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整理之前在PTT發過的翻譯文章〈枕中記〉，
並且再附上日本大文豪——芥川龍之介的隱藏結局，
希望大家會喜歡喔！
〈枕中記〉(《太平廣記》題為〈呂翁〉) 沈既濟
唐玄宗開元十九年，有個名為呂翁的道士，走在通往邯鄲(ㄏㄢˊ ㄉㄢ)的路上，途中進入了一家旅店，架設床榻、鋪好席子後便卸下行囊坐著歇息。不久，縣邑中一位名叫盧生的年輕人，身穿短皮衣，騎乘青色馬，準備要前去農田，此刻同樣到旅店休息一番，正好跟呂翁坐在一塊，兩人因此聊起天來，氣氛融洽歡暢。
聊了好一段時間，盧生看了看自己破爛又骯髒的衣裳，長聲嘆息道：「大丈夫生不逢時，窮困成這副模樣！」呂翁不解地說：「瞧你的膚色紅潤，體態安穩無病無痛，言談詼諧舉止合宜，怎會感慨自己困頓潦倒呢？」盧生回答：「我這只是苟且偷生罷了，哪可說是順心如意？」呂翁又問：「如果這不是順心如意，那什麼才是順心如意？(馬X九：學我？)」盧生慷慨激昂地說：「大丈夫活在世上，應當建功立業，在外則為大將，入朝則為宰相，享受列鼎而食及美妙樂音盈耳的豪門生活，並使家族更加昌盛與富裕，這樣才可以說得上是快活順心啊！我以前本也立志讀書，經通六藝，那時覺得自己應該很容易就可當上高官了。可眼下已屆壯年，卻仍是一個種田的，如果這不是窮困，那什麼才是窮困？(馬X九：又學！？)」話剛說完，盧生一時間感覺昏昏沉沉想睡覺，那時旅店主人正蒸著黃粱做飯，呂翁於是從四次元口袋……呃，是從行囊中取出一個枕頭遞給他說：「你躺這個枕頭睡一會吧！可以實現想要榮華富貴的願望喔！」
那枕頭是由瓷所製成，兩端有孔洞，盧生一接過來倒頭便睡，隨即進入了夢鄉。睡夢中，盧生瞧見枕頭兩端的孔洞逐漸變大，且有明亮的光照射出來，看似可以進去，即邁步走入其中，結果居然回到了自己的家。因緣際會之下，盧生娶了清河崔氏＊的小姐，小姐的花容月貌羨煞旁人。盧生由於這段婚姻，家產頓時富甲一方，從此家中的衣著和車馬，日益豪華奢侈。第二年，盧生高中進士甲科(唐宋進士分甲、乙科，甲科試題最難)，褪(ㄊㄨㄣˋ)去布衣改換官服，獲得校(ㄐㄧㄠˋ)書郎一職，又再通過皇帝親自主持的制科考試，任命為渭南縣尉，轉眼陸續升遷監察御史及起居舍人，更身兼起草詔令等制誥(ㄍㄠˋ)事務。過了三年，盧生外放出任同州刺史，沒多久就轉任陝州刺史。盧生特別重視水利工程，於陝西開鑿了八十里河道疏導水上交通，該地百姓對此建設十分滿意，還刻立石碑紀念盧生的功勞。後來盧生改調汴(ㄅㄧㄢˋ)洲河南道採訪使，再榮升為京兆尹。
＊北魏至唐朝期間有極為顯貴的五大氏族，並稱「五姓」，分別為清河＆博陵崔氏、范陽盧氏、隴(ㄌㄨㄥˇ)西＆趙郡李氏、滎(ㄒㄧㄥˊ)陽鄭氏、太原王氏。
當時唐玄宗為開疆拓土而與戎狄交戰，吐蕃(ㄊㄨˇ ㄈㄢ)大將悉諾邏聯合燭龍將領莽布支攻陷瓜州、沙州，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君㚟(ㄔㄨㄛˋ)甫遭殺害，震驚黃河、湟(ㄏㄨㄤˊ)水一帶。皇帝急思有將帥之材，遂任命盧生為御史中丞、河西隴右節度使。盧生領兵大破吐蕃軍隊，斬殺敵軍七千人，拓展疆土九百里，還建造了三座大城來保護要害。北方邊患解決，該地生活得以回歸常軌，居民們亦因此立碑歌頌盧生的事蹟。盧生班師回朝，皇帝按照軍功授予爵位，冊封典禮格外盛大。之後盧生又轉升御史大夫兼吏部侍郎，任職期間名望清高莊重，備受矚目，而為當時的宰相所嫉(ㄐㄧˊ)恨，在皇帝面前用流言中傷他，以致貶謫端州刺史。
三年後盧生奉詔回京，調任戶部尚書，很快地，又高升中書侍郎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級官職)，與中書令蕭嵩(ㄙㄨㄥ)、侍中裴(ㄆㄟˊ)光庭一同執掌朝政十年。這期間，盧生參與了國家大政方針和機密要務的制定，還一天多次受皇帝召見，亦常進諫善言來啟迪皇帝，因而被讚譽為賢相。然而，盧生的同僚們對這般的境遇相當眼紅而不滿，欲設法陷害，於是誣賴他和邊疆的將領互相勾結，圖謀不軌。皇帝龍顏大怒，下令捉拿歸案，官吏便帶著大隊人馬包圍了盧生的府邸，情勢刻不容緩，盧生見狀驚駭不已，無法預料今後事態會怎樣發展，哭著對妻子說：「我老家在山東，有良田五頃，足以全家吃不愁溫飽，何苦要出來做官呢？如今淪落至這般田地，想再回到以前那身穿短皮衣，騎乘青色馬，優哉游哉地行走於邯鄲路上的日子，已是不可能實現的了！」說完要舉刀自刎，經妻子死命攔阻方作罷。牽連此案的人全部處死，唯有盧生一人由宦官從中斡(ㄨㄛˋ)旋保住了性命，免去死罪，流放至驩(ㄏㄨㄢ)州(今越南境内，是隋唐時發配罪犯之處)當州牧。
幾年過後，皇帝得知他是冤枉的，又重新復職了中書令的職位，且冊封為趙國公，皇恩隆重，乃一時之最。盧生總共生了五個兒子，分別名叫僔(ㄗㄨㄣˇ)、倜(ㄊㄧˋ)、儉、位、倚(ㄧˇ)。老大僔為考功員外郎；老二倜當上了萬年縣縣尉＊；老三儉擔任侍御史；位成為了太常丞；老么倚則最為賢能，僅僅二十四歲，即官居右補闕(ㄑㄩㄝ)。五個兒子所迎娶的對象無一不是名門望族之女，而且還替盧生生了十幾個小孫子。
＊《太平廣記》原文中唯獨未提及老二倜的事，以《文苑英華》的版本補充。簡單講就是原文中老二不見了……咦？好像怪怪的？(/ω＼)
盧生兩度放逐嶺南之外，又兩度登上宰相高位，出入於朝廷外省，徘徊於臺閣之間，三十年以來，地位名聲崇高顯赫，當代無人能及。然則盧生生活上頗奢侈放蕩，除了沉迷玩樂之外，家中的歌伎姬妾皆豔冠群芳。皇帝前前後後賞賜的良田宅第、美女名馬等，數量不可勝數。後來盧生漸漸年邁體衰，多次請求告老還鄉，均未獲得應允。最終盧生病倒了，皇帝派去看望問候的宦官是接踵而至，派遣的名醫與賜予的上等藥材一應俱全，十分周到。
盧生自覺命不久矣，特上疏曰：「臣本是山東一介書生，以耕田莊稼(ㄐㄧㄚˋ)為樂。偶然得到聖上的恩典，得以名列朝廷官員之中。過去承蒙聖上的恩寵偏愛，榮獲了過多的獎勵及升遷，出外擔當率兵打仗的將帥，入內則升任三公之相位。期間周旋於中央和地方，經歷了許多年的歲月，深感有負皇恩，對聖上教化人民之事毫無貢獻。臣才德不稱忝(ㄊㄧㄢˇ)居高位，終日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如此日甚一日，竟未發覺自身已經垂垂老矣。而今年過八十，臣的官銜達至巔峰，然生命即將走入終點，筋骨形骸老朽衰敗，病重彌留精疲力盡，幾近油盡燈枯。但恨自己沒有建立什麼汗馬功勞，用以回報聖上那美好清明的德性，白白辜負了聖恩。臣將辭別這太平盛世，內心無限感激眷戀，恭敬地奉上此表，陳述謝意讓聖上知曉。」
皇帝讀完奏章，下詔道：「卿以傑出的德行才能，成為朕的股肱(ㄍㄨㄥ)之臣。在外統領軍隊稱雄邊疆，在內則輔助朝政安邦定國。國家四海昇平二十四年，全仰賴卿之才幹。近來卿受疾病所苦，原以為能漸漸好轉，沒想到病情突然加劇，令朕非常憐惜悲痛。今派遣驃(ㄆㄧㄠˋ)騎大將軍高力士去府上探望，請卿依大夫指示服藥治療，為了朕好好愛惜生命。期望卿身體康復，早日傳來痊癒的消息。」當天晚上，盧生旋即溘(ㄎㄜˋ)然長逝。(怎麼有雅典娜：「你不是還有生命嗎？」的錯覺？XD)
盧生伸個懶腰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仍然躺在旅店之中，呂翁坐在自己身旁，旅店主人蒸的黃粱尚未蒸熟，接觸到的景物依舊跟睡前一模一樣。盧生驚訝地站起身來說：「這難道都是一場夢嗎？」呂翁笑了笑地答道：「人世間的榮華富貴，不過如此罷了。」盧生默然不語，過了許久才開口道謝：「對於得寵和受辱的命運、獲得及失去的道理、生存與死亡的情況，今日我已參悟透徹。這是先生為了遏(ㄜˋ)止我世俗的慾望所施的法術，豈敢再違背先生的教誨(ㄏㄨㄟˋ)？」盧生說完，向呂翁拜了又拜便轉身離去。
〈黃粱夢〉 芥川龍之介(謝六逸譯)
盧生自想已經死了。眼前黑暗，子孫嗚咽的聲音，漸漸消散到遠方了。在腳的前端，像有眼不能見的稱錘繫着似的，身體向下向下的沉下去了，——這樣想着，遽然地被什麼所驚，不覺把眼睛大大的張開了。
枕畔依然是道士呂翁坐在那裏。主人所炊的黍，似乎還沒有熟。盧生從靑磁的枕上擡起了頭，揉着眼睛，打了一個大呵欠。這邯鄲的秋日的午後，雖有映照着落葉的樹木梢頭的日光，仍然薄寒。
「醒了呢！」呂翁嚙着鬍子，做出了忍着笑的面孔。
「是！」
「見了夢嗎？」
「見着了。」
「見着了怎樣的夢呢？」
「眞是很長的夢。起初同淸河的崔氏女在一起，覺得她是一個美麗樸質的姑娘。到了翌年，進士的考試得中，授了渭南尉。其後經監察御史，起居舍人知制誥，僥倖得任中書門下平章事，可是因受了讒，在危急將被殺之時，幸而得救了，被發配驩州，在那裏混了五六年吧。後來沉寃得了昭雪，又被召還，授中書令，封了燕國公，那時我想正是福壽之年了，因爲兒子有五人，孫子有十幾人。」
「後來，又怎樣呢？」
「死了，我記得確已過了八十歲！」
呂翁得意地摸他的鬍子。
「那樣，寵辱之道，窮達之運，應該嘗過來了。那是很好的，所謂生，和你所做的夢，沒有幾多的差異。於此，你的人生的執着與熱，也就醒了吧！得喪之理，生死之情，由此看來，原是無聊的。——不是這樣嗎？」
盧生凝然地聞着呂翁的話，當對手確切地詢問時，便擡起靑年似的顏面，閃着眼光，這樣說：
「因爲這是做夢，我還想生，如那夢的覺醒似的，這夢覺醒之時，就要來吧！直到其時之到來，我還想『眞摯地生活了』似的生存。你不作如此想嗎？」
呂翁顰蹙着臉，也不答是，也不答否。
大正六年(1917)十月
＊補充說明一下，這個〈黃粱夢〉的中譯版本最後盧生說的部分翻的可能不好讀懂，所以對照日文原文粗略翻譯白話內容如下：
「正因為是作夢，我還想繼續活下去。如同那個夢境有夢醒的時候，這個夢也終究會有結束的一天。直到那個時刻來臨之前，我希望達到能向他人證明自己曾真真切切地於這個人世間活過。你不這般認為嗎？」
呂翁困窘地皺了皺眉，說是也不對，說不是也不對。
結局總結：盧生「傑出的一手」嘴贏老道士！？X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