。
武術教師尚恩是唯一令他振奮起精神而且專心去聽的，或許不僅由於其話語簡單，還出於這是他最後、僅剩能夠也希冀繼續提升精進的能力，告一段落時，他和同學們一同揚聲回答「好」，卻沒發現自己嘴角彎起的笑容中隱隱地含有幾分戲謔的情緒。
他不會魔法，他用不起魔法，他也不願用魔法，於是，教導魔法的精靈老師上臺時他是一句話都沒聽進去也沒看他。
演講持續地進行，壓軸者是校長卻維，看起來溫厚，卻和多瑪可能並非人類的違和感不同，是某種更深、更加難以理解和發現的違和，然艾比西無從推論起，他轉而用餘光觀察身側的同學：大多數人，可能精神早已出竅，至少表面上仍是認真聽講。他自己卻是毫不矯飾，低下頭拗起手指，打發時間的同時想著那頭銀狼會不會在城裡到處亂跑，或者不習慣這座城的氣氛。
這就是阿斯嘉特，正義、邪道以及或許介於這兩者之間的存在，理應相斥卻於此相容、相合的矛盾。這座未曾被攻陷──或許可謂「難攻不落」──的城真是非常地有趣，這所學校亦是如此。
此般氛圍令他想起了十年前的經歷，那段日子裡，所感受到並發揮出的，不是緊張、不是刺激，也不是快感，更不是貪婪──普通地、純粹地渴求力量的自己，那份如此天真無邪以致顯得殘酷卻重重跌落谷底的「野心」……
接著，卻維的致詞話鋒一轉就要結束，艾比西這時似是察覺到什麼而停下動作。此處聚集了如此多的非人和有才華、或許早就可以出師當冒險者的人，怎麼可能單單只是隨便地說個話就放行呢？
「那麼，祝各位。」
於是預感成真。話語剛結束，伴隨著幾聲似乎較貼近普通人的同學的驚呼，地震發生，劇烈的震動可讓常人頓時失去方向感、跌坐在地──首要之事是穩住身子。艾比西先是壓低下盤，才轉而注意四周變化，原本平坦的地面隆起、又隆起，比一個人高、比兩個人高，越來越高……得細看才能發現那是自地板朝天空直衝而出的石頭，它高聳得成了面牆，好幾面牆。
他第一時間撫上離自己最近的牆，欲確認質地。純然的石頭，不是許多小石子層層堆積起的，而是宛若將極大的石頭切開又連結在一起，完全一體的結構。輕敲，聲音很悶，近乎沒有聲音，可推論是真的很厚。此般高度和厚度，或許為的是不讓人用破壞或攀牆的方式強行突破出去……打造出這個的，是魔法吧？總是如此地超出規格，總能如此輕易地粉碎他的心血……
至此，他一愣，隨即甩甩頭止住這負面念頭。
「現在，讓我們開始第一堂課。」
卻維的聲音響徹在空間內，又或者是腦海裡，魔力素質極低的他分辨不清。
「嗯哼──迷宮？」
之前，曾在某次旅行時遇到黑心地陪，不僅被奪走了行李，還被丟在森林裡，沒食物、又沒陽光，也沒人可能來救援，那比起現在的狀況還要嚴峻且令人恐懼得多。
這終究只是個入學測試，不會被能致人於死地的怪物襲擊、不可能餓死──沒有急迫得逃離此處的必要，沒有恐懼，沒有理由。
艾比西瞇起了眼，微長的金髮應著微風稍稍地飄起又落下又飄起。這陣風是從出口來的提示呢？又或者是想處罰欲偷吃步的學員們的小陷阱呢？
「無所謂，享受其中吧。運氣好的話還能打個架呢，和史萊姆什麼的。」
顯然地，他並不緊張。
身側有人開始組隊、尋求幫助，確實，在冒險途中如何和人交流應對也是非常重要的，不過，他也了解，以自己輕快的腳步……要是貿然找人，只會害隊友跟不上吧？衡量自身需不需要隊友，以及隊友需不需要自己也是很重要的，冒險的夥伴是彼此需要、互相照應，要好好記住哦？曾經有人這麼訓過他。
艾比西舉起右手模樣困擾帶著幾絲愁緒與緬懷，揉了揉太陽穴，「我，漸漸變得一點都不想想起妳的臉了啊，姊姊……」
至親曾經是自己追逐力量的泉源，如今卻總使自己變得軟弱。
回過神來，部分同樣不打算找同伴的人已經各自走入迷宮了。
他將還沒出發的未來同學們以及不知為何踏入學園後就悄然膨脹的負面情緒拋在腦後，隨意選個感覺有風吹來的洞口，移動到迷宮裡頭。
※
艾比西踏著大步伐向前。他想自己不是看錯了就是被耍了，卻不願放棄追逐那個總在轉角出現，轉了個彎又迅速消失的身影。比他還要更淺的，近乎是白色的及腰淺金長髮，因體弱而比起纖細應該說瘦得只剩骨頭要更為貼切的身型──
幾分鐘前，才剛進迷宮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住，完全無視了其他的同學。第一眼看見，他嘖了嘖，覺得假如這也是考驗的一部分，這間冒險者學院未免也把學生的背景摸得太徹底又太殘酷了些。
即使如此，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試著追上那抹理智上深知是幻象的淺金，靈魂深處甚至期待能對上記憶中那份同樣湛藍、清澈、溫和、充滿著愛，令他忘卻一切憂愁，令他憤而起行追尋力量的目光。
可是，怎麼可能？
金色出現在身前五步之遙。他追趕而上，女人卻又出現在十步之遙的轉角。理性的自己說道：姊姊不可能健步如飛，從一開始她就總是臥病於床。感性的自己反駁：就算是幻影，也想至少追到最後。
他其實好想她，那身影溫柔且婉約、看似軟弱，卻同時因此而比誰都還要更加地強大。
最後一次的拐彎，迎接艾比西的是一面高牆，沒有任何人影在這兒，或許能謂幸運，也沒有爬來爬去的史萊姆，就只是一條死路，耳邊彷彿能聽見表示著錯誤的「叭叭」聲響，他已經不確定這聲音究竟是幻覺又或者是魔法。
「真是惡趣味……」他握起拳，擊上牆。反作用力使得右手痛得發麻。真想馬上退學算了，管他這裡是姊姊嚮往的城市，管他來到這裡能代替姊姊看到更多的風景，這種……惡趣味……艾比西面對著牆沉寂下來。
這道牆的另一頭似乎有人在，隱約依稀聽得見「呼啊啊啊別靠近我啊啊啊啊離遠一點──！」的哀嚎聲。他完全無視這個聲音。
那時，她是怎麼說的？
咳、對不起呀，艾比西，我看不到你長大，看不到你的小孩──也沒、咳、辦法回應他的心意了……呢……好愛你、好愛你，也好愛媽媽，以及，我不恨爸爸呦……假、咳……假如，有下輩子……希望，你還能、咳、當我弟弟……到時候，我……一定會，當個健康的好姊姊的……
他記得自己都老大不小還哭得撕心裂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記得她露出寵溺的笑，呢喃著「別哭了，是大孩子了唷，別哭了」地，奮力伸長手為自己抹去淚水。
還有……
還有什麼？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在看到這個計劃的當下，就不顧銀狼無人照看的困難，決意且執意要來到這裡？
想不起來。
艾比西把手靠在牆壁上，又把頭放在手的上方，倚靠著牆。
休息。
整理。
找不著解答，至少腦海裡的表層沒有。
想不起來。
他輕聲嘆氣，閉上眼，又轉而睜開，他告訴自己，接下來就算再看到那縷燦金，也絕不能再去追逐，要專注於從這迷宮中離開、找到出路。
結果卻是從死路回過頭來，他竟又看見了那印象中瘦得誇張卻惹人憐愛的身影。一股怒意自心底油然而生，他差點就要再次追上，甚至倒想看看究竟是剛剛的哪個教師做出這種惹人厭的行為──
何不逆向思考？
突然地，似是有聲音這麼在耳旁低喃，瘋狂的想法浮現腦海。若是身影會帶他朝著死路而去，那，何不轉而往反方向走呢？沒必要順著原路回去，只要能離開而且順利點到名就好……不對，從這兒離開後，他一定要比起點名，先問這個迷宮究竟是在搞什麼，若是得到什麼「測驗人心黑暗」的可笑答案，那他儘管有那麼一點點地期待武術課程，仍要連名都不點、馬上退學，死都不願繼續就讀！
艾比西在潛意識作用下眷戀地多看了左邊的身影一眼，向著右方的岔路而去，單調的灰黑色牆壁絕對有將人逼瘋的實力，抵達下一個分岔路時，果然又見到了相似的情景，這次身影在右邊，他裝作沒看見地向左邊前進。
一個彎接著一個彎，向左拐又接著向右拐，他甚至幾乎要忘了自己究竟是從哪個方位出發的，也辨不清自己究竟走了多久。沒撞上先走的人，也沒後頭的人追上，抬起頭則因高牆阻擋看不見太陽，只得勉強從顯然越來越高的氣溫判斷大概是接近中午時分。即使是冬春之際，近正午的溫度仍是令人不敢恭維，他舉起手抹去頰邊的汗。
大概已經經過兩個多小時左右了吧？
獨自闖盪迷宮，卻走了兩個小時，明明離原本所在的訓練場到外圍，以他的腳程應該不一會兒就能到。看來，他還是多繞了不少遠路，才會花上這麼久的時間。雖然是推論若受困太久或許會有教師進來救人，可沒靠著自己走出去的話，就沒什麼理由和立場質問迷宮的事了，得加快才行。
想著也走著的艾比西，這次遇上的岔路狀況不太一樣──已經不再有人影。
「嗯……這是代表接近出口了？」
他低喃，詢問的對象是自己，為的是讓自己更加確定。
微風又一次地吹過來，來自右邊的轉角。微涼的而且相當舒服的溫度，排解了幾分難耐的酷暑。那麼、那麼、那麼──這陣風究竟是「人為」的，又或者是真正地代表出口的自然風呢？艾比西思考，看向右方，又看向左方。
假如是魔法使，一定能立刻解決這種問題，不過，身為肉體戰技派的他，也有自己的獨門秘方。
※
艾比西自迷宮中走出。若回頭看，能發現除了看起來是原本就設計好的幾個出口外，在自己剛走出的出口旁還有一個似是被「轟」出來的缺口。雖然有些疑惑，他也沒放在心上，轉而朝向副校長雅克所在的終點處走去。
有幾個學生在。他還沒有和這些人打好關係的打算，於是沒主動問好，也沒回應任何一人的招呼。他看起來一定是很囂張又沒什麼魔力的高傲形象吧？儘管如此，他也並無扭轉他人這種印象的意思，恐怕之後的團體活動會出不少問題。
「你們，還真是大費周章地探聽了學生的隱私啊？」他沒先報上名字，而是帶著挑釁混有幾分慍火的笑容直接開口，他想，非人成長到擁有此般外貌，那實際上的年齡絕非僅只是十或二十來歲年少氣盛又輕狂的小夥子。
對方一定聽得懂。
沒想到，雅克只是挑了挑眉，本來帶有幾分讚賞的眸子中的肯定為疑惑所取代，「迷宮是多瑪老師所準備、設計的，若是說魔物，她只放『史萊姆』進去，」停頓，確認艾比西有在聽，也順便打量一下這個學生，才又繼續說道：「而其他教師群對此次課程也沒有任何『加工』的行為……編號十一，艾比西同學，確認通過……你有什麼問題嗎？」在反問時也不忘做到點名的工作，可謂敬業。
這下換艾比西不知如何反應。
他見過正直至極的勇者，也見過魔王，至少自認能從他人的眼睛中讀懂情緒。而他所讀到的是：雅克沒有說謊。假若沒有說謊，那他看到的是什麼？踏進阿斯嘉特，進到這所學院來之後的負面情感又是什麼？
他有些想念銀狼了。至少有他在的時候，他總能靜下心來。「……不是你們？」艾比西狐疑地皺起眉，又問一次。這次戲謔和挑釁的成分少了許多，僅只是想確認，還有更多的，是困惑。
雅克沒有表露不耐煩，「教師群並未對迷宮多做手腳，倒是未曾到過阿斯嘉特的學生似乎反應這裡的『氣』讓她不很舒服。若是你有相似問題，可以去找亞莎老師，或者之後再來找我。」而是耐心地又強調了一次，並且為艾比西提供解決方案，「此外，你們的未來，就只有同伴。即使是性格使然，也請艾比西同學你不要『過度無視』你未來的好同學。」
艾比西並未完全接受這般說法，所以剛剛所看見的姊姊的身影，只是他不習慣這裡而生的幻象？怎麼可能！然而，面對如此真誠而且力量無可限量的師長，他只能也只有低頭聽話一個選擇，「……我知道了，感謝你。」沒用敬語，也沒叫老師，是仍然憤怒著的表現。他轉而向附近的同學點了點頭，聊表「我看見你們了，安、早、拜」的意思。
總比無視要好。雅克似乎也不打算強制改變任何學生的性情，對艾比西明顯地毫無誠意的招呼並沒說什麼。他看了看時間，向學生表明得和其他老師一起進去搜救還沒出來的學員，便將手中的點名簿收至懷中離開了。
今天應該是就這樣結束了吧？艾比西想，就算老師們再怎麼厲害，要找到這麼大的迷宮中位於一小角的失落的學生還是有其困難度。就算接著下午還有課好了，治癒魔法什麼的、魔法什麼的、魔獸什麼的，他都興致缺缺，翹掉也無所謂。
艾比西打了個呵欠，朝校外走去。門口，一頭銀白色的狼聰穎地坐在不會擋到人進出的地方等著他，遠遠地看見銀狼，本來毫無衝勁地緩步走著的他轉而飛奔出校。
匿跡已久的野心，是將繼續沉眠，抑或因而再次覺醒？
路線A：很順利地離開迷宮，這真是太簡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