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We Hereby Accept
Correctness, Wrongness, and Confusion
「哈──呼──」
我用力伸懶腰。右手臂緊貼耳後高高舉起，左手從後面勾住右臂的手肘，雙眼緊閉，耳朵靠在袖子上，中間夾著銀灰髮絲，右肩伸直，被右腰從下面托起，全身繃緊、鬆弛、再繃緊。我彷彿聽見血液在手臂血管裡流動的聲音，它衝開疲憊的肌肉和長時僵硬的筋骨，一路向上，飽含剛剛那哈欠吸進體內的氧氣，衝到頂端，滋潤過度寫字而痠疼的手指。
筆擱在筆筒裡，便條紙剛好用完，喝完第三杯咖啡的空杯等著被收去洗，排隊隊伍最後一位客人滿足地踏出門。我聽見後面有人喊打烊了，隔壁工作台的同事與她的隔壁放心聊起晚餐的選擇，我又是大大地打了個哈欠，身體靠住椅背向後傾，手臂這才放鬆、垂下。
「太好了，」我揉揉眼睛對自己說，「一天的工作終於完畢。」
差一點完畢。
人在揉眼睛的時候，手指同時對眼球施加橫向和縱向的壓力，前者推擠眼角的淚腺，後者壓迫眼球下方的角膜。接受壓力的角膜弧度發生變化，改變了視線光路的折射率，加上被強迫擠出的淚液暫時的大量堆積，近一步增加散光的現象。這就是為什麼揉眼睛很不好，它令妳視力模糊，更甚者，如果整天使用眼睛而過度疲累，產生眼屎，它們會被擠出，掉在白色的襯衫，或白色的桌上。
這可不叫雅觀，尤其，在妳沒發現仍有客人等在妳面前的場合。這簡直是冒犯……
「嘿嘿～」
視野模糊。起先，我發現我櫃台正前方的保險箱牆的顏色變了，它們應該是可靠的原木色，此刻卻像櫻花一樣渲染著粉紅。瞇起眼睛，視野變稍微清楚些，我發現那不是木頭，而是某人的頭髮，柔順且光亮。往下看去，兩隻清澈的水藍眼瞳與我視線相接，然後是小巧但尖挺的鼻子，柔軟又細緻的雙唇。
這下，我完全看清楚了，倒吸口氣，驚呼一聲，「啊，對不起，不好意思，這位客人，亞茵……咦？」
幸好客人一點也不介意我的模樣，就見她笑了，露出貝齒，把手裡的紙捲往我這兒一推。我認識她。
「薇、薇塔姊姊，是妳？」
「對呀！」她愉快地道：「我要麻煩亞茵收下這份文件，這是把委託退回冒險者公會的申請哟～！」今天，她的肩膀上披了條我從沒見過的黃色圍巾。
我接過那紙捲，就這麼拿著，然後對她回以微笑：「嘻，亞茵收下了，謝謝妳。」
薇塔姊姊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過了一會兒，她雙眼突然閃爍起狐疑的顏色，歪過頭，看向我的手：「哦，亞茵收件後不是通常都會寫下編號嗎？還是因為現在已經下班了，所以下次再寫就好？」
呃……我忘了。很難以啟齒，但我真的忘了！昨天晚上沒睡好的緣故。
我抓起一隻筆，迅速地寫下1101RQ3，1103是日期，RQ3指退件編號「三」。這是客戶文件的簡易編號法，簡易到眼睛不用盯著也能寫出來，反正，這東西歸檔前還是會進行更完整的掛號分類，用不著現在費心。
然而，她還是沒移開視線。我手上有什麼嗎？還是臉上？難不成她瞄見我的眼屎……？正納悶間，也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我把編號直接寫在桌上，因為便條紙用完了。
「嘿嘿～☆」她又笑了。
「對、對不起，薇塔姊姊……請再等亞茵一下。」我抓著文件起身離開。
| ❉ |
一個小時候，我仰躺在城外北方一片丘陵地的草原上，望向泛紅的天空與晚霞的雲彩，呼吸秋風夾帶的野草之香。連日大霧退去以來，我第一次有機會這般放空地看風景。輕柔的風串進我的頭髮，在髮絲之間嬉戲、搔弄，好幾次我幾乎要闔眼睡去，我強撐著，嘗試不去想昨夜為何晚睡。
帶我來這裡的薇塔姊姊側躺在身邊，手臂枕著頭面向我，純白的羽翼也伸過來，像被子般蓋住我們兩人的身體，她很安靜，彷彿熟睡，一隻手與我交握，另一手隨意輕撫那黃色圍巾。
她很喜歡看夕陽，喜歡的程度就像趴在公園水池邊，深深著迷於噴泉形狀的小孩子一樣。但是，她現在卻閉著眼，如果我估算的沒錯，她即將要錯過今天最美的一朵橙紅彤雲，太陽也消失在山坳中，再晚些，暮光與星光就要取而代之。
「薇塔姊姊，」我說，「妳還好嗎？」
她皺了皺鼻子，把圍巾湊到面前聞嗅。我以前從沒見過她偏愛聞某個特定的東西，這是個全新的習慣。
「五天前，人家就是掉落在妳現在躺的位置喔。」她睜開眼睛，我轉頭，與她對視。
「掉落？」
「對呀，就是迷霧退去的那天，我在吉爾吉斯村的任務結束了，所以被送出來，掉落在這裡。」她稍微握緊我的手說。
「所以，妳才會來我們冒險者公會申請註銷委託？」
她點點頭，慢慢地爬起身。
我們所在的這座小山坡面向西南方，視野良好，就算太陽消失在地平線下，落日餘暉仍能照亮這裡的草地和點綴其間的少許岩石，視線順著那些岩石往下，它們之間出現一條被踩出來的泥土路徑，延伸到山谷底部。那兒完全壟罩在前面山頭的陰影中，可我知道那裏空空如也，只有座小湖，幾棵樹，以及遠方一片自然生長的麥草原。姊姊抱著我飛來時，看見的就是這些。
很明顯地，那些是村莊存在過的痕跡，那條泥土小徑，我猜，是牧羊人和他的羊踏出來的吧。
「已經不需要幫葛萊蒂尋找重要的寶物了。」薇塔姊姊伸手緩和地制止想跟著爬起來的我，「在她偷偷告訴人家，寶物實際上是什麼東西時，尋寶這件事就失去了意義。」
瑪莉亞．葛萊蒂的寶物是一件極其私人的物品，擁有深刻、無可取代的紀念性質，與那些所謂的教團祭品不同。我自己事後的調查顯示，教團祭品是否存在甚至也被懷疑，說不定，那不過是用來混淆某位對抗梵亞斯教團在整個梅路艾爾多事件所扮演之角色的人士。我忍不住想像，梵亞斯內部很可能並不支持介入這事件，是葛萊蒂主教──為了她私人目的──被召喚來合理化她行動的「外殼」，巧妙利用吉爾吉斯過去與教團的衝突與歷史包袱，作為自己完美的障眼法。
據理反證，若教團真想剷除異端，那麼在吉爾吉斯人事後撤離我眼前這座山谷之際，為何不派兵追擊呢？是葛萊蒂命令他們不准嗎？葛萊蒂行動失敗，受傷昏迷，教團之所以步行動，是遵循她的意志，還是認為她無足輕重，不值費力？
這些推論，我從沒告訴薇塔姊姊。若要我選邊站，我想我不可能支持瑪莉亞．葛萊蒂。
「亞茵，我看得出來哦，葛萊蒂的真正想法。妳想聽嗎？」姊姊伸手指，在我的肚子上畫圈圈。很癢……
「請說。」
「她的選擇是讓村子回歸到『最應該的狀態』。不像羊羊村長關閉邪惡之門，好保護村子那樣，也不像那個名叫瑞比的兔子姊姊希望將大家恢復成人類。唔嗯……妳知道嗎？所謂『最應該的狀態』，就是讓他們死……死掉呢。」
雖然極度細微，可是薇塔姊姊的聲音正在顫抖。我摸摸她的額頭，像她微笑，給她講下去的力量。
「……妳想想看噢。吉爾吉斯村變成怪物村已經是七百多年前的事了，原本的人類村民們受到詛咒，因此活到現在，很不正常對不對？他們一定非常不快樂，但是又沒有任何辦法，葛萊蒂看見了，而她認為這是結束大家痛苦最好的方式，村長他們不過是在延長厄運而已。」
「但是葛萊蒂從來不跟冒險者坦承這點喔，她請我們協助找東西，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好讓她能讓最少人牽扯進來的情況下實現目標，順便在利用冒險者的一些幫助。唔嗯，我甚至覺得她說不定不需要幫助呢！」
她說完這些話後，手撫著胸輕輕喘氣，像是小孩子完成只有大人才能做完的大事一樣。天真、浪漫的薇塔姊姊啊，她不明白自己憂慮的表情是如何地教人不捨，她甚至沒意識到亞茵我正也是人類，除非用不正常的方法，否則活不到她成年的那一天。
「其實妳並不認同她的做法，對不對？」我定住心神，柔聲問道。
「嗯……」她應了聲，重新躺下，像著涼的幼貓一般蜷縮身體，緊貼著我。
「可是妳始終支持她。」
「人家……我不是因為覺得村民們可以去死掉而認同葛萊蒂的喔！在最後的最後，在那破敗的幻影村子裡，我支持她，因為我是她的好朋友，因為她口說的大部分是藉口，看我的眼神講的卻都是真話～！如果我的選擇不一樣，就沒有人真正支持她了……」
她的視線停留在我身上，可是瞳孔卻沒有對焦，它們擴張、散開，它們的主人飄盪在思緒的雲端，暫時看不清任何事物。我依稀見到有水波在裡頭打轉。
「亞茵，我喜愛每一個好朋友。」她說，緊抓著那黃色圍巾。
我點頭。
「亞茵，我的選擇……是......正確的嗎？」她嗚咽。
| ❉ |
結果，昨夜我依然沒睡足。
倒是搖搖晃晃，昏昏沉沉的薇塔姊姊抱著我，歷經幾次驚險的空中接近事件，終於回到家後，往藤床上一窩，就安心的呼呼大睡。薇露娜姊姊皺著眉問我她妹妹怎麼了，還號令艾格們將我團團圍在角落，我招架不住，只得和盤托出。
於是，在幾杯咖啡的陪伴下，我們姊妹倆徹夜長談。聊得很多，很深，聊到妹妹何其純真，聊到朋友何其重要。
今天，我帶著淺淺的黑眼圈來到工作崗位，攤開工作日誌，機械性地整理幾個傭兵團接受委託的等候清單排序。幸好有黑眼圈，服務組的組長一見到它們，就堅持我今天得待在後面，不須面對客人，我於是一邊心道感謝，一邊思索昨夜在床上想不完的事。
薇塔姊姊的選擇沒有正不正確的問題，只有「結果好不好」而已。瑪莉亞．葛萊蒂在那種人抉擇的一刻，認知到只有薇塔．阿露西安真心的與她站在一起，想必心中就已下定決心了吧。那件黃色的圍巾就是證明。
重要的朋友收下禮物，並且被送走後，主教了無牽掛，命運在怎麼樣也無所謂，原本所有的抉擇，無論是利用梵亞斯到底，抑或追隨瑞比小姐而去，都變成同一種選擇，只要能確保失敗的自己在最終戰時被毀滅，那麼無論是村子或教團的責任，她都終於可以放下了吧。
回歸吉爾吉斯的塵與土，或許這才是她最真實的目的。
唯一的意外就是葛萊蒂認識了薇塔姊姊，其他的冒險者們直接或間接的因為姊姊的意志，使葛萊蒂存活下來。在她脫力昏迷、無法阻止事態發展之時，瑞比小姐實現自己的完全的奉獻，解放了吉爾吉斯村，解除了梅路艾爾多之霧。
算是最好的結果呢，我覺得。
從今以後，卸下重擔的瑪莉亞．葛萊蒂該去哪兒？她會回到梵亞斯繼續當主教嗎？醒轉後，她睜開眼睛，見到醫院潔白的天花板，意外的新生命就跟天花板一樣白的缺乏方向。
薇塔姊姊，一切都過去了，現在不是懷疑自己道德和價值觀崇高與否的時候。妳是我的好姊妹，人心最溫暖的好夥伴，既然葛萊蒂對妳而言就同我一般重要，妳得去陪她醒來，指引她人生新的方向。
正如五年前妳帶領我時一般。
我打了個好大、好大的哈欠，明知有害，卻無可奈何地揉揉眼睛，伸手撈過來編號1101RQ3的委託退件單，想到她仍在床上的睡臉，微笑。
我在退件單的底部簽字，蓋上核准的印章。
（完｜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