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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和我同居的宅室友被性轉這件事~文庫版(一上)

夏目上將 | 2023-03-20 17:09:49 | 巴幣 1102 | 人氣 5838


車窗外那片天空灰濛濛的,淅瀝瀝地下著小雨。有一些烏雲飄的特別低,甚至蓋過幾棟摩天大廈的頂部,只能看到模糊的紅色警示燈緩慢地閃爍。

我皺起眉抬頭仰望,在心裡抱怨車子又白洗了。視野中,聳立於高速公路高架橋兩側的高樓內部大多已亮起日光燈,偶爾還可以看到雷射投影的巨型廣告面板浮現在樓頂。

現在總算離開落後的鄉下,回到熟悉繁榮的大都會。要不是還有人在打擾,我現在心情肯定會好到想哼歌。

「臭老哥,你按到靜音了還是耳朵也出問題了?」

有點低沉的女中音傳到耳邊,我很不耐煩地回應道:

「我有聽到啦,幹嘛?」

轉頭看向鑲嵌了OLED螢幕的擋風玻璃,此時螢幕右側有一個綠色短髮年輕女孩的視訊畫面。那傢伙是我妹,一個我行我素的小混蛋。

「我再說一遍,老媽她對你過年沒回家這件事很不爽,她說你既然都回祖厝了,怎麼不順便?」

「她除夕有回來喔?」

「對啊,難得一次。」妹妹無奈地聳聳肩。「所以沒看到你她很生氣,就換我倒楣。」

「我回祖厝是去處理事情,現在弄好了我當然直接回北部。」我把雙手交叉在胸前。「我都成年了,也有自己的生活跟工作,沒事回老家幹嘛?」

「我猜她是擔心你啦,畢竟最近北部疫情好像又變嚴重了。她除夕那晚才在碎碎念說甚麼又有新型肺炎病毒出現,想勸你辭職回家。要是在南部找不到工作,大不了去她公司就業也好。」

「我才不要哩。」我皺起眉頭,露出一臉嫌惡的表情。

「為啥啊?你一個人在外工作不辛苦嗎?而且你在北部又沒女朋友,怎麼放假了都不回來?」

「要妳雞婆,我哪有一個人?我還有一個同居的室友欸。」

「那是男的吧?老是跟男人混在一起,難怪你交不到女朋友。」

「煩死了!你問那麼多幹嗎?老媽要你問的喔?」

「對啊,她想抱孫了,老是在唸你有沒有女朋友,怎麼一直跟個男的住在一起。」

「去,誰理她啊,我就算有對象也不想結婚生子好嗎?」

「報告,再三分鐘後即將下交流道,是否預備從自動駕駛轉為手動駕駛模式?」不男不女的合成音打斷我跟妹妹的談話,提醒我該下高速公路。

同時,OLED螢幕右下角出現前方有交流道與匝道管制的AR提示。告知我再多遠即可下交流道,以及目前匝道管制的車流概況。

「我已經到北都,準備下交流道。」我伸出手指要點擊螢幕上的關閉通話按鈕「先這樣啦。」

「好吧,反正我話帶到了。」妹妹用手摀嘴打個呵欠,懶懶地說:「掰。」

視訊畫面關閉後,前方已能看到一排車在等著下交流道。下雨天就是這樣,大家都想開車出門,結果就是塞車塞到爆。

看這樣子是從平面道路就一路塞上來,幾年前完工的新版車流監控調節系統(TMS)簡直爛到不行,真不知道他們浪費了幾億稅金在這上面。

沒辦法啦,要下交流道後還是用自動駕駛接受TMS安排,繞到晚上都回不去。宿舍還有人在等我,不能浪費時間在這裡。

「阿羅爾,準備切換成手動駕駛模式。」

「已收到命令,在匝道管制區停妥後即可取得手動駕駛授權。」

原本縮進儀表板,亮著紅色LED燈的方向盤緩慢彈出。我把雙手放在其上,但還不能解除電腦控制。

因為自動駕駛在高速公路是禁止解除的,若無任何意外狀況強制解除屬於非法行為,也會記錄在車內的黑盒子裡。

所以在進入管制區後我無法超車,只能乖乖排隊。在漫長的等待中,我開始覺得車廂裡安靜到有點難受,便說:

「阿羅爾,隨機播放新聞給我聽聽。」

「已收到命令,資訊接收中……」

沒多久,那合成音開始朗讀最近的新聞:

「聯邦政府今日於五年大疫抗戰紀念碑下,舉行今年的防疫英雄祭祀大典,以感謝在五年大疫中與新型肺炎奮鬥而獻出生命的醫護人員……」

「受到異常氣候影響已有兩年未降雨,各地水庫蓄水量嚴重下滑。FBRS昨宣布新一輪的分區限水政策,包括但不限於民生用水與商業用水……」

「哪裡沒降雨了啊。」我忍不住吐槽道:「現在不就在下嗎?又要限水,我又得去澡堂洗澡了唉。」

「新型類流感病毒帶來的疫情已在世界各地帶來新一波的感染潮,FCDC今日宣布提高防疫層級,未來一個月將禁止民眾於餐廳內用餐……」

「南極研究船『厄普斯號(Epps)』於一月初進入南極圈,這是它第三十四次深入極地。三十年前隨團的南開地科所調查小組曾於此船紀錄到南極圈內大規模冰棚斷裂事件,在今年也登上船進行後續的追蹤……」

「老爹應該在船上了吧…」我自言自語地發牢騷。「這一去又要幾年不見,跟老媽一樣不負責任。」

「最近在網路中流傳關於新型肺炎病毒可能會導致男性不孕的謠言,目前FCA已開始在FCDC的示意下展開調查……」

百無聊賴地聽了好幾則新聞,也不知過了多久,總算輪到我下交流道。看著前方匝道管制燈紅燈倒數即將結束,我往前扳了方向盤右側的撥桿兩下,轉換成手動駕駛。

不男不女的人工語音立即中斷廣播,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說:

「駕駛模式切換倒數中,五…四…三…二…一。」

方向盤邊緣的LED燈轉為綠色,車子已轉為手動模式。我腳踩油門,慢慢加速往前駛去。
一路上雖然車流有點擁擠,但還不到無法動彈的程度。不久後,我開著車進入離自己宿舍最近的地下停車場。

找到車位停好車子,我先打開後車廂拿出抹布。剛剛淋過雨要不擦乾的話會留下痕跡,到時要清潔就麻煩了。因為這車可不是我的,是跟老爹借的。不好好照顧,到時又要被念。

幾分鐘時間我就抹掉車子上的雨滴,回頭確認車內沒有遺漏的東西後,我才從後車箱拿出行李,拖著它往出口走去。

停車場沒甚麼人在,大概是因為年假大家都出門返鄉探親了。提早回來的我才有這運氣,可以找到能停車的地方。

電梯門開啟後我獨自走進去,在空無一人的密閉空間裡,嘴裡嘟噥著:

「這麼久沒回來,也不知道阿傑他會不會餓死……」

跟我同居的室友阿傑是個很懶惰且毫無生活能力的宅男,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的那種。我們兩個都是不善交流朋友很少的那種人,因為緣分巧合住在一起,才漸漸培養出不淺的交情。

本來年假我都會跟他一起窩在宿舍玩遊戲看動畫有的沒的,但今年回南部鄉下祖厝辦事,不得不離開宿舍。

之後又遇到一些意外耽擱,只能晚兩天北上。我在想這年假店家都休息叫不到外賣,也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力氣出門覓食。

要是沒的話憑我在年前買的那堆餅乾零食,應該是撐不住吧。也不知道到宿舍後,會不會看到他半死不活地躺著。

調侃歸調侃,我還是有點擔心的。電梯門打開,外面的公園仍下著小雨。我看離這裡宿舍近雨又不大,索性就不打傘了,雙腳也不自覺地加快速度。

我還想說背包裡還有從老家那兒買來的土產,應該能給他填補一點空腹。也不知道他看到我帶回來的補給,會不會痛哭流涕地跪下來感謝我。可是當我抱著這樣的期待走到宿舍前的巷口時,見到的卻是一台救護車跟一台聯邦疾病管制中心(FCDC)的消毒車停在宿舍門口。

看著在宿舍附近走動,穿著防護衣的疾管局員工,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還好大門前站著十分熟悉的身影,那是房東太太,一名微胖的老婦人。她叫阿珠姨,是個很愛管他人閒事,既熱心又雞婆的好人。

「阿珠姨,發生甚麼事了?」

「喔,是小林你啊?」阿珠姨看到我便鬆了口氣,說:「還好你回來啦,我本來想打電話通知你,跟你同住的小陳他…他……」

「阿傑他怎麼了嗎?」我往宿舍裡望去,玄關那邊擠了一堆穿防護服的人。

「小陳好像得了很嚴重的感冒,差點就死啦。剛剛隔壁的楊同學打電話通知我,還幫忙叫了救護車,要把他送去醫院。聽說是最新一波的類流感啊,所以阿姨來的時候疾管局就派人來封鎖,連小陳都沒辦法見一面。那些人說為了避免病毒散播正在全面消毒中,小陳也要送去醫院隔離……」

阿珠姨的碎碎念我只聽到第一句,後面就都沒聽清楚了。我的腦中嗡嗡作響,心裡只有個問題,怎麼只是回老家祖厝辦點事情,多年交情的同居好友就在鬼門關徘徊了?

我一臉茫然地看著前方,突然發現那群穿防護服的人正騷動著。沒多久,幾個人抬著一床隔離艙走出宿舍。

「情況緊急!請快讓開!」

帶頭的那位大喊一聲把我嚇到退後兩步,趕忙讓到一旁。我伸長脖子想查看阿傑的狀況。但除了冰冷的隔離艙蓋子外,甚麼都沒見到。

就這樣,我目送他們把隔離艙抬進救護車裡。望著那台救護車響起鳴笛,火速朝遠方駛去。

「小林你別擔心,一定沒事的。」阿珠姨拍拍我的肩膀。「你們的房間還有人在清掃,有問題你可以問他們。」

「喔…喔。」

我朝走廊最末端的房間走去,想找個人問問看情況。到門口時發現沒關,裡面還有幾個全身穿著防護裝的人舉著噴槍四處揮灑消毒劑。

往阿傑床鋪的位置看去,因為是很舊的日式宿舍改建,床鋪是舖在榻榻米上的。但現在那個地方榻榻米跟棉被都被收走了,只留下一個露出木質地板的空洞。

「你是陳先生的室友嗎?」

一名穿著白色防護服的醫護人員走過來,面罩的反光讓我看不清楚面目,但聲音聽得出來是女聲,冰冷冷的。

「陳先生最近開始有感冒症狀是甚麼時候?」

我退了幾步,看著對方好一會兒。在心裡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點,然後才慢慢地說:

「抱歉我年前就回老家了,不過在我回去前他看起來很正常很健康,別說咳嗽,連流鼻水都沒有。」

「這樣啊…」

「請問……我朋友是得了甚麼傳染病嗎?」

那女人沒有看向我,而是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平板,說:

「別擔心,我們已經確定不是傳染病。但他的情況很危急,必須送進加護病房。過陣子等他穩定後,我們才會開放親友探望。問一下,你能聯絡上他的家人嗎?」

「抱歉,我不知道他還有沒有親人在。」

阿傑的家人幾年前出意外就都走了,要不是有我幫忙,他現在恐怕已經輟學離校,不知道死去哪裡。雖然如此,他還是延畢了一年多,今年再不畢業恐怕就得被退學。

現在又出這事,他真的能畢業嗎?我心不在焉地胡思亂想著。

「這樣啊……」那名穿著防護服的女人沉思半晌,又說:「那之後他要情況好轉,需要我們通知你嗎?需要的話,麻煩留個手機。」

「好。」我拿出手機,跟對方進行藍芽通訊交換彼此的聯絡資料。那女人給我的聯絡資料顯示她姓楊,不過沒有名字。

取得我的手機號碼後,那個醫護人員就跟著其他人一起撤退。還沒放下背包的我獨自一人繼續站在空蕩蕩的房間中,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我把背包放下,低頭看著那塊失去榻榻米露出木質地板的空缺。再次認知到阿傑已經被接走的事實,我心裡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煩悶。


在那之後又過去兩個月,這段時間我不只一次試著撥打那位楊小姐的號碼。但每次傳來的都是沒有回應的語音提示。

試著致電去FCDC的客服詢問,卻得到查無此人的回答。彷彿我的好友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了,只剩我一個人還記得他。

阿傑一直生死未卜,我的心就懸在那。原本每天回宿舍都能看到的好友突然不見了,怎麼可能無動於衷?但我現在連他在哪都不知道,又能怎辦?

我唯一能幫他做的就是把他那些收藏品收進壁櫥裡保存好,免得他哪天回來發現他的東西都積滿了灰塵。

隨著時間越拖越久,對好友的危難無能為力的我感到越來越焦慮。有時候躺在床上半天我還是睡不著,心裡想著該怎麼做才能找到他。

還好這難熬的日子不算太久,就在兩個月後的某天晚上,楊醫師的來電總算到了。那時我正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到宿舍。打開電燈開關後無言地看著總是空無一人的房間發呆,直到鈴聲響起才回過神。

「請問是林先生嗎?」剛接起來就聽到那名女性沒有溫度的聲音。

「我是。」

「有空見個面嗎?」

「好。」

「……我還沒說要找你幹嘛。」

「你不是為了阿傑才來找我嗎?」

「是沒錯。」

「那我還要問甚麼?」

「……好吧,不囉嗦。」

之後對方只說會傳給我地址跟時間,就掛斷通話。沒多久我收到簡訊,看一下時間卻發現那天得工作。我嘆一口氣,心想只好請假吧。

幾天後的下午,我照著地址指示來到一棟白色大樓前。雖然看起來很像醫院,但外部卻沒有任何醫院的招牌或提示。

抱持懷疑的心情走向建築物,剛進門就看到左右兩邊各站一位荷槍實彈的保全。我往看起來像是接待處用的櫃台前進,還沒開口站在櫃台後的客服小姐便以親切的語氣說:

「歡迎光臨,請問有預約嗎?」

「我是來找人的,聽說我朋友在這裡…」

「啊,是林先生嗎?」

「對,妳怎麼知道?」

「剛剛查過紀錄發現這個時段只有您一位訪客。」客服小姐拿起話筒,又說:「請您稍待片刻,我聯絡一下楊主任。」

不一會,櫃台後的電梯門開啟。有位穿著白衣大褂與黑色短裙搭配絲襪的女人朝我走來。她留著一頭黑色長直髮,用戴著復古金邊眼鏡的雙目與我對視許久,才問:

「林先生?」

「對,我依約前來了。」總覺得這聲音我有印象,便問:「妳是上次跟我要電話號碼那位?」

「是的,我也是你朋友的主治醫師。敝姓楊,你可以叫我楊醫師。」

自稱楊醫師的女人講完就轉身往電梯走去,我也只好跟著她走進電梯。在上升過程中我和她都沒說話,直到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我才聽到那女人說:

「抱歉,原本不該找你過來。」

我轉頭看向她,心裡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難道阿傑他…」

「並沒有,只是情況有點複雜。」女人輕啟塗著淺粉口紅的雙唇嘆氣:「唉…如果是親屬的話還能好辦,但你不是。」

「那是要跟我談甚麼?」

楊醫師沒回答我的問題,她自顧自地往前走,說:

「總之,你先跟他見個面吧。」

我跟著那女人往前走,沒多久就看到右側有一塊超長的觀察窗。在窗戶的另一頭是看起來像重症病房的空間,一張病床靠在牆上,旁邊還有幾個顯示血壓脈搏之類的儀器,跟掛著點滴的架子。

病床上躺著一個雙手各自插了三四根針的病人,全身上下包括臉都纏著白色的紗布。雖然已經看不出外貌,但我相信他應該就是阿傑。

「不是感冒而已嗎?」我忍不住開口問:「怎麼會搞成這樣?」

楊醫師沒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走到門邊按了一下對講機,說:

「你朋友來看你了。」

聲音透過房內的廣播喇叭傳出,原本還躺在床上的那人按了下手邊的按鈕,操控病床的前半段緩緩抬升好撐起自己的上半身。

看到我後他吃力地微微舉起手向我打招呼,我無言以對,只能跟著揮手回應他。這時女人對著對講機,又問:

「我可以跟你朋友說明你的病情嗎?」

阿傑放下手看我一眼,又轉頭看向楊醫師,半晌後才輕輕點頭。接著他閉上眼躺下後把床鋪調降,然後感覺很痛苦地呼吸著。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女人轉頭看向我。「跟我來吧,林先生。」

「我不能進去看看?」

「裡面是無菌室,不開放給外部人士。」楊醫師不帶溫度地說:「而且你進去又能怎樣?他就能好快一點嗎?」

被嗆得啞口無言的我猶豫片刻,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在身後。她說得沒錯,現在的我甚麼忙都幫不上。

跟著楊醫師走在走廊上,偶爾還能見到幾台外型流線的機器人從身旁滑過。只是除此之外,這裡幾乎看不到穿白衣的醫護人員。

我還沒開口詢問,那女人就直接答道:

「我們這邊都是靠那些機械看護來照顧病人,沒有護士值班。」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她沒再講甚麼,就像沒聽到似的,只是默默地繼續往前走。

數分鐘後,我們兩人來到一間辦公室前。女人刷過磁卡打開門,接著帶我進入。辦公室前除了一套辦公桌椅外,在辦公桌前還有一套沙發與茶桌組合跟擺放咖啡機的櫃子。

「請坐,我泡咖啡給你喝。」

「謝謝。」我坐在面對辦公桌的沙發前。

楊醫師走到一旁的咖啡機開始操作,沒多久房裡就充斥著濃郁的咖啡香。不多時那她端著兩杯咖啡放到桌前,並坐在我的對面。

這時只見穿著黑色絲襪的美腿相互交叉著擋在我跟她之間,太久沒有跟年輕女性共處一室的我感到有點不自在。雖然在此刻小時候曾經有過的不好體驗突然又浮現於腦海中,不知為何感覺卻沒以前那麼難受。

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反應有點不太對勁,卻也沒打算表現出來。只是盡力維持平靜後拿起咖啡輕啜一口,才問:

「所以我朋友他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會全身都綁滿紗布?」

楊醫師沒說話,她似乎很不愛直接回答問題。沉默半晌,她又另提一個跟我的問題無關的事情。

「你的朋友送來這裡後,我們就做過詳盡的身家調查。他在幾年前的大型交通公安事故中失去所有親人,這些年來一直都是靠自己半工半讀撐下去。因為事故的關係曾休學半年,之後又因為工作的關係,延畢一年還修不完學分。」

我看著女人好一會兒,她見我沒回應,便端起面前的咖啡輕啜一口,才又說:

「比起他的同學或同事,身為室友的你與他的關係更親近一點。我原本是打算在跟他的親屬連絡過,確定各種事項後才通知你來探望。但實在是找不到人,只能提早叫你過來。」

「如果你是想問我這件事,我沒辦法回答你。印象中阿傑的親人應該都走了,這幾年都是我在照顧他,有段時間我還會陪他去醫院。我從未看過他有哪個親人來探望過,他總是孤單一人在過活。」

「我們知道,但我們不是為了這個找你過來。」

「喔?」

「這邊有幾份陳先生之前憂鬱症主治醫師的醫囑,其中代理人簽署是你簽的對不對?」

「是的,因為沒其他人能陪他去醫院,只好找我。」

話說到這裡,我好像猜得到是怎麼回事。看阿傑那樣子,怕是得動一些手術。那麼簽同意書甚麼的就跑不掉吧?

現在找不到家人,最後也只好找我。這樣把事情串起來看,應該八九不離十。

「所以你們找我來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嗎?」

「沒錯,如果你願意。」拿出一疊厚厚的紙跟一支筆被放在我前面的桌上,她又說:「接下來你朋友還有好幾個大手術要動,我們可能需要你以代理人身分簽這些手術同意書。」

「好吧,我簽。」我很乾脆地拿起最上面那張紙跟旁邊的筆。

「這麼爽快?」那女人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你不先看一下這些文件再做決定?」

「是可以看看,但應該不會影響我的決定。」我邊看邊說:「阿傑是我朋友,他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我不可能放棄他。」

「呵…」楊醫師不鹹不淡地酸了一句。令人感動的友情呢。」

我微微抬起眼看向對方,心想她一定不懂吧。

我會這樣說是因為我從小就告訴自己,絕對不會在一個人需要我的時候丟下他。所以我沒有放棄阿傑,也才能成為他的朋友。不是成為了朋友,才沒辦法放棄他。

當然,我是懶得浪費力氣去做解釋的。這女人應該也沒興趣聽我說故事,她一看就沒那種溫柔,只會在那邊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話。

「先簽第一份的代理人委託同意書,剩下的看過就行,之後若有緊急狀況再簽後面的。」

「手術費用呢?」我看著坐在對面的楊醫師。

「這個部分倒是不用你擔心,你的朋友已經跟我們達成協議,我們會全額負擔。」

「甚麼協議?」

「跟你無關。」

總覺得這女人很容易讓我感到火大,連話都不會好好回的。我一邊忍著不生氣,一邊無奈地說:

「怎麼會跟我無關?阿傑的事就是我的事啊。」

「喔?」她似笑非笑地問:「既然如此,你是想幫他負擔手術費囉?」

「當然。」我毫不猶豫地回應了。

聽我這麼說,楊醫師露出難以言喻的奇怪表情。她開始用手指有節奏地敲打桌子,抿著唇像是在思考甚麼,過一陣子才停止敲桌的動作。

就在她陷入沉思時,我開始瀏覽手上的紙。同意書的甲方是名為「凱瑞克昂(Kerykeion)」的醫療企業,在右上角還有個雙蛇杖的徽章,似乎是它們的商標。在我的記憶裡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但既然能有這麼一棟醫療大樓做根據地,應該不是甚麼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

簽完後我看著剩下那疊手術同意書,想說還是看一下好了。誰知道裡面有甚麼手術是根本沒必要做的,總得幫阿傑把關把關。

只是不看還好,越看卻越心驚。我一張又一張掃過去,發現其中有好幾個內臟移植手術。除此之外還有全身殖皮,骨髓移植、腳部人工關節移植。以及顱骨重塑、部分壞死腦組織切除,神經再生等……

這些手術要全做完,阿傑都可以自稱改造人了吧?到底是得了甚麼病,才要這樣全身上下幾乎都要換一遍?

「這幾年全世界流行一種新型的肺炎,死亡率不低,你知道吧?」

楊醫師很適時地開口了,她顯然知道我看完這些心裡有甚麼感想。

我抬起頭看著他,問:

「妳是想跟我說,阿傑得的病是一種新型的肺炎嗎?」

「沒錯。」那女人喝了口咖啡,又說:「其實多數人在打過疫苗後,這新型肺炎的危險性就很低了,大概就跟流感差不多。」

「那阿傑他為什麼會那麼嚴重?」

「總是有例外存在,約每千萬人就有一人因為遺傳基因的缺陷,在感染新型肺炎後會出現完全不同的症狀。他們體內的細胞遺傳基因會被病毒的RNA剪接,並導致強烈的排斥反應。」

楊醫師停頓了一下,看我還在認真聆聽才繼續道:

「那是一種可怕的免疫風暴,最後結果就是你看到的那樣,全身都得換過一遍才行。」

「免疫風暴?」身為工程師的我對這名詞十分陌生。「那是甚麼?」

「直白點說,就是他體內的免疫細胞大軍開始無差別屠殺自己的同伴。」女人很有耐心地解釋給我聽。「這個症狀在新型肺炎剛現世時也有許多重症病例出現過,死亡率高達九成。就算倖存下來也會有嚴重的後遺症,需要長期的復健。」

楊醫師說得事情我是有一些印象的,畢竟疫情最嚴重的那五年又被稱為大疫五年,國內至少有數十萬人因感染新型肺炎病毒喪生。當時的新聞報導有不少篇幅都在介紹為甚麼死亡率會這麼高,就是因為這個免疫風暴造成的重症以當時的醫療技術根本無法治療。

「我想起來了,的確很久以前的新聞有報導過這名詞。但現在不是都說就算重症也不會致命嗎?」

「其實新型肺炎病毒演化至今,後續的突變亞種都沒發現有免疫風暴的重症病例,一般重症本來就死亡率不高。但為什麼現在又冒出會導致此現象的新型亞種病毒,我們也還在研究中。」

楊醫師講得口乾舌燥,忍不住又喝口咖啡,才說:

「如今全球病例不足百例,要研究出個大概恐怕也得兩三年時間。畢竟只要重症爆發死亡率極高,這導致病例不足,相關研究分析困難進行緩慢。不幸中的大幸是新型病毒進入重症階段後,它的傳染性就消失了。」

「那阿傑他……」我遲疑片刻,問:「他還有救嗎?」

「放心吧,在我們最新的分子機械醫療技術幫助下,你朋友已經沒有生命危險。只是他的後遺症非常嚴重且複雜,所以才需要動那麼多手術。」

話說到這裡,算是把我心裡大部分的疑惑解開。但為了謹慎起見,我還是決定把剩下的手術同意書都看過。

偶爾看到不懂的部分,楊醫師都會適時開口解釋。這讓我對她的信任漸深,也感受到他們的專業與誠意,覺得可以放心把阿傑交給他們。

因為這樣,在看到最後一張時,我一度以為自己看錯。我揉揉眼角閉上好一會兒,再重新張開眼睛,發現結果沒變,才接受這個荒謬的事實。

最後一張同意書上的英文手術名是「Sex reassignment surgery」,那是性別重置手術的意思,又俗稱變性手術。不管我怎麼看,都不覺得這是拿來治病用的。

「這甚麼意思?」我拿起那張紙擺在醫師面前。「為什麼阿傑需要做這種手術?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啊,抱歉。」她語氣十分冷淡地說:「這張並不是必要的手術,本來不用給你看的。」

楊醫師那種一直沒有正面回答問題的態度終於讓我感到有點惱火,聲音不自由主地變大了些。

「我問的是為什麼他需要動這種手術?請告訴我。」

「好,你先聽我解釋。」女人彷彿早就預料到我的反應,一點也不慌張。「別那麼激動,等聽完後再生氣也不遲。」

那沉著的應對像是朝我潑了一盆冰水,整個人被逼著冷靜下來。只見她說完後便拿起自己的咖啡喝了一口,漫不經心地看著咖啡杯等我提問。

雖然很不喜歡她的態度,但我也知道這樣發脾氣得不到答案。而且這女人是阿傑的主治醫師,光這點我就該給她一定的尊重。

「……說吧。」我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果你沒把健康教育的知識還給學校,應該知道新型肺炎病毒的RNA反轉錄功能會改變細胞的DNA,是造成免疫系統過激反應的主因之一。」

楊醫師用跟剛剛沒甚麼兩樣的語氣,很有耐心地說明給我聽。

「當然中間還有很多複雜的機制,不過你也不用複習補課,只要知道結果是會改變細胞DNA就好。」

所以呢?我一臉不信任地看著對方。那女人見我沒出聲,便自顧自地說:

「而這一次的新型流感對某些有基因缺陷的人會引起重症,其實是人體細胞中的XY染色體被病毒轉換成XX染色體造成的。換句話說,你的朋友從基因遺傳的定義上,已經不能被當成男人看待。」

「……」

「你還好吧,林先生?」

因為太震驚而愣住的我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接著感到莫名的憤怒從心底升起,忍不住朝她大喊道:

「妳是在開玩笑嗎!?」

會這樣問是因為這個回答實在太扯了,荒謬到我只能把它當成一個玩笑,而不是事實來看。

「怎麼可能男人得個病就突然變成女人了?」

對於我的問題,楊醫師竟然是用像在看白癡的眼神來回應我,冷冷地說:

「……林先生,你知道以我們現在的醫學技術,把男人變成女人也不過是動個性別重置手術就能辦到嗎?」

我被看得心裡有點虛,聲音也不自由主地變小聲。

「但那也不可能連DNA都……」

楊醫師打斷我的話,已很不耐鰻的語氣說:

「我知道很難相信,我第一次看到病例報告的時候,也曾懷疑是老天爺在開玩笑。」

說這話的時候,那女人臉上沒有絲毫笑意。她只是很冷靜地陳述一個事實,即使那曾經很難被她接受。

「總之,信不信由你。」楊醫師無奈地聳聳肩。「過段時間這件事就會公布在最新的醫學期刊,到時你就知道我是不是開玩笑了。」

我直直看著她的眼睛,她也沒有迴避,感覺不像有心虛的樣子。

仔細想想,這一路上又是保全又是加護病房,還有眼前這一疊手術同意書,要說是開玩笑未免也太大手筆。

或許這是真的,但我依然很難接受。於是我斟酌好一段時間後,又問:

「那這又跟性別重置手術有甚麼關係?不是都已經性轉了嗎?還需要做甚麼性別重置手術?」

鄙夷的眼神再度掃來,只聽到那女人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屑地說:

「轉換的只有細胞的性染色體,但器官與外在性徵是沒辦法改變的。當然啦,就算不動手術,康復後還是能以男性的身分維持正常生活。甚至可以享受男性的性生活,但由於性染色體已經變成XX,會跟克氏症候群很類似,都會失去生育能力。」

頓了一下,楊醫師又說:

「除非進行完整的性別重置手術,包含子宮與卵巢以及陰道的移植並接受分子醫療機械改造,才能當一個有生育能力的女人。這其實也算是性轉病的復健療程,但並非必要的,我們不會強迫性轉病人接受。」

「那我朋友他已經同意了嗎?」

女人彷彿早就知道我會這麼問,塗著口紅的嘴角微微揚起,不知道是想嘲諷甚麼。

但她到最後還是沒把心裡的鄙夷講出來,只是把我想聽的答案告訴我。

「他還在考慮,反正時間還很長,後面還有好幾個大手術要做。最快也要一年半的時間,他才需要煩惱這個問題。但這不是你該煩惱的問題吧?你有甚麼理由干涉他的決定?」

對於楊醫師的質問,我張了張嘴想說點甚麼,卻又說不出口。

到最後我只能訥訥地說:

「……沒有。」

心裡有種失落感,我知道那是源自於童年時留下的傷痛。沒辦法改變的事情就是沒辦法,不能勉強。

看著那疊手術書,我想能做的事就只剩簽名吧。再度拿起筆猶豫半晌,我還是在紙上寫下工整的筆跡。

「臨走前可以再去看他一眼嗎?」我悶悶地說。

「可以是可以,但他剛剛接受完免疫治療,已經睡了。」

「那就算了吧。」我把筆放下。

在那之後我跟著女人坐電梯回到一樓,由她送我到門口。離開這間大樓前,我轉身看向她,認真道:

「阿傑他就拜託你了。」

「放心,我可比你還關心他。」女人朝我揮了揮手。「等到他能離開加護病房見客後,我再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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