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何處……是歸宿？」
她日日夜夜望向窗外，看著外頭東升西落，夕陽斜照，夜幕降臨，如此日夜交替、物換星移，自己終究只能鎖在這個堪稱牢籠的小房間……
閨房內外紅綢結綵，時不時傳出她淺唱低吟的歌聲與琴聲，然而持續不久，總會被其他尋歡作樂、逢場作戲的歡聲笑語取代。
她……在等什麼？盼什麼？
總有人嘲笑她癡心妄想，既流落至此，名節與靈魂便像一輩子刷洗不了的汙穢，一舉手一投足，皆是為了取悅他人存在……
何曾使人憐惜？
逃？她也曾想過要逃，只不過身無分文，有的只是瑤琴一把、古調一曲，況且離開這裡，也只是把鏈子加長些，從一座牢籠逃到一座更大的牢籠而已……
「虹霓──快出來招呼客人呦──」
啪！
琴弦倏然斷裂，將她拉回身不由己的現實！她呆了半晌，雙眼無神地梳篦髮絲、妝點紅唇，然後開門出迎，強顏歡笑──
「虹霓小姐人比花嬌啊！」
「我出一千兩！單獨和虹霓小姐飲酒夜談！」
「去去！我出五千兩！虹霓小姐今晚是大爺我的！」
各式花言巧語聽來無不討人歡心，閣下的紈褲子弟更是出價一個高過一個，但此刻，她只覺得醜陋想吐……
她命人取來玉琴，當即在閣上小奏一曲，閣裡的姐妹、大姨們只道她又在故弄玄虛，藉此難退那些尋花客，倒也不怎麼在乎。
畢竟身為閣裡的紅榜，總要耍些手段挑選客人。
有道是千金難買，知音難尋
，紅顏薄命，猶如浮萍。她已厭倦了在聲色場所委身作樂……琴音哀婉，曲調纏綿，正代表她此刻藉琴音訴衷腸的心情……
不知過了多久，閣下的公子哥們已散作一遍，有錢一點的，早耐不住火隨意找了個漂亮姑娘進房；銀子不夠的，則巴望著站久了有機會能一親虹霓芳澤。
唯獨……一名身穿白袍的書生闔著雙眼，全神貫注地聆聽虹霓曲中的悲戚……啊，倘有一人得為知己，即使身陷此汙濁之中也不後悔嗎？
……他緩緩睜眼，見侍女已在虹霓的吩咐下貼上告示：如若要與她見上一面，須得猜出她曲中真意，否則即便是奉上千金，她也視若無睹。
縱觀這群尋歡客，多的是有銀子沒腦子，除了滿身銅臭便只有滿腹壞水，而他只是一介窮酸書生，雖飽讀詩書，又該拿什麼與人家比？
曲中真意……虹霓姑娘……一個女子尚且貞烈，熟讀聖賢書的他，又是否該為自己的幸福努力，將虹霓姑娘從火坑中救出？
幾經思量，他終於下定決心，決意將那首曲子中透露出的心境、盼望，以己身文采表露誠意……
他顫巍巍地請侍女將手稿送上閣子，內心忍不住焦急，究竟……虹霓姑娘是否會明白他的心意？自己……又是否真的沒猜錯虹霓姑娘的心思？
房內，虹霓撫著窗櫺探向外頭燈火通明，不知這樣的生活即將迎來劇變。
她聽侍女在門外輕喚，隨即應聲開門，心想又是哪個無聊大爺不解曲意遣人上來阿諛一番，殊不知送上來的只有手稿一張，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有個酸書生託我送上來給姐姐。」侍女帶著不耐煩的表情轉身下樓，「哎，這年頭連那些讀書人都妄想癩蛤蟆吃天鵝肉了！」
讀書人？虹霓不是不知道有些讀書人開口經典閉口古訓，私底下卻是比誰都還骯髒，不過……
她打開手稿，映入眼簾的是一首七言絕句，然而僅只幾秒鐘的時間，就已讓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雨霽虹橋水映仃，雲翳霓裳鷺歸翎。瑤華綺帶憑欄望，玉磬朱弦倚柱聽。
雨過天晴的橋上出現彩虹，底下河水映出她孤獨的身影；浮雲遮蔽了仙人所穿的五彩衣裳，如同象徵自由的白鷺受阻歸巢……這……是在比喻她的心境！
再往下看……瑤華、綺帶、玉磬、朱弦、憑欄，無一不是在描寫她的妝扮舉止……她急忙走出門外，果然見到燈柱下一雙大眼熠熠生輝……
她澎湃著心，趕緊命人將書生請上閣，此舉果然引起許多有錢公子哥的不滿，不過她並不在意──
「公子請坐。」她倒了杯酒，與書生相對而坐，「公子大才，既善於詩文，亦通曉音律，虹霓佩服之至。」
「姑娘……謬讚了。」長這麼大，書生還是第一次與女孩單獨關在房內，「在、在下一向欽慕虹霓姑娘的琴藝，故而有此感觸……」
他緊張地大口氣不敢喘一下，「妄自揣測姑娘心思……冒犯了！」
「伯牙鼓琴，子期難尋，虹霓曲中真意能為公子所解，虹霓實在歡喜。」她輕撫琴弦，「虹霓還想小奏一曲，請公子這位知音品評。」
說罷，她開始撥弄琴弦，曲調在她優雅靈巧的彈奏下，宛若綻成一朵朵清新美麗的蘭花，瀰漫著芬芳。
書生闔眼聆聽，正陶醉這樣的氛圍，旋律卻急轉直下像遭逢大雨般，花瓣逐一零落，最終只能關在小小的溫室內，雖保留了大致原貌，此生卻再無機會領受大自然的澤被。
聽到此，書生已知虹霓是透過音聲傳情，於是在虹霓曲終的剎那，深吸一口鼓足勇氣，向虹霓表達內心的情感──
「虹、虹霓姑娘！在下忝為姑娘知己，其實早對姑娘傾慕已久，曲有靈犀，如姑娘不棄，在下……願常伴姑娘左右，弦歌早晚、終始不渝！」
這段慷慨激昂的告白，虹霓不曉得盼了多久！她噙著淚，惴慄著心，只恐對方一時鍾情，終將因她出身不潔而心存芥蒂……
見虹霓遲疑了許久，書生只道自己過於唐突，連忙向虹霓道了幾聲歉，「是在下急躁了，未顧慮姑娘感受……」
「不、不是的！」虹霓始終擔憂書生愛貌及人，「並非虹霓信不過公子，而是……而是……」
「而是……？」書生見她支支吾吾又愁眉不展，隨即領略到難不成她是擔心他朝三暮四、心志不堅！？既如此──
「虹霓姑娘，在下雖學識淺薄，也頗知禮義二字，既許諾了姑娘，在下便一生不負此言！」
他越說越激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對著窗外夜月起誓，「月神在上，我在此立誓今生今世絕不負虹霓姑娘情義，如有違背，甘願天打雷劈，不得好──」
「不！別說了！我只是……想測試你的心意……」她摀著臉，眼淚不停從指間落下，那是幸福感動的淚水啊！
「虹霓姑娘，跟我走，我一定……會帶給妳幸福的！」他牽起那雙纖纖玉手，約定好今晚丑正三刻在湖邊相會，他要帶著心愛之人渡過雲夢大澤展開新生活！
很快地，時間一分一秒接近約定時刻，虹霓也收拾好細軟家當先一步在湖邊等待；洗淨鉛華的她，面容少了一分撫媚，多了一絲典雅，尤在湖光輝映下顯得清婉動人。
湖水靜靜地流淌著，一小圈一小圈的漣漪從視野的另一端逐漸擴大，伴隨著令人怦然心動的身影──是他！
她小心翼翼地將瑤琴抱在懷裡，另一手則任由書生將她牽上船，兩人在船上相擁，看得船夫一臉尷尬兼搖頭。
「坐穩啦！」
船夫使勁划著槳，這段路程並不輕鬆，雖說深夜風平浪靜，但同行告誡他近期總有船隻失蹤，恐是有水鬼水怪作亂……唉，若不是為了養家餬口，他也不願冒此風險。
相反地，小倆口膩在一塊兒，反而認為薄霧迷幻的雲夢大澤別有一番幽絕氣息。
虹霓輕靠在書生胸膛，溫熱的體溫與規律的心跳帶給她無聲的踏實感，她順勢打開包袱，取出一只散發微光的玉珮，「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1]」
書生莞爾一笑，知道這是《詩經》中一篇描述男女感情和睦、生活極富情趣的詩歌，於是收下玉珮，跟著吟詠，「琴瑟在御，莫不靜好。[2]」
「嘻……倒也貼切。」虹霓輕笑，指尖滑過琴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3]」
她指著天上繁星滿綴，沒想到古人流傳下來的詩歌居然如此應和他們的現在與未來！
正當她沉浸在如此甜蜜的氛圍下，船隻忽地晃盪一方，整艘船開始劇烈搖動，迫使兩人皆須緊緊抓著船舷才不至於摔下船！
「船夫！這是！？」書生使勁將身體卡在船艙與船舷間的小縫，「虹霓！抓緊了！」
「啊啊──早知我就別貪這些銀子啦！」船夫也慌了，他將船槳往船上一扔，試圖抓住船身以穩住身子，孰料下一秒晃動加劇，船夫整個人直接被甩飛出去！
驀地啪噠一聲，一隻腐手從水下竄出扣住了書生手臂，虹霓見狀也顧不得許多，竟拿起相伴她十餘年的瑤琴往那隻腐手猛擊！
啪！啪！啪！
她死命地往那腐手重擊，敲到瑤琴都已斷作三節、碎裂成無數片，那腐手才悻悻縮回水中。
「虹霓！」書生死裡逃生，再也不敢靠近船舷，他四肢貼地，匍匐前進拾起船槳，哪知一聲尖叫，回頭竟看見更多腐手拉扯著他最心愛的女人！
「啊啊──放開我！」虹霓哭著大喊，身體卻被許多腐手扣了個死緊，「走開！走開！」
她淚流滿面地朝書生伸出手，而書生也不負所望地舉起船槳衝到她身邊，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堆腐手──連同她在內一起打下船！
虹霓不敢置信地瞠著男人的凶狠表情，緊接著又是一棒被敲下水底──在她完全溺斃之前，彷彿還能看到書生將她遺留在船上的金銀首飾蒐羅一空！
一瞬間，昔日姐妹、大姨們的告誡通通似跑馬燈般湧上心頭──
『男人啊，說的話就跟喝水一樣，只是暫時解解渴～』
『妳別犯傻，這男人的心思可比露水，說化就化的！』
『咱們棲身於此，名節一生蒙汙，感情對咱們來說，委實遙遠了些。』
她緩緩沉下水底，這才看得清楚……原來這些腐手的主人也曾是一個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就和她一樣……
但是，她不甘心！
她不甘願就此讓這個負心漢逍遙法外！她──
要、報、仇──
怨恨沸騰了湖水，無數碎裂的瑤琴碎片重新聚合成黯紅的火焰，一簇、又一簇地布滿虹霓胸前，延燒著、焚毀著、撕碎著她的理智──
一把邪怨燒紅的鐮刀，就此而生。
「我，勢必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1] 語譯：知道你對我好，所以送你一塊玉珮。
[2] 語譯：我們一起鼓瑟彈琴，享受生活的美好與閒適。
[3] 語譯：你起來看看夜色，天上的星星好亮啊。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