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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耶,以為明天才考化學,我都沒念。」
「欸,剛才考的是化學喔?我看一堆字母和箭頭以為是英文咧。」
晨間考試的鐘響後,教室中的雨荷無奈地聽著附近同學的笑聲,同時瞥向角落已然空了幾天的位置,恰如她心中若有似無的空缺。
對於宗岡為何沒來學校,老師們完全不置一詞。求助德叔的雨荷也只從他口中得知宗岡家逢巨變,以及似乎因此被一堆債務纏上。其他內容德叔也以隱私為由不再深入。
「但是我會擔心啊……」
在雨荷嘀咕之際,一道揹著書包的身影出現在教室後門。他一手扶著書包、另一手搔著後腦,表情蠻不在乎地走了進來。
久未來到學校的宗岡臉上帶著些微疲態,還沒坐到位子上就有幾個男生上前噓寒問暖。然而見雨荷迫不及待湊過來,那些男生便識相地閃開。
「好久不見。」「也沒那麼久吧?」
宗岡一臉酷樣,看雨荷坐在他前方的位置,雙手靠著半張桌子也沒多說什麼。而雨荷抿著嘴唇,猶疑了好一晌才緩緩開口:「那個,我聽說你家裡的事情了,我……」
她說到一半便語塞,分不清究竟該只是安慰、逗他笑、什麼都不說,或是根本從頭就不該提起這話題。
「先是我打工的地方,現在是我家的事情,你對別人隱私真感興趣。」
宗岡微微蹙眉,旋即放軟姿態、話鋒一轉:「我問妳,妳對妳們龍雲會的人熟嗎?」
「突然問這個──」雨荷雖覺得疑惑,但仍據實以告:「其實我只認識跟我爸最親近的幾個人,畢竟人太多了嘛。」
「這樣呀。」宗岡不自覺地微揚嘴角、緊繃的眉頭也微微舒開:「那就好。」
「總之要是有我可以幫忙的事情,一定要讓我知道喔!」雨荷站起身,在回到自己位置前不忘補充道:「我可以找很多人幫你!」
宗岡報以微笑,沒再多說。看著雨荷如釋重負離去的背影,他暗自忖道:如果找你爸應該就能幫我擺脫那幾個討債的吧?但是我不能那麼做──妳的父親明明是高層,而妳卻對龍雲會不熟,那就表示他不想讓妳越界。而仍舊純潔的妳和已然一隻腳在內的我已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宗岡一手握著拳,看著多雲的天際苦笑著:「我……還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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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吃得好飽!」
數個禮拜後的某天晚上,宗岡帶著真穗走在通往捷運站的巷弄間。兩人久違地在餐廳共用晚餐,而見真穗露出滿足的微笑,宗岡也才泛起笑容。
「今天真的好開心。」真穗雙手背在身後,仰望著老舊公寓間圍出的漆黑夜空:「好久沒和哥一起在外面吃飯了。」
「那我們以後就常常出來吃吧。」宗岡一手叉在口袋中,裝著一副蠻不在乎的模樣:「我新的打工不用去那麼多天,薪水還比較高咧。」
「說起來你都還沒告訴我是什麼樣的工作。怎麼上班天數比較少,錢還比較多?」
宗岡搔著頭隨口回答:「就──幫忙做些文書。」
自從被半強迫在討債集團手下工作,宗岡每週便有一兩天會被載至據點。起先領頭的西裝男還會差人矇住眼睛,並把手機定位關上,後來也不這麼做,甚至連接送都省了,直接傳訊息要宗岡過去。
而宗岡倒也沒說謊:工作內容除了基本的文書整理外,每當需要詐騙、討債,西裝男都會徵詢意見。甚至還有幾樁詐騙文宣由宗岡修改或甚至撰寫。
宗岡起先心理雖還是抗拒,但西裝男也只要他謀劃,沒再讓他像之前一樣到第一線。而幾次略有戰果下來,不只西裝男心情一好就多塞幾張鈔票,就連原先針鋒相對的球棒男都開始和宗岡稱兄道弟,讓宗岡偶爾認為就這麼下去也不差。
只要沒見到被害人,宗岡就能說服自己都是被迫而不得已。社會本就現實,已給了他過多的考驗。而若現實逼宗岡弱肉強食,他也只能逼自己成為一頭野獸。
聽了宗岡回答的真穗挑起眉,難掩羨慕地附和:「既然這麼好賺,那我上高中後也去。」
「不行!」
宗岡一聽猛然回神,但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過於激動,連忙乾笑著補充道:「因為他們沒有要再徵人了啦,而且妳專心唸書就好。」
真穗微噘起嘴,並未多說。她還記得那天討債集團來時,躲在房間的她只聽見外頭一陣騷動,而她鼓起勇氣推開房門,只見所有人都已離去。
慌得六神無主的她也不知上警局該從何說起,而到了深夜她才好不容易盼到哥哥回家。宗岡一進門面容還有些憔悴,馬上抱住了真穗。除了說討債集團不會再來糾纏,對於事情經過則三緘其口。
「哥,不要什麼都一個人承擔。」
真穗淡淡說道,而宗岡聽了只輕輕地嗯了聲。
兩人彎過轉角,耳邊隱隱能聽見迴盪在巷弄間的鈴鐺聲,加上整齊擺放的花圈和罩著某戶人家的臨時帳棚,讓他們心照不宣地打算繞路。
眼前的景象讓宗岡有些眼熟,在他回想究竟在哪看過之際,從兩人身旁停的轎車走下幾位穿著素雅的中年男子,而他們看似不經意的閒談喚醒了他下意識逃避的可能性。
「聽說是還不起高利貸,又無法忍受老是被追債……」「這最近第幾起了?也太多了吧?」「噓,你們等等見到家屬少說點……」
宗岡腦中倏地閃過兩週前西裝男遞給他的資料,說對方已欠錢許久,每次去討債時對方不是裝死就是逃跑,而宗岡也順勢出了些點子。當時資料上的照片正是眼前的房子。
對方真的不堪追債而走上絕路嗎?宗岡心頭一涼、暗自忖道:該不會是因為我出的點子?這樣該不會是我逼死人──不對,本來欠錢就該還嘛,所有決定都是對方自己要負責。就算退一步說,去討債的人也不是我,出個計謀又沒犯罪!
「哥?」
真穗的話語沒有傳遞到宗岡耳中。他的腦中頃刻被各種思緒占滿:我沒有錯,是沒還錢的人錯,是去討債的人錯,而我都是被逼的──明明是如此,為什麼我的心中如此不安?
「打從答應在人家手下辦事時,你就已經是共犯了。」
宗岡心底異常清晰地浮現自己的聲音,彷彿利劍刺在他的胸膛。
見自己的哥哥臉色蒼白、身軀微微顫抖,真穗連忙輕撫著他的背:「哥,怎麼了?發生什麼──」
「唔、嘔──」「呀!」
所有的不安、畏懼與愧疚和著胃酸,讓宗岡再也承受不住,一手撐著牆、一手摀著嘴,在水溝蓋旁蹲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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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叔,之前請你查的事情到底有沒有結果?」
放學後的車上,雨荷在後座抱胸翹腳質問著。握著方向盤的德叔則好整以暇地輕笑:「大小姐,我已經把能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剩下的應該是那男生的隱私。」
「可是我問他,他什麼都不說啊!」雨荷噘起嘴,語氣中掩不住焦躁:「他回來上課後,我總覺得他變了。雖然都不太愛說話,但以前只是在裝酷,現在更像是拋棄了一切,什麼都不想管的感覺,就像──」
雨荷說到一半便語塞,她也不知自己靈感從何而來,只能默默將所想說出口:「就像組裡的某些人一樣。」
直覺還挺準的嘛。德叔聽罷沒有回頭,只輕嘆了口氣:「大小姐若是這麼在意,更應該試著讓那男生打開心房才對。」
「怎麼做?」「那就要看大小姐平常的觀察和聰明才智了。」
「說得倒簡單。」
雨荷哼了聲、將目光瞥向窗外,暗自回想著從她和宗岡第一次談話的點點滴滴、每個表情和動作及其隨時間細微的變化。她說不出自己為何對宗岡如此在意,卻絕不想放開好似逐漸陷入深淵的他。而在思緒中,雨荷暗自下了決定。
當天晚上,巡視完畢的藤介一走進家門,就見雨荷單獨等在玄關。本來疲倦的他還擠出笑容,但雨荷神情認真,藤介立刻示意保鑣離去。
在剩下兩人獨處後,藤介才緩緩開口:「雨荷,有什麼事嗎?」
「爸──不是,父親。」雨荷微微低下頭:「請告訴我關於組織的事。」
藤介並未馬上回覆,反倒盯著雨荷的雙眼,隨後微微揚起嘴角:「到會客室去。」
會客室內裝潢素雅,除了大型螢幕和投影機外,四處妝點著字畫和盆栽。平時藤介和人在會客室商量大事時,雨荷偶爾會幫忙送上茶水,但像現在和父親面對面坐在沙發上,對她也是第一次。
在雨荷還在張望四周之際,藤介一手托著腮問道:「知道出淤泥而不染的花是哪種吧?」
「是……蓮花吧?」「而蓮花和荷花是同一種花。」
藤介滿意地頷首,隨即嘆了口氣續道:「我呢,其實也希望你能出淤泥而不染,畢竟組織的事也像坨爛泥。這也是為什麼我不主動跟你談我到底在做些什麼。」
「但是我想知道。」「為什麼?」
被反問的雨荷一時無言以對,她並非想繼承父親衣缽,而只想拯救那位讓她在意的男孩。只要離他近一點,是否就能將他拉出深淵呢?雨荷邊揣想著,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藤介略有所悉,但並未點破。他輕閉雙眼,思忖數秒後逕自續道:「酒店、賭博、放貸、討債,妳能想到的,龍雲會裡大概都有人幹,可說是在泥濘中討生活。然而,就是這些泥土孕育出了夜晚的國北市。」
「父親你……做過這些事嗎?」
藤介勾起嘴角,並未回答。他話鋒一轉續道:「就像種菜要除蟲,想讓夜晚的國北市常保光輝,除掉會對組織造成威脅的蠹蟲就是必要的。而這就是我和你德叔現在的工作。」
見雨荷面露疑惑,藤介翹起腳、好整以暇地解釋:「毒品、妖怪販運,這些生意短期內挺有賺頭,然而一旦越線,過於張揚的行動會縮短組織的生命。」
雨荷似懂非懂地點頭:「所以組裡也有不碰的事情?」
「有人認為組裡不碰,就是給其他人機會。」藤介雙手一攤、冷笑聲說道:「不過我可不管,我只管笑著看他人飲鴆止渴、自取滅亡。」
短短幾句話加上不怒自威的氣息,雨荷多少理解父親為何能坐住組織高位、還鎮住下面一堆牛鬼蛇神。
「說到底,你爸也是個生意人。」藤介聳聳肩,目光撇向房間角落的盆栽:「唯有讓整個組織存續下去,才能讓龍雲會真正在整座城市中紮根,最後讓城市也離不開組織。到時你要想接班,也會容易不少。」
「我對接班──」
「還有呢,妳要想讓人逃離『這側』的社會,勸妳趁早想辦法。」藤介沒等雨荷說完,看似不經意地說道:「等到他紮根了再拔除,只會害了他。」
「爸……」
「妳以為能瞞過我嗎?」看著難掩訝異的女兒,藤介受不了地搖頭:「在當龍雲會首領之前,我可是特爾卡‧雨荷的爸爸呀!」
雨荷害臊地撇過目光,她知道父親的工作是和人打交道,但不知何時已經忘了或許他最想打交道的人其實是自己的女兒。
「爸、其實──」「叩叩!」「什麼人?」
雨荷話說到一半,響起的敲門聲又讓她把話吞了回去。在藤介吆喝聲後,微微推開的門縫中現出了德叔的臉龐。而德叔一見到父女相對而坐,連忙低頭賠罪:「抱歉打擾兩位的時間。」
「無妨,有什麼急事?」
德叔先是瞥了雨荷一眼,隨即將手在胸前輕輕一揮。德叔一看便明白這是想私下談的暗號,輕咳了聲說道:「那麼雨荷,我說得也差不多了,妳早點休息吧。」
「好的。」
雨荷識相地起身離去。而見她離開,德叔才側過身進門,將嘴湊到藤介耳邊:「首領,關於上次酒店那件事……」
藤介靜靜聽著報告,聽到一半雖眼睛睜大、難掩震驚,卻馬上恢復鎮定:「目標既然一致,那就速戰速決吧。今晚能調到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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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非得把我叫來……」
同一天晚間,宗岡在森木商圈停下腳踏車,再次看了眼手機上的通知。
自從混熟後,詐騙集團的眾人偶爾便會臨時將他找去,而宗岡雖心有芥蒂,但也不敢不從。他確認身邊無人後,走進了高樓間的窄巷,卻沒注意到對街角落另一個同樣騎著單車的身影。
「哥到底是做什麼打工?為什麼這麼晚還要出來,還在這種地方……」
四周燈紅酒綠的氣氛讓真穗頗不自在,但想起最近宗岡的異常表現,她仍吞下口水,鼓起勇氣想跟上去;不料起步之際,左手卻傳來一股濕滑的觸感。
「唉呀,妹妹,一個人在這幹嘛呀?」
真穗心頭一緊回過頭,只見兩頭穿著汗衫和短褲的哥布林對她咧嘴笑著,絲毫沒掩飾腦中的慾望。
「這裡很危險喲,哥哥帶妳去休息吧!」一手抓著真穗的哥布林用另一手擦了口水:「哥哥想跟妳好好聊聊咧!」
「嘿嘿,我也是喔!」另一頭哥布林對著真穗眨著雙眼,反倒讓真穗毛骨悚然。
「放、放開我!」真穗邊想掙脫,邊張望四周,卻沒看到能救她的身影。
「不行喔,放著妳不知道一個人跑哪裡去。」「就說──放開我!」
情急之下,真穗抓起側背包,就往對方頭頂甩了過去。而對方被擊中,一時疼地放開了手。
「大、大哥!」「可惡,妳這娘們敬酒不吃──」
真穗見機不可失,也不管後方的咒罵聲,逕自朝反方向跑去,也無暇管身邊究竟是什麼景象。也因此,當她注意到大事不妙時,身影早被刺眼的白光和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包覆。
一輛貨車儘管已踩下煞車,仍朝矗立在馬路上的她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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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補充:
讓各位久等了──說起來伍德最近每次發文好像都這麼說。這次是睽違兩個禮拜的更新,雖說是因為現實很忙加上身體還很虛(有空再跟大家聊),我還是覺得週更會比較理想,只能說我會努力,再怎麼樣都會雙週更Orz
(還是說更新內容砍半,但是改成週更?不過我也沒辦法保證這樣就能週更Orz)
本週都是過去篇(賀輔:「我的通告呢?」),隨著宗岡越陷越深,從宗岡、雨荷到真穗都各自產生了些變化。隨波逐流的宗岡隨著眼前震撼的景象開始質疑起自身;注意到宗岡不同的雨荷走向了父親和組織;而不想總是被蒙在鼓裡的真穗也嘗試釐清真相,然而緊接而來的衝擊又會給三人帶來什麼樣的未來?與此同時,藤介又在打著什麼算盤?請別錯過下次的《魔都妖探》!
──說起來哥布林總給人種很好色的感覺,這算刻板印象還是事實(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