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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再度灑在宗岡家中,黑色的皮沙發上如今並未躺著宗岡的母親,取而代之的是坐在其上,面容哀傷而呆滯的真穗。
宗岡輕輕推開房門,妹妹從幾個小時前就幾乎沒有變動的背影讓他忍不住長嘆。
「真穗。媽已經……不在了。」
桌上擺著的照片中,兩人的母親畫著淡妝微笑著,但主人已經再也無法露出那樣的神情。
聽見呼喚,真穗起先沒有回應。宗岡見狀走了過去,正打算再度開口之際,才聽見真穗小聲地嗚咽。
「我知道。可是為什麼……」
宗岡沒有回覆,他知道說什麼都不對,而此刻他只能抱著真穗,輕輕撫著她的被、讓她靠著自己的胸膛。
那日宗岡接到電話趕到醫院時,母親已經回天乏術。起先震驚的真穗只聽說母親是在酒店拚酒時急病發作,但當檢察官向宗岡例行訊問時,才知道母親是和人起了爭執,在拉扯間撞到要害──不論何者對宗岡都不重要。
打從知道母親流連於各家酒店間,宗岡總有會在哪天突然接到噩耗的預感;然而當預感成真時,一切還是如此難受。他不喜歡母親那樣生活,但多少理解唯有那樣才能攢到足夠的錢,才選擇眼不見為淨。而當母親終於在苦海中溺斃之際,他的心中沒有悲傷,卻有股怎麼也填不滿的空缺。
宗岡瞥向照片:那是幾年前她帶著兩人一同出遊時留下的瞬間,而他差點忘記母親也能如此素樸可親。
如果能哭的話,他想大哭一場,但是已然失去波動的心難以觸動淚水。而當真穗還在哭泣時,他也知道自己還不能軟弱。
當真穗心情稍微平靜之際,宗岡才鬆開妹妹,硬是擠出一抹微笑:「晚上想吃什麼?我去買。」
「我還吃不太下。」
宗岡本想再多勸幾句多少要吃一點,但又覺得現在不適合說。他只疲倦地站起身,輕輕點頭:「我知道了。」
對於宗岡而言,唯一不幸中的大幸大概是住處暫時不成問題,至於這樣的日子還能、或著還必須持續多久,他還不敢想。只要什麼都不想,他就能騙自己堅持下去──本該是如此的。
「叮咚!」
在宗岡穿上外套正要出門之際,門鈴卻突然響起。宗岡雖覺得奇怪,仍將大門微微打開。
「請問哪位──唔!」「丹羽家是吧?這名字還挺好聽。」
看到來者的瞬間,宗岡的經驗讓他全身寒毛豎起。出聲的男子穿著黑T恤配著深藍色西裝外套,脖子上的金項鍊絲毫沒有貴氣、反而多了一絲江湖味。他的髮型和穿著時尚,語氣中則掩不住滿滿的鄙視和不以為然。
而在他的面前,左右邊分別站著一個身材精瘦、操著球棒,以及另一個全身肌肉,穿著汗衫、還隱隱飄散著汗臭味的年輕男子。見門縫微開,他們毫不客氣地將其全推開。
宗岡擋不住三人,頭也沒回就高喊:「真穗,快回房間!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出來!」
「發生什麼──」「不要問!照做就對了!」
他咬著牙,在聽見房門被關上的聲音之際才稍稍放下心。與此同時,穿著西裝的男子揚起嘴角,語帶挑釁地說道:「還知道要先保護妹妹,你看來是知道我們來幹嘛了吧?」
誰知道呀?宗岡在心中啐了聲,但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見他沒開口的打算,西裝男用眼神示意拿著球棒的男子,他旋即從運動外套內側掏出一疊摺好的文件,按在宗岡胸口。
「這些是你媽沒還完的,你說怎麼辦?」
球棒男粗啞的嗓音不堪入耳,讓宗岡忍不住皺起眉頭。儘管他壓根沒想配合對方的打算,但礙於情勢他還是看了眼手上的文件。底部是母親的簽名筆跡,而上方的數字讓她不禁倒抽一口氣。
「為、為什麼這麼多……」
「應該問你媽吧──啊,已經沒辦法問了是吧?」球棒男嗤嗤笑著,似乎很滿意自己的黑色幽默。
宗岡壓抑著想給對方鼻頭來上一拳的衝動,但仍緊握著拳頭:「我不管你們哪裡來的,但這是媽的事情,跟我們無關──咕……」
話都還沒說完,全身肌肉的男子就揪住宗岡的胸口,惡狠狠地瞪著他。後方的西裝男則好整以暇地雙手抱胸:「你不知道自己什麼立場嗎?你這年紀的,還敢頂嘴,挺有膽量呀?」
「我不知道她去找錢莊借錢──」「你小子啥意思?不知道就想裝沒事?」
球棒男朝宗岡臉上呸了口口水,看不下去的西裝男嘖了聲將其拉開:「看你年紀小,第一次才好聲好氣跟你講。下一次──喔?還是找你妹妹來談好了?如果讓她來工作,應該可以還得快一點吧?」
「不要對她出手!」一提到真穗,宗岡馬上激動地吼回去,但對方如豺狼般凶狠貪婪的神情卻又讓他難掩畏懼:「錢的事情我不知道怎麼辦,但是拜託不要把我妹捲進來。」
「那你說怎麼辦呢?我們找誰要錢?」西裝男挑起眉毛,瞥向深處的房間:「你不行的話──」
「我知道了,我什麼事情都能做,所以──嘎!」
宗岡低下頭,說到一半就感覺側頸傳來一陣刺痛,意識也隨衝擊逐漸遠去。而在他倒地之前,只見球棒男另一手拿著一把電擊槍,而耳邊迴盪著西裝男的冷笑。
「就等你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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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唔……」
宗岡感受到有人使勁搖動他的身體,意識漸從朦朧中甦醒。然而在他睜開雙眼之際,卻發現眼前依舊一片黑暗。
「把布拿下來。」
隨著耳邊傳來西裝男的命令聲,宗岡才感覺眼前一鬆,而自己正坐在某輛轎車的後座。他一瞬間回過神,才想起自己傍晚被討債集團電暈帶走。周遭的景象似乎位於郊區,已然入夜的街道只有路燈和對街銀行二十四小時提款機的照明。
「這裡是哪裡?你們──」
宗岡話說到一半,才靈機一閃想打開車門,不料肩膀馬上被身旁穿汗衫的男子狠狠抓住,讓他只好嘖了聲停下動作。
前座的西裝男見狀滿意地冷笑聲:「勸你別輕舉妄動。我們還有人在你家待命,要是你亂來的話,我們就找你妹妹談。」
「怎麼可以……」
宗岡咬著牙、握著拳,滿腔的鬱憤難以抒發。而西裝男雖都看在眼裡,仍示意駕駛座上的球棒男將一個手掌大的袋子交給宗岡。
眼見宗岡心不甘情不願接下袋子,西裝男好整以暇地續道:「看到對面的提款機了嗎?裡面幾張卡片都寫好密碼了,把錢領好後再回來車上。」
「什、這些是……」「叫你去就去,話這麼多?」
球棒男狠瞪了宗岡一眼,而宗岡旁的肌肉男也將一個黑色塑膠袋扔到他大腿上。
「裡面是變裝用的衣服,要換不換隨便你。」西裝男雙手抱胸回過頭,語氣一沉說道:「是你說什麼事情都願意做的。要是敢耍什麼花招,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吧?」
要不是擔心真穗,宗岡恨不得給車裡的每個人來上一拳。見自己沒有反抗的本錢,他只好乖乖換上帽T、遮住容貌,快速走向對街的提款機。
宗岡瞥了眼袋中的內容,潦草的字跡寫下了幾張提款機的密碼和能提出的金額。就算不問,他都能猜出來源肯定不會多正經。環顧四周,他認不出自己身在何方。原先放在口袋中的手機早就不翼而飛,而要是就此逃走,想必對方也會有所行動。
因為久未有人使用,提款機的螢幕正放著反詐騙的廣告,看在此時的宗岡眼中格外諷刺。他暗自思忖著:只能照做了嗎?但是照做自己就變成共犯,要是被抓了──不對,我是被脅迫的,根本沒有做錯事。先這樣想就好,不要想其他有的沒的。
宗岡拉下帽沿,再次確認指示內容。在吞了口口水後,他緩緩將卡片放入提款機,同時暗自下了決定。
不出幾分鐘,宗岡帶著微鼓的袋子,飛也似地回到車上。駕駛座的球棒男一把將袋子搶過,畢恭畢敬地交給西裝男,但西裝男才剛摸到袋子,連開都沒開就板起臉。
「不夠。應該不只這樣吧?」「你小子竟然──」
「等、等一下!」宗岡眼見其他人怒目相向,連忙將雙手擋在自己胸前辯解道:「一次用那麼多張卡片領那麼多,一定會出問題的啊!應該從不同的提款機……」
話還沒說完,肌肉男就揪住宗岡的衣領:「你個欠錢的意見還這麼多?」
「放開他。」西裝男冷冷地命令,旋即反問道:「那你認為該去哪裡?」
宗岡愣了一下,隨即強逼自己冷靜下來:「這時間人比較少的地方──山城區或景麗區吧?我不知道現在在哪裡,所以……」
「開車。」
西裝男轉向前方,沒讓宗岡看見自己的表情。與此同時,球棒男本還沒搞清楚狀況,也是過了好幾秒才在西裝男再度開口前悻悻然踩下油門。
正當宗岡看向窗外景色時,西裝男又補了句:「把他眼睛矇上,帶回去。」
宗岡自知打不過肌肉男,只能乖乖就範。眼前的黑暗加上行車中時不時的轉向,讓他心中原先僅有些許的不安逐漸放大。
在車子停下後,宗岡先是聽到車門打開的聲音,隨即雙腳冷不防地懸空。他感覺整個人快要上下顛倒,加上隱隱的汗臭味,應該是被肌肉男扛在肩上。緊接著傳來的是電梯門開啟、關閉及上升的聲音。
不久後,他感覺自己被甩在沙發上,罩著眼睛的布也隨之被揭開。眼前的景象是個小型的辦公室,自己身坐的黑沙發三方包圍著矮木桌,桌上擺著茶具,牆上則掛著附庸風雅的山水畫。不遠處的幾張辦公桌上除了電腦外,凌亂地散落著文件。肌肉男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而球棒男則在辦公桌前盯著電腦嗤笑著。
「砰!」「問你個問題。」
宗岡還沒來得及熟悉環境,西裝男就拿著一張白紙倏地壓在桌上。他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張地圖。
「我們下禮拜要去這間工廠找人,不過對方老是開溜。你說要怎麼做才能逮到人?」
什麼找人?八成是去討債吧?宗岡忍著沒開口,同時揣摩著對方想要的答案:「有幾個人能用?」
「四個。」
宗岡抬頭望向西裝男,卻只見對方雙手抱胸、表情嚴肅,讓人看不清內心。他只好再次低下頭盯著平面圖,腦中不斷沙盤推演人員移動,彷彿在熱炒店打工時規畫最有效率的送餐方式。
「想好了沒?」
宗岡一手握拳,猶豫了數秒後才決定豁出去解釋道:「兩個從正門,一個埋伏在這邊的窗戶下面,還有一個……」
在宗岡解釋之際,西裝男從原先的眉頭深鎖、表情漸漸柔和、甚至最後勾起了嘴角,制止還沒說完的宗岡:「行了,我知道了。」
西裝男將地圖往旁一掃,索性直接往桌上一坐:「你在煩惱錢的事情吧?可以讓你欠著、甚至不還──只要你幫我們工作就行。」
不遠處的球棒男一聽立刻轉過頭:「老大,你說什麼呀?怎麼能讓這小鬼──」
「我說了算。這小鬼敢頂撞我,也比你們都有腦袋。」西裝男說完後將臉湊近宗岡,同時壓低了聲線:「不過你知道自己也別無選擇吧?」
肌肉男見狀揮舞著拳頭,讓宗岡也只能默默點頭。
「我們幾個都混龍雲會的,要是敢耍花招,就是跟半個國北市為敵。」西裝男伸出手,冷哼了聲問道:「回應呢?丹羽‧宗岡?」
龍雲會?該不會她也知情?宗岡邊揣想著,邊有些不情願地回握對方的手。而對方也彷彿獵物上鉤的獵人般,冷冷地笑道。
「這樣你也是『這邊』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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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是彩欣嗎?竟然在這裡遇到妳。」
在彩欣正與雨荷在超市物色食材之際,一道男聲從背後叫住了她。她一回頭才認出對方:「拓彌學長!」
雨荷端詳著眼前一手拿著購物籃的身影。他的身高中等,一頭銀白長髮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他的雙眼微微往兩側斜上方吊著,微笑雖友善、卻又若有似無帶著點狐媚的氣息。
彩欣順口解釋道:「是跟我同系的學長,現在是研究生。」
「原來如此。」雨荷微微頷首,隨即慎重地伸出手:「初次見面,我是龍雲會──」
「啊啊,她是我朋友,剛好一起出來買東西啦,哈哈!」
嚇得滿身冷汗的彩欣連忙大手一揮,旋即轉移話題:「說起來下禮拜不是要跟教授去田野調查嗎?到時要準備的東西有哪些?」
「你們準備紙筆、手機之類能記錄的就好,其他的我跟教授會帶。我這幾天再寫E-mail給大家。」拓彌輕笑聲續道:「不用太緊張啦,妳能來幫忙我就很開心了。」
「畢竟是我第一次實地考察,不想搞砸嘛。」
「妳的話一定沒問題,細心到我都懷疑妳不只大二了。」
雨荷見兩人越聊越起勁,有些吃味地打斷:「考察什麼呀?我都沒聽說。」
「說是我們有個剛畢業的學姊老家在做占卜師和預言家,所以教授想去取材和紀錄。」彩欣微笑著解釋道:「聽說一個月只有固定幾天會接客人,每一年還要在石室中固定修行一兩天,很多值得紀錄的特別習慣。」
「準確來說是侍奉那位占卜師,而且已經過了好幾十年,搞不好那位占卜師都快一百歲了。」拓彌說完後,自己都覺得有些怪異地皺起眉頭,但隨即彷彿沒事發生般地爽朗笑道:「總之下禮拜剛好是修行的日子,我們才去採訪。」
雨荷似懂非懂地點頭:「不愧是民俗學系……」
「對了,我記得學長也會做料理吧?有沒有推薦給初學者的菜單?」
彩欣冷不防一問,讓拓彌微微抬頭思索數秒,才面帶困擾地回道:「可是我自己做的都是豆皮壽司、豆皮烏龍麵,還有豆皮味噌湯。」
「你對豆皮有什麼執著?」「學長不愧是妖狐的後代……」
彩欣瞥向拓彌的購物籃,滿滿的豆皮都快溢出籃外。雨荷更是直接搖頭。
拓彌又稍稍撇頭想了一陣才靈機一動:「如果初學做菜的話,不是應該都先試那個嗎?」
兩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才恍然大悟,她們對望一眼,隨即不約而同說道:「就這麼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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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補充:
真的讓大家久等了。《魔都妖探》隨著作者本人的博士候選人口試通過(還不是博士)也凱旋回歸了!謝謝大家這段時間的耐心等待。
本週的過去篇,宗岡的苦難持續著,在家逢巨變之際,又被半強迫地拉入龍雲會下轄組織。他自知已是共犯,但一直說服著自己只要不多想就不會有事,這樣的策略真的能奏效嗎?而和討債、詐騙集團合作的他又會碰到什麼際遇?
現在篇則登場了另一位新角色,妖狐的後代拓彌(たくや;Takuya)學長。這個讀音能寫成拓哉,但伍德知道一寫成拓哉大家只會想到那個男人,就換了個字了。說起來包含宗岡、藤介和浩人,取這些名字的確都有想到日本形象;這三人是因為想到日本極道,拓彌學長則是因為是妖狐。而且拓彌還自帶豆皮屬性(X)
拓彌也提到下週要和彩欣等人及教授一起去山上訪問某位占卜師。神秘的儀式、一年一度在石室中的修行,疑似接近百歲的占卜師──沒錯,別忘記本作是推理作;伍德可以直接捏大家,會出事(欸),請大家期待Case 8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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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最近和《落選者文庫的逆襲》一起連載,會發現《魔都妖探》的人氣和GP數微微地低了些。雖說兩部作品的內容不太一樣、客群也不一樣,當然不能直接比,但伍德還是多少希望兩部作品都有人氣。尤其《魔都妖探》還是我自己親手寫的(落選者文庫我只是原作),人氣差一截總讓我有種很奇妙的感覺Orz
而下次的更新,由於伍德下週終於(?)要回台灣一趟,不確定能不能更新,但應該不會讓大家像這次等這麼久了。
那麼在宗岡被拉進龍雲會下線之際,雨荷又是否知情?與此同時,越界後的變化似乎也讓真穗起了疑心。變調的青春是否會更加扭曲?敬請期待下次的《魔都妖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