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約定、未來，這些都是虛幻的東西。
但是如果失去了這些信念，人就只能隨波逐流，無法走出自己的道路。
然而，神並不是只有一位，就像約定也不只一種。
所以，請讓我信仰吧。
即使你不是神，也請讓我相信著你……
蕾與里埃繼續沿著水路走著。
蕾已經幫兩人維持了「淨化」的神術，強化了身體的抵抗能力，因此得以安全地在沼氣之中前行。
兩人繼續沿著前人的腳印走，偶爾越過一兩個小水坑。
蕾是第一次離開教堂，走這種泥濘小路，因此顯得有點好奇與興奮。而相比於蕾沒什麼壓力的神情，里埃看起來心事重重。
「蕾，有件事情我必須先跟你坦承。」
當走過一塊比較乾淨的磚地時，里埃停下了腳步，蕾則回頭望向他。
「我……已經做好與艾蜜莉對抗的覺悟了。我發過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要保護你，即使站在前方的是曾經庇祐過我們的神也一樣。
「老實說，從演算強化失控的事件之後，我就無法再相信女神真的會保佑我們。『祂會不會根本不想管這些事』的聲音不斷在我腦中迴盪……這也是讓我立下決心的其中一個原因。」
見到里埃害怕挨罵但又堅定不移的表情，蕾走到他身旁，勾住了他的手。
「神不會強求信徒相信祂，無論如何，祂仍會公平的將祂的愛賜予我們。里埃已經努力過了，我知道的。」
蕾靠著里埃的手臂，彷彿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空氣突然變得安靜起來。里埃的坦承似乎是個開端，他們彼此相望著，像是有什麼話要和對方說，但卻又說不出口。
「既然你都告訴我你的想法了，我也必須……」
蕾先打破沉默。只見她支支吾吾，有點害怕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於是里埃只是用手指輕點了她的唇。
「我是因為自己想講才告訴你這些事情的，你不需要勉強自己，等準備好告訴我的時候再說吧。我會等你的。」
蕾笑了，拉著里埃朝著水路的出口走去。一路上，兩人沒再說話，只是沉浸在彼此的氣息中。
◇◆◇
兩人沒多久就從水路的出口翻出，在沒有驚動守衛的情況下潛入內堡。
相比於外堡，內堡的行人可說是寥寥無幾。高聳的城牆、守在高處的巡邏隊與嚴肅寂靜的氣氛就是內堡的唯一寫照。
里埃看著城牆上的衛兵哨點，再檢查城堡的每一個窗口，確認沒有人盯著。
這個內堡的格局給里埃一種不舒服的感覺。美其名是用來保護的湖泊，更像是在監禁內堡的人；高聳的城牆與其說是防禦外敵，不如說是阻止裡面的人逃跑。內堡的建築物以領主城塔為中心向外擴張，雖然像是在彰顯領主的地位，但更像是讓所有人監視著中央的領主。
沒錯，比起城堡，這裡更像是監獄。一座用來把領主自己閉鎖在房內的巨大牢籠。
到底是怎麼樣的心境才會決定把自己的住所蓋成這個樣子？里埃不禁皺眉。
里埃並沒有見過奇斯，對於那個青年領主沒什麼想法。雖然拉迪雅說了一些奇斯的好話，但現在奇斯仍可能跟盜賊的幕後黑手直接或間接的關係，因此里埃暫時對他保持中立的態度。
「現在更需要提防的是艾蜜莉……那種上流人士肯定是住在內堡。」里埃小聲嘀咕著。
而就在里埃看著高處的窗戶時，蕾的眼角捕捉到一個紫色的身影。
那是一位留著紫色長直髮的小女孩。她正躲在遠處的大樹後面，好奇的偷看著兩人。只見她雙手緊抓著一個士兵樣貌的小布偶，從那蒼白的手臂向上望，是一件有著幾顆華麗的寶石點綴的無袖的短白上衣。而與那白皙的上身相反，她的下身是件和髮色相襯的紫色短褲及灰黑的長襪，巨大的反差成了鮮明的對比。
奇怪的小女孩。蕾如此想著，而小女孩一跟蕾對上視線後，就躲回樹的後方了。
「誒、里埃——」蕾指著小女孩離去的方向，不自覺地喊出聲。
「蕾，小聲一點。」里埃才剛想叮嚀蕾不要出聲，另一個靛青色的身影便恰好從轉角處出現。
是那熟悉的、穿著長袍的靛青色身影。
對方察覺了兩人的視線，往他們的方向看了過來。
「……我還想說怎麼沒等到你們的屍體，原來是沒死成啊。」
於是手持長杖，身穿長袍的大主教再度在兩人眼前現身。
◇◆◇
「原本在內堡的居民們都被我趕出去了，沒有目擊者。你們現在如果投降，重新當個聽命行事的士兵，我可以當作沒這回事。」
原本以為艾蜜莉會直接殺過來，但艾蜜莉卻只是一如往常冷淡的說著。彷彿之前要他們的命只不過是一場兒戲。
「原來如此，指使盜賊們的不是若依，而是全部的三聖者們。」里埃似乎想通了什麼。
盜賊們的目的是破壞女神的威信，三聖者的若依當然是製造盜賊的人；不只如此，三聖者之首的大主教帶走獨自調查的萊格，並想將對盜賊有所調查的兩人滅口。
三聖者一定是想要背叛女神，奪走屬於女神的力量。
推行國教、信奉艾米的領主奇斯，是全赫曼城信仰最堅定的人。如果說三聖者想要推翻女神，就必須先除掉領主。
謠傳開國時，就是大主教指點奇斯規畫整個赫曼城。
——比起城堡，這裡更像一座用來把領主閉鎖在房內的巨大牢籠。
奇斯帶著三聖者前來赫曼城，但他不知道，他們從開國的時候就有所圖謀了。
里埃頓時理解了一切，二話不說拔出斬風，左手的雷晶石隨時準備裝填到演算強化內。
「我才不會歸順與盜賊有關的叛徒。」里埃示意蕾退到後方，與艾蜜莉對峙。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艾蜜莉一樣面無表情。
里埃快速將晶石塞入脖子後方的裝置內，想要早一步啟動演算強化，阻止艾蜜莉的啟動。但就在他要連接之前，一股不屬於他的神力搶先了他進入裝置中。
——雖然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但艾蜜莉確實比他更快。
由於早有準備，里埃便將裝到一半的將晶石退了出來。
「……你放棄吧，我的啟動永遠比你的連結更快。」艾蜜莉平舉長杖。
「……現在收手還來的及。要是你對我出手，就代表你已經完全背離了教團、背叛艾米，會遭到神罰的。」
「我早就拆穿你的假面具了，看招！」
里埃放棄了演算強化，決定以自身的實力與艾蜜莉對戰。
里埃突刺而去，試圖將兩人的距離拉近，避免艾蜜莉靠著杖的長度優勢打游擊戰。而艾蜜莉早已看破了他的想法，水平一揮便將他逼退。
「……我跟原先的你一樣，能使用裝置加速思考。你沒有勝算。」
「什麼？」里埃不由得後退，仔細看向艾蜜莉的後頸。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裝置——跟他同款的演算強化。
里埃對自己有沒有使用演算的實力差距瞭若指掌，如果真如艾蜜莉所言，那麼里埃在這場戰鬥中沒有勝算。
不，重點不是敵人有多強，而是我要怎麼應對。
「礙事的東西——蕾，接著。」里埃順手拆掉了自己的演算強化，將它丟給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蕾。
「我可是最常使用演算強化的巡邏隊員，當然知道要怎麼應付自己的強項！」里埃重整態勢，隨後朝蕾瞄了一眼。「蕾，援護就拜託你了。」
蕾咬著唇，與內心掙扎著。對她而言，大主教仍然是不可侵犯的對象，正如艾蜜莉所說，如果對她出手就是背離教義，蕾並不希望發展到這種狀況。然而若是袖手旁觀，里埃一定會死。
「女神告誡我們，要保護我們的同伴。」於是，蕾拿起了自己的筆記本，手指拂過上頭的文字。
「『盾護』、『神速』！」蕾幫里埃強化了防禦與速度，同時使用兩種加護已經是蕾的上限了，所以沒辦法再使出其他神術。
「謝了，蕾。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里埃的眼中放著鬥志的光。
就算失去思考上的優勢，只要有蕾在後面幫忙，還是能贏得勝利。
里埃露出微笑，突刺而去。然而強化思考速度的艾蜜莉早已預測了里埃的速度，長杖再度平揮而來。
只見里埃用有神力保護的左手擋住了長杖，向下一壓，整個人從棍上側翻而過，未受阻礙。而他右手的劍直搗黃龍，朝艾蜜莉的肩膀突刺而去。
說這遲，那時快，艾蜜莉一個借力使力，靠著里埃向下壓的勢頭，以原本握在前方的手為支點，另一手將長杖的後端旋轉向上並往前打去，一個提撩舞花就將刀給格了開來。兩人就此錯身而過，再度拉開距離。
里埃沒有得手，但卻也沒有敗退，這似乎成功激怒了艾蜜莉。
「……你擁有巡邏隊的身手，我就不保留實力了。」
艾蜜莉說著，「啟動」了自己的權杖。只見電光閃過，長杖上面纏繞了魔力的雷電。
「雷電的魔晶石？」
里埃看著艾蜜莉的長杖，皺了眉頭。由於里埃的手甲是金屬製品，對於電擊的抵抗力特別低，要是像剛才一樣摸過去，就會把權杖上的雷電導到里埃身上。
「區區雷電可奈何不了我身上的加護……難道那不是普通的雷？」
里埃仔細的觀察著那股雷電，果真在上面看出了微小的魔力流動。
「帶魔力的雷電？想用魔力消除我身上的神術嗎？」
里埃說出了自己的猜測，而艾蜜莉也不故弄玄虛的點了頭。
「……不只，你的身體是經由神力的產物，所以特別難抵禦魔力。」
「只要一防禦，雷電就會把魔力導到我身上……真是難纏的武器。」
里埃壓低了身體，準備轉換架勢。但艾蜜莉不給她這樣的機會，轉守為攻，長杖如暴雨般刺去。
只見她每次的刺擊都會將長杖上的雷電放射而出，使原本就佔據優勢的攻擊範圍更加擴大。里埃一時之間想不出破解方法，只得一個翻身脫離戰場。
「……『神速』。」艾蜜莉不給里埃喘息的機會，也提升了自己的速度，朝著已經懸在半空中、無法動彈的里埃攻去。
這樣下去會被打中的。里埃心一急，連忙釋放長刀的風壓將自己吹飛。雖然沒辦法安全的落地，但至少免去了致命的電光。
眼見里埃選擇了這種犧牲式的閃躲，艾蜜莉修正了對里埃行動的計算方式，再度用長槍刺來。
「可惡，綁手綁腳的——」里埃無法應對帶有電光的長槍，節節敗退，身上也被打出好幾條焦痕。
這種只講求快速而毫無變化的攻擊，如果可以用演算強化輔助行動的話早就破解了。
里埃一面想著，一面用刀格擋住雷電。雖然每次的格擋都會對他造成傷害，但他卻可以將傷害盡量壓低。
要是可以用演算的話……
『強烈的情感會使你陷入無盡的旋渦，最終使時間停滯不前。』
突然，里埃回憶起拉迪雅的叮嚀。現在不是哀天怨地的時候，而是應該保持冷靜，想想辦法。
雖然如此，但現在可不是能好好思考的狀況。只要里埃遲遲不出手，他身上的傷就會逐漸增多，再這樣下去等著他的就只有死亡一途。
要放手一搏嗎？在這種情況？
無法下定決心的里埃，想起了蕾擔憂的神情。
她是相信我才會給我加護的……怎麼可以連我都不相信自己？
「現在要解決的問題是，雖然能看穿敵方破綻，但卻跟不上這樣的速度……而不是有沒有演算強化！」
里埃奮力一揮，用儲存好的風壓暫時逼退了艾蜜莉，爭取著時間。
「……沒錯，你跟不上我的速度。即使有神術加護，只要你沒辦法精準地控制每一次行動的落點，就會產生時間差。」
時間差……如果我能隨心所欲的控制我的行動……對了……
里埃將刀插入地面，單腳跪地並閉上雙眼。
艾蜜莉擺出了「要投降了嗎？」的表情，等著里埃的回應。
「誰說我不能控制了？」里埃調整呼吸，緩慢的說著。
「從我加入巡邏隊以來，日日夜夜都在進行著修練。不短是對練或是想像訓練，我一次都沒有馬虎。
「我對我的身體瞭若指掌，我能感受到每一吋肌肉的呼吸、每一次血管的跳動……」
「連結」是靠著理解人造物的運行機制去操控它們的能力。
拉迪雅的聲音彷彿在耳邊響起。里埃站了起來，深吸了一口氣。
「——赫斯克可以跟人造裝置連結，而我們赫斯克也是人造的吧？」
最後，里埃睜開了雙眼。
「『連結』。」
就像是跟演算強化連結時一樣，里埃的全身發出了光芒。
「什——」艾蜜莉連忙舉起長杖橫擋在前。
里埃踏出了第一步，衝刺而去。
只要了解原理，就能隨心所欲的操縱被連結的物體，這就是「連結」的能力。
長刀架起，在空氣中劃出了不規則的軌跡，閃過艾蜜莉多次的格擋。宛如在雷暴中逆風而行的蒼鷹，劃破天際。
「『瞬殺之刃——』！」
最後，切割而過。
艾蜜莉倒在血泊之中，雙眼失去了神采。里埃也用盡力氣而倒下。
◇◆◇
見到這一切的蕾連忙跑向里埃，撤掉了神術加護之後，開始幫里埃治療。
如艾蜜莉所說，赫斯克的身體對魔法沒有抵抗能力，蕾治療起來也特別費神。
逼出魔力、止血、醫療……，蕾著急的執行著每一個步驟。
「里埃你這次真是太亂來了！」蕾小聲的喝斥著。
「有什麼關係……我可是打倒了艾蜜莉——打倒了盜賊團的頭號戰力喔。有點損失才是正常的吧？」
里埃微笑著，對自己的戰功十分滿意。但蕾卻沒有回以微笑，反倒是露出有點懷疑的表情。
「艾蜜莉真的是幕後黑手嗎？總覺得應該還有別的黑幕……」
蕾皺著眉思考，但手也沒閒下來。而坐臥在蕾懷中的里埃，看著心事重重的蕾，則握住了她的手，像是叫她別想這麼多。
「里埃！我還在治療，別這樣——」蕾嬌叱著，以為里埃在開玩笑，但里埃卻給了她一個堅定的眼神。
「蕾，我想清楚了。關於神的事情。」里埃緩緩說道。
「我一開始追隨艾米的理由，是因為你是祂的祭司，所以我想說，只要守護祂就可以守護你。
「你曾跟我說過，就算不信神，人們也需要有相信的信念才能存活。要是沒有可以相信的事物，人們就無法攜手合作、共創未來。所以，現在已經不再追隨艾米的我，也有了新的信仰。
「——請讓我追隨你吧，蕾。」
里埃把蕾的手放在自己的額前，輕點了一下。
「你這是要把我當成神嗎？才不要哩。」
蕾用手戳了里埃因為失血而略顯蒼白的側臉。
「要當我們一起當。我也來信仰你。」
蕾結束了治療，露出和煦的微笑，扶著里埃站起。
她知道，從今以後，兩人不再只是互相陪伴，而是在精神上也能互相扶持的關係。
『只要兩人在一起就好了。如果有什麼困難都有里埃幫忙，我就不需要……』
蕾想起自己聽見萊格說過，他們兩人都沒有站在對方的角度好好想想。如今，在里埃的邀請下，她決定試著走出自己的世界。
只要兩人在一起，就好了。
——然而里埃卻沒有回應她。
只見他的身子突然癱軟下來，從蕾的手中滑落。如同時辰已到的迴光返照，里埃睜著光芒盡失的雙眼，倒在地上沒有了知覺，宛如斷了線的人偶。
是雷電造成的後遺症嗎？還是里埃身上有什麼宿疾呢？蕾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里埃？醒醒啊，里埃？」
驚慌失措的蕾跪了下來，檢查著里埃的狀況。明明她才剛進行過完整的治療，里埃應該是最健康的狀態。然而他卻沒了呼吸心跳，就像是耗盡了最後的生命力。
「怎麼會這樣？誰快來救救里埃……拉迪雅？現在去找拉迪雅還來的及？
「沒錯，拉迪雅應該還在城內，現在去找她還不遲。我可以的，得快點……」
蕾用顫抖的雙手扛起里埃，準備走回水路下。但一個稚嫩的聲音卻從旁邊傳來，打破了蕾的幻想。
「已經來不及了喔。」
紫色的身影從掩體後現身。而她手中的玩偶證實了她就是剛才與蕾對視的小女孩。
「靠著神力運作的人偶，如果失去能讓自己行動的神力，就真的只能永遠當個不會動的玩偶了。」
小女孩說著，提著她死氣沉沉的玩偶，朝兩人走了過來。
第六章－瞭若指掌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