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
大廳
小說

[短篇] 無名者

白石 | 2021-09-22 22:02:13 | 巴幣 30 | 人氣 152


  晴空萬里無雲,沉默的微風吹過熱得發燙的皮膚,海水在底部翻滾歡呼。她看著最後的景色,感覺到無與倫比的平靜。深吸一口氣後閉上雙眼,向前走了一步。她縱身一躍,瞬間被海水包圍,淹沒了呼吸。

  她的腦海裡浮現起最後一眼瞥見的藍天,她知道,那是她最後看見的景色。




  外面的天氣看起來糟透了。

  這是當我在車上醒來時,第一個冒出來的想法。從車裡往外看,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佈滿了陰雲,波濤洶湧的大浪幾乎能輕易地捲走海灘上的任何一個人。此刻糟糕的天氣讓整個世界看起來就像是要毀滅了一般。我開門下車,朝著海灘的方向走了幾步,卻發現海灘上的人們絲毫不受這種怪異的天氣影響。有人開心地在沙灘上互相追逐奔跑,有人舒服地躺在沙灘上,彷彿還在享受不存在的日光浴。

  我為此刻的景象感到困惑,也為自己為何會來到此地感到迷茫。我走上沙灘,幾個看不清面孔的人經過我的身邊,很快地跑遠了。我繼續往前走,經過了其他人,接著我看見沙灘邊上有一個飲料攤販,攤販前還站著一個看起來很眼熟的人。我走過去一看,發現竟是我的朋友露西。

  「露西?」我遲疑地叫她的名字。露西立刻轉過頭,一見到是我,便露出微笑。

  「哦,你終於來了。」她說,將一杯裝著黑色液體的飲料杯推到我的面前,「來吧,這裡有老闆想要請你的一杯飲料,本來還想說要帶去給你呢。既然你來了,那就趕快來喝吧。」

  我站在露西的旁邊,看著那顏色詭異的液體,遲遲無法拿起這杯飲料。「這是什麼?」

  「淘汰。」攤販的老闆說話了。這個男人臉上戴了副墨鏡,那墨鏡的尺寸相當大,幾乎能遮蓋住他大部分的臉。

  「什麼?」我無法理解地盯著他。

  「這杯飲料的名字。」

  「呃、好吧。我想問的是,這是用什麼做的?」

  老闆不再說話了,他就直直地站在那裡面對著我,因為墨鏡的關係,我也不確定他有沒有在看我。

  「他不會回答你的,因為這是他的製作秘方。」露西說,伸手再朝我的方向推了推飲料杯。「你直接喝吧,聞起來還挺香的,只是外觀看上去不怎麼好而已。」

  我狐疑地看了一眼露西,終於伸手拿起飲料杯,將杯口湊近鼻子一聞,有輕微的腥味以及苦澀的味道,聞起來一點也不香,不像是能喝的飲料,我懷疑露西的嗅覺是不是壞了。從剛剛我就注意到了,露西手中的飲料跟我的完全不一樣。她的飲料顏色充滿夢幻的色彩,底部帶有粉紅加上藍色的漸層,到最上面變成透明的,整體看上去比我的飲料還要更吸引人。

  「我很好奇,為什麼給我的是這種……」我欲言又止的更改了原本的說詞,「很特別的飲料?」

  「我這裡只賣兩種飲料,一種是淘汰,另一種是理想,」老闆指了指露西的那杯飲料,我這才得知那杯夢幻的飲料叫什麼名字。「而你並不符合理想,因此你只能喝這杯飲料。」

  我愣了一下,接著惱火地瞪著老闆,難以相信他會如此直截了當地說出這種無禮的話。他是在暗示我應該被淘汰嗎?他又知道我到底符不符合理想了?我重重地放下杯子,感到嚴重地被冒犯,內心也十分受傷,因為我在一個陌生人眼裡,居然是應該要被淘汰的人。

  「嘿,你別生氣,」露西馬上來安慰我,帶著我離開攤販,「我們離開吧,這飲料就別喝了,反正也沒什麼特別的。」

  我又生氣又沮喪地跟著露西離開了沙灘,她告訴我不要去想那些,他並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只是一個無知的陌生人。我聽了也覺得很有道理,我根本沒有必要去為陌生人對我的評價想那麼多,他對我而言無足掛齒。我們不知不覺間走進了一間旅館。這間旅館看起來像模像樣的,然而不知為何,它整體的色調看起來有些灰暗。掛在牆上的畫作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詭異。

  櫃檯人員看見我們進來後,沒有什麼反應,依然保持著原有的姿勢,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進入電梯。在走之前,我一眼瞥見他別在左胸前的名牌,我以為我看錯了,又定睛看了一會兒,發現名牌上真的寫「小丑」兩個字。看來這家旅館的工作人員並不使用真名。

  「我們不需要辦理入住手續嗎?」直到電梯門關上後,我才奇怪地問。

  露西則用更奇怪的眼神注視著我,彷彿我的臉上多長了兩顆眼睛出來。「我們早在兩天前就入住了,不是嗎?」她說,「我們就住在四十號房,你不記得了嗎?」

  我覺得我的記憶可能出了什麼問題,因為我的腦袋裡完全沒有這份記憶。說實話,我甚至不記得自己一開始為什麼會在車上醒來。不只是我,這裡的一切都變得相當怪異。

  電梯抵達了四樓,一個不吉利的數字,不吉利的樓層。在我的理解中,一般的旅館都不會有四樓的存在,通常都會直接跳到五樓,但這間旅館竟然會有,而且我們還住在四樓,這相當的不對勁。「這裡為什麼會有四樓?你確定我們要住在這裡嗎?」我對露西提出了自己的困惑,露西卻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為什麼不呢?這有什麼問題嗎?」她反問我,對於住在四樓這件事沒有像我一樣反感。

  「因為四代表了死亡,代表了不祥。你真的不知道嗎?」

  「人們賦予了一個數字其意義,我們又如何知道該數字確實代表了其意義?也許數字就只是數字。」她忽然說了一句相當深奧的話,使我的腦袋一下子打結了。我還在思索她說的話,她繼續說道,「總之,你別想太多,我們在這裡住了兩天不也沒發生什麼事嗎?放心吧,沒事的。」

  她向我再三保證,並拉著我走向了樓層最深處的房間,四十號房,我們所住的房間。儘管露西說的一番話很有道理,我卻仍然忐忑不安地走進房間。我環視著房間內部的環境,裡面有兩張單人床,兩件行李被擺放在牆壁旁,窗簾被拉開,透過落地窗可以直接看見外面的大海。

  整個房間看起來比我想像中的要正常許多,應該說,這就是一間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房間。但誰知道呢?也許在正常的表面下,隱藏著我們誰也沒發現到的黑暗。

  「我需要到外面處理一些事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你要不要先在這裡找點吃的?我看時間也快到晚餐時間了。」她說。

  我看了一眼手錶,她不說我都沒有注意到,現在已經是六點鐘了。外面的天氣讓我無法分辨現在是白天還是傍晚。「當然,你去忙你的事吧。」我很好奇露西要處理什麼,不過既然她不說,我也沒必要去問。

  露西離開後,我沒有馬上去找吃的,因為我現在並沒有飢餓感。我懶散地躺在床上什麼也沒做,過一陣子我開始感到一陣睡意,因此我沉沉地睡了過去。當我再次醒來時,外面的天空比先前變得要更黑暗許多。沙灘上的人全都不見蹤影。我坐起身,發現露西還沒有回來,倒是房間裡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隻黑狗。牠安靜地蹲坐在床尾,烏黑的眼睛直盯著我看。

  我本身作為一個喜愛小動物的人,並不討厭房間裡出現一隻陌生的狗,只是很困惑牠究竟是從哪裡進來的。我走過去摸了下牠的腦袋。牠的脖子上沒有項圈,我仍無法肯定牠是否是一條沒有主人的寵物。

  「來吧,你不能待在這裡。」我打開門,招呼牠跟上。牠乖乖地跟了上來,跟我一同走出房間。

  我站在走廊上,在沒有露西的陪伴下,突然發現這條走廊看上去異常的黑暗,散發著一種先前沒有的詭譎氛圍。此時的我也沒有退路,只能鼓足勇氣往前走。走到一半時,意外的發現在我右手邊的一間房沒有關門,裡面燈光昏暗,無法看清裡面的人事物,只有耳語般的對話聲傳來。聲音太小,無法聽清他們在說什麼。

  我站在房門口,沒有走進去,伸手敲了敲沒有關上的門板,「嘿,你們的房門沒有關上。」我好心地提醒。說話聲一瞬間停止了,沒過多久,他們繼續對談起來,像是根本沒聽見我說的話。但這是不可能的,這裡整個空間非常安靜,而我剛剛說話的聲音也不算小,他們不可能沒聽見。

  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再喊了一遍,然而仍然沒有人理會我,窸窸窣窣的談話聲毫不間斷地持續著。這意味著他們不想理我,直接無視了我。

  我感到有些惱火,本想就這樣離去,卻還是好心地想要替他們把門關好。就在我要把門關上的一瞬間,一隻手從裡面狠狠地抓住了門板,我嚇得立刻鬆開手,門後的人迅速將門拉回到原本的位置。站在我面前的是兩個戴著面具的女人,面具上帶有生氣的表情。

  「你幹嘛多管閒事?」站在右邊的女人憤怒地質問我。我嚇得倒退了一步。不是因為她的憤怒,也不是因為她們臉上戴著奇怪的面具,而是因為我認出了這個聲音。是L,她是我在學生時代認識的一個人,而這個人在當時不明原因地在團體中排擠我。她是我不想接近的人。

  「我們想關門就關,不想關就不關。」另外一個女人跟著附和道。我又一次震驚地發現,左邊的女人是我曾經的同學J。這個人和L是朋友,曾在團體中一起排擠我。她最後留給我的印象不是很好。

  「我們別理她了,就當作她不存在。」L說,拉著J重新回到陰暗的房間裡時,我聽到她又補充了一句,聽起來就像是刻意說給我聽的。「像她這種人,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很快,她們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那細碎的耳語再度開始。

  我沒有在原地逗留,轉頭快步離開。L說的話很傷人,但我更在意的是,她們為什麼也在這個地方?我完全沒有預期會在這種地方重新遇見她們。碰見她們是我最不想發生的事。話又說回來,她們又為什麼要戴著面具?無論如何,這些不是我該管的。她們的事情,已經與我無關了,我又何必在意。

  我和黑狗走進電梯。站在電梯裡的只有我和一隻黑狗,我卻感到空間似乎有些擁擠。是我的錯覺嗎?黑狗的體型是不是比剛剛要大了一些?

  當電梯到達一樓時,我很快拋開了這個疑問。我帶著黑狗走向一樓的櫃檯,從我進入這間旅館開始,這個叫小丑的櫃檯人員似乎一直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筆直地站在櫃檯後面一動也不動,臉上的表情也完全沒有變過。我走過去,他黯淡的目光立即朝我看過來。在我說話之前,他先開口說,「你聽過這個笑話嗎?」他不等我回應,便以富有情緒起伏的語氣說,「一個女孩試圖在團體中講一個笑話,但是大家聽完後都沒有笑,只有其中一個人大聲問:『你們有聽到什麼聲音嗎?』另外一個人也大聲答覆:『是狗叫聲!』大家哄堂大笑起來。」

  我沉默地看著小丑大笑的樣子,等到他自己冷靜下來後,我直接無視了他的「笑話」,開口詢問道,「我的房間跑進來了一隻狗。我想知道,這裡有其他的旅客帶寵物來嗎?」

  他盯著我,身子稍微往前傾,視線往下瞟了一眼,很快的重新定在我臉上。「什麼狗?」

  「就是這隻狗,黑色的狗,這麼大隻你沒看見?」我指著蹲坐在我旁邊的黑狗,牠的個頭高到我的大腿,他不可能看不見,除非他瞎了。

  他朝我指的地方快速的看了一眼,用同樣的口吻重複問道,「什麼狗?」

  我瞪著他頓時說不出話來。很顯然,小丑沒有瞎,但他為什麼沒有看見?或者他看見了,只是裝傻,假裝自己沒看見。他有什麼理由要這麼做?我無法想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於是直接質問他,「你為什麼要假裝沒看見?」

  「你說我假裝沒看見,但是你怎麼能確定我是假裝的?」他說,「我不是你。你選擇看見的東西,我未必同樣會看見。那是你的選擇,不是我的。」

  他說了一串似乎很有深意,但實際上卻意義不明的話。我很清楚我在這個怪人身上是得不到什麼幫助了,於是不再與他糾纏,轉頭離開,朝著大廳的方向走過去。這間旅館的大廳像是小型的交誼廳。這裡擺放了一張圓桌,以及兩張半圓形的灰色沙發椅。有三個女人就坐在同一張沙發椅上,在互相竊竊私語著什麼。奇怪的是,她們三個都戴著古怪的面具。左邊和中間的女人戴的是一張畫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表情的面具。只有右邊的女人,戴著完全空白的面具。

  為什麼這裡的人都這麼喜歡戴面具?這是什麼流行趨勢嗎?我不能理解的朝她們走近,在我打招呼之前,她們先看見了我。「噢,無名者,你來了。」坐在左邊的女人說,她的聲音聽上去很耳熟,我敢肯定我在哪裡聽過。

  「無名者?」我困惑地指著自己,「我?」

  「很顯然,這裡除了你之外,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坐在中間的女人說。我震驚地發現,她們兩人的聲音一模一樣。

  「為什麼你們稱我為無名者?」我在她們對面的沙發椅坐下。這次輪到坐在右邊的女人說話了。

  「一個捨棄自我的人,怎麼能奢望他人再次呼喊她不再擁有的名字?」她說,聲音竟然和另外兩個女人的完全一致。她們三個人都有一樣的聲音,而這個聲音……我終於聽出來了。這是我的聲音。她們三人有和我一樣的聲音。這怎麼可能?

  「你們是誰?」我驚恐地問。

  「我是過去。」左邊的女人說。

  「現在。」中間的女人說。

  「未來。」右邊的女人說。

  「但我們不是諾倫三女神[1]。」過去說。

  現在嗤笑接道,「我們可比她們差太多了!」

  「你們的聲音……為什麼和我的聲音一模一樣?」

  「因為我們就是你。」未來說。

  「什麼?」我逐漸意識到,這裡的一切都比我所想的要更加詭異。這裡很像是我所熟知的世界,卻似乎在發生著不同尋常的事。我開始懷疑,我是否還處在我認知中正常的世界裡。

  「令人難以置信,對吧?我們是你,你也是我們。」過去說。「很顯然,我是你曾經的樣子。」

  「我是經由過去而形成的。」現在說。

  「而我卻不再存在,因為你殺死了我。」未來開口說,低沉而乾澀的嗓音裡帶著強烈的譴責,「你的懦弱,你的恐懼,你的愚蠢,任由絕望毀滅自己,毀滅了我。只因為你無法正視我。你奪走了我的雙眼,讓我在黑暗中腐爛敗壞。這就是你。就是我們。」

  「不管如何,我們在這裡終究也只是個碎片。」過去說。

  「或者該說是虛構的。」現在說。

  「冒牌貨。」未來淡淡地指正。

  她們剛剛所說的話相當瘋狂,但我無法把她們當成是古怪的瘋子,甚至無法不相信她們。「面具下面的你們也長得和我一樣嗎?」我好奇問道。

  「我們是一樣的,但不代表我們會有一樣的面容。」現在說。

  「那你們到底長什麼樣子?」

  「空空如也。」過去說。

  「只有虛無。」現在接著說。

  「我能看一眼嗎?」我問。

  「不行。」未來毫不留情地回絕道。

  好吧。我決定暫時放下她們長什麼模樣這件事,轉而詢問其他我想問的問題。「你們為什麼說我捨棄自己?我很確定我沒有這麼做。」

  過去彷彿聽到笑話般愉悅地笑了幾聲。未來則毫無反應。只有現在平淡地問我,「那麼就告訴我們。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張開嘴巴,卻說不出任何一個字來,因為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想不起任何可能跟我有關的名字。我的腦海裡根本沒有「我的名字」的存在。但是……我應該要記得才對,我怎麼可能會忘記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在最後掙扎幾秒鐘後,我沮喪地說。心中仍為自己不記得我的名字這件事感到震驚。

  「看吧,無名者。你早就不是你自己了。」過去嘲笑道。

  「但你們不就是我嗎?」我不死心地說。「你們肯定知道我叫什麼。」

  「我們是同一個人,實際上卻完全不同。」現在說。

  「我們已經告訴你,我們是你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了。」過去說。

  「就算我們知道你的名字,你真以為我們會友善的告訴你?」未來嘲諷地說。

  「別傻了。你自己主動丟棄的事物,就別妄想再把它要回來。」過去說。

  我沉默了片刻,她們不為所動的盯著我。我繼續問另外一個問題,「這裡是什麼地方?」

  「死亡的夢的國度[2]。」未來回答道。

  「也可以說是死蔭的幽谷[3]。」現在說。

  「不不,我們應該要說是在『你的大腦』裡。她可聽不懂你們那種說法。」過去糾正道。另外兩個人笑了起來,我感覺到其中惡意的嘲笑,這使我感到慍怒。不過現在並不是我在意這個的時候,她們所說的話使我混亂的腦袋更加一頭霧水。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我不耐煩地再次詢問,「所以這裡到底是哪裡?」

  「你還不明白嗎?這裡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們也不是真的。在這昏暗的國度裡[4],沒有那些眼睛[5]。我們都是空虛的。」現在說。

  她們死都不把話說明白這一點令我很煩躁。不過我終於聽出了三姊妹所說的謎語話,似乎都在暗指著什麼,而她們給予的解答或許會是我最不願相信,也不想接受的答案。我認為我應該去找露西,畢竟她擁有我所沒有的聰明才智——她一直是我最崇敬的朋友,很多時候,我希望自己可以成為像她那樣的人——她肯定會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她肯定也不會像這三人一樣,總是說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但在我離開之前,我還得解決黑狗的事情。我還沒有把牠給忘記。現在也很難不注意到牠的存在,牠現在又變得更大隻了一些,個頭幾乎高到我的腰際。我無法理解牠為什麼還能夠繼續成長。「你們認識這隻狗嗎?我在想是不是有人的寵物走失了。」

  她們三人直面著我沉默不語。因為面具的關係,我無法分辨她們是否有看見我旁邊的大黑狗。幾秒後,過去才開口說,「這裡沒有人養寵物。除了你。」

  「我?我根本就沒有養狗,牠怎麼會是我的寵物?」我驚訝地說,「我睡一覺起來就發現牠在我的房間了。我完全不認識牠。」

  「你認識她,無名者。你就是她的主人。你用你的絕望餵食她,使她逐漸壯大。但她不會有吃飽的那一天。」現在說。

  「除非你殺死她,否則她會一直跟著你,不斷索取她所需的營養。」未來說。「不過你做不到,因為你是如此的懦弱、無能。」

  再一次的,她們又給了我話中有話的回答。看樣子她們是不打算解釋清楚了。我站起身打算就此離開,可我還是相當好奇面具底下的她們,是否真的長著和我一樣的臉。我盯著她們猶豫了片刻。我不想做如此無禮的行為,最終卻還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伸手揭開過去的面具。

  在我拿下面具的那一刻,我便被眼前的畫面嚇得倒退了一步,手裡的面具跟著掉落。

  「你……你們到底是什麼?」在那張面具之下,顯現在我面前的臉空空如也。正如她們所說,那底下只是個空洞。只有虛無。

  她們三人同時站了起來。現在與未來摘下自己的面具,三張沒有五官,只有如夢魘般虛無的面孔面對著我。「你知道我們是什麼。」現在說。「而且你會持續地怨恨我們。」

  「別說我們對你不好,」未來說,「你得小心跟在你身後的黑影,它會無情地將你吞噬。就像把你的太陽吞噬掉一樣。」

  「你不覺得現在說這個已經太遲了嗎?」過去說。「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它不會有任何改變。」

  「哈!沒錯,不會有任何改變。但看著她無助地試圖尋找真相不也挺有趣的嗎?」未來的聲音聽上去真的對這件事感到樂在其中。

  「我……我不明白。什麼黑影?什麼事情發生了?」

  「你會知道的。」過去說。很快的,她們三個就這樣在我面前漸漸地消失。旅館大廳裡不再有那三個女人的存在,只剩下我,以及一隻不知名的黑狗。要不是過去的面具仍躺在地上,否則我會以為剛剛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

  我撿起地板上的面具,左右檢視了一番。這只個普通的面具,沒有什麼特別的。我將面具放置在桌子上,不禁思考著,她們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是否該選擇相信?她們……她們真的是我嗎?那怎麼可能。那些不可能會是真的,我告訴自己。但是有太多的事情無法用常理解釋。最後我頭痛的放棄了思考這個問題,決定直接去找露西問個清楚。

  我走出大廳,再次回到櫃檯處,小丑仍舊是同樣的表情和姿勢站在那裡。我以為他不會主動跟我說話,然而在我想要走出旅館之前,他突然開口說,「再聽一個笑話如何?」他在我拒絕之前,自顧自地繼續說,「一個女人坐在老闆辦公室裡,老闆問她:『你為什麼不想工作了?』女人說:『因為我厭倦了這一切,我不想處理人際關係,不想處理工作上的一切事務。我只想躺在床上睡覺,什麼事都不用做。』老闆說:『當然,只要你死了,你就可以躺著一直睡下去了!』」說完,小丑自己大笑起來,而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他笑完後立即恢復成原本的撲克臉,不再對我說任何一句話,甚至不看我一眼。我也不想跟他說話,直接轉身走出旅館。雖然說我想去找露西,然而我卻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她,手邊也沒有手機可以打,出來也只能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晃。

  我沿著空無一人的道路行走,黑狗寸步不離的跟在我身後,牠龐大的體型讓我隱隱感到有些壓力,就算我想讓牠不要一直跟著我,牠也不願意離開。在走了不知道多久後,我走上了一個上坡,地上滿是枯萎的乾草。我繼續往上走,很快的我發現自己走到了懸崖邊,只要從這個地方往下跳,就能跳進波濤洶湧的大浪中。然而奇怪的是,懸崖附近居然有一個監牢。裡面很黑,走近看只能看清裡面似乎有一個人影,可以聽見裡面的人正在哭泣。

  「你還好嗎?」我站在欄杆前方詢問,仔細檢視了一番監牢的外觀,驚訝的發現這個監牢居然沒有門。這個人到底是怎麼被關在這裡面的?

  監牢裡安靜了一瞬間,很快的傳來了女性的聲音,「是誰?」她沙啞地問。

  「呃……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不記得我的名字了。」

  「噢。所以你是無名者。」她說,從陰影的角落裡搖搖晃晃地走到欄杆前,一雙沾滿髒污的手握住鐵欄杆做支撐。她看上去大概只有二十初頭,穿著一身十分老舊的衣物。可怕的是,她看上去就像……就像是我。而且她竟然沒有雙眼。

  「你是誰?」我問她。對於這種無法用正常邏輯去思考的現象,已經不再大驚小怪了。

  「我的名字在這裡沒有意義。那不重要。」

  「為什麼你被關在這裡面?我要怎麼做才能把你救出來?」

  「你什麼也做不了,無名者。你無法拯救用自己的雙手給自己戴上鐐銬,且甘願墮入深淵之中的罪人。我用思想造就出的監牢,才是我最終的歸屬。」

  「你在說你是個罪人嗎?」我困惑地問,「你做了什麼?」

  「我是否做了什麼並不重要,因從我誕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成為了罪人。我們所有人都是。但是在這裡沒有神的羔羊[6]替我們贖罪。我們不會有得到救贖的那一天。你我早已深陷在這無底的深淵之中。」說完,她又再度發出啜泣的聲音。因為沒有眼睛,所以在她臉上看不到一滴淚水,只能看見悲傷使她的面容變得扭曲恐怖。

  我不是很能明白她想表達什麼,於是我又問了另外一個問題。「你的眼睛怎麼了?」

  「奧丁以一隻眼睛,換得他所想要的知識。而我將雙眼獻給黑暗,只求它能使我盲目,不再看見我不想看見的東西。」

  「你不想看見什麼?」

  她深吸了一口氣,彷彿需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說出那個詞。「鏡子。」她說,聲音裡隱隱帶著一絲顫抖。「能夠照出任何事物的東西。」

  「但你不要看鏡子不就好了嗎?」我有點不解地提出自己的疑問。「這裡也不是隨處都能看見鏡子,你根本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

  「不,你這個白癡!你沒看見嗎?」她突然憤怒地朝我低吼,「這裡到處都是鏡子。我隨時都能看見自己,看見我那張愚蠢又令人厭惡的臉。不管我到哪裡,它們都如影隨形般地跟著我。只有這裡……只有這裡是安全的。只有這麼做,我才能得到平靜。」

  聽完她的話後,我可以確定的是,她肯定是瘋了。我從旅館走到這裡一路上也沒看到一面鏡子,怎麼可能會像她說的那樣到處都有?但我不打算反駁她這件事,因為有很大的機率會被她憤怒地臭罵一頓。「平靜?」我狐疑地問,「但是我剛剛聽見你在哭。為什麼?」

  「你覺得呢?」她以不悅的語調反問我,顯然是想跟我說,這根本就不需要問。「我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光明,甚至失去了『我』。在孤獨擁抱我時,我便早已成了空殼。不幸已將我詛咒,使我悲痛的靈魂永遠無法得到安息。」

  我不清楚她過去到底遭遇了什麼事情,但我知道,如果她不要把自己的眼睛獻出去,我想她也不至於把自己搞到像現在這麼悽慘。我沒有把我的想法說出來,因為我知道那或許只會讓她更痛苦。「從一開始我就很好奇,你為什麼長得跟我很像?或者應該說,你看上去就是我!」

  「無名者,你不可能從盲人口中問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她說,「說到底,你究竟是為何來到此處?」

  「我不知道。我只是出來找我的朋友,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來了。」

  「朋友?」她聽了後,臉上出現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可以告訴你,沒有任何人來到這裡。如果你想找到你的朋友的話,你可以去找隱者,他總是知道很多事情。」

  「隱者是誰?」

  「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你可以在沙灘邊找到他的飲料攤。」

  是那個隨意評價別人的老闆?我有些意外。一想到還要再去找他,便讓我感到頭痛。「為什麼你會知道他?」

  「在我失去眼睛之前,我問過他……一些問題。你必須給予他所要的報酬,你才能得到你想知道的答案。」

  「他想要什麼報酬?」

  「那要看他想要什麼。」

  問到這裡,我已經沒有什麼問題要問這個可憐的盲人了,儘管我還是很在意她為什麼長得這麼像我,但無論如何,我再如何逼問,她終究無法給出一個解答。「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你的嗎?」

  「我說過了,你什麼事也幫不了,無名者。我們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我無法離開,也無法重見光明。這裡才是我應有的終點。」

  「好吧。」我遠離鐵欄杆,她在我的視線裡慢慢地與黑暗融為一體,幾乎無法再清楚看見她的輪廓。「再見了。」我與她道別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我走回沙灘上,遠遠地便看到飲料攤販的招牌在閃爍著霓虹燈光,這裡的人都已經走光了,沒想到那被稱作隱者的老闆竟然還沒有收攤。我慢慢地朝那攤販靠近,此時,我注意到一直跟著我的黑狗變得更大隻了一些,牠的個頭已經快要跟我一樣高了。我不禁開始懷疑,跟著我的其實不是一隻狗,而是一隻可怕的外星生物。

  不到五分鐘的路程,我們一人一狗很快便來到了攤販前,老闆筆直地站在我的對面,看起來在這段時間裡,他似乎什麼事也沒做,就只是站在這裡。

  「我聽人說你是隱者,可以回答任何問題。」我開門見山地說。

  隱者看上去並不驚訝自己的身份被我給揭穿,也不好奇我是怎麼知道的,他淡淡地說,「那必須是我得到報酬的時候。」

  「你想要什麼?錢嗎?」如果他想要的是錢,我就得回旅館一趟了,我現在身上半分錢也沒有。

  隱者沉吟片刻,只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我在找我的朋友,你見過她,你還請她喝過你那杯所謂的『理想』的飲料。你知道她在哪裡嗎?」

  「很奇怪,不是嗎?」隱者毫無情感地笑了一聲,「你找你的朋友,為什麼要來問我這個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的人?」

  要不是盲人說你什麼都知道,你以為我會想來問你嗎?我在心裡抱怨著,開口回答道,「我找不到手機。而且我好像……也不記得她的電話號碼了。」

  「那還真是糟糕。」他說,語氣裡沒有絲毫的同情。「我只能告訴你,你無法在這個地方找到你的朋友,我想你最好還是放棄這個念頭。」

  「為什麼你要這麼說?」

  「你還不知道嗎?這裡只是個破碎之地,不存在希望。你的朋友不屬於這裡,她在另一個我們誰都到達不了的地方。」

  「什麼地方?」

  「死亡的另一個國度,一個永恆的世界,那是只有目光筆直的人才能抵達的地方[7]。」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想起了那三個自稱是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三個女人所說的話,我不明白他們回答的內容為何都要如此隱晦。他們就不能停止說些奇怪的謎語話嗎?「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他的回應讓我愣了一下,他這句話代表了兩個意思。一是代表他真的知道很多事,二則代表那三個女人說的也許都是真的。在我腦袋一片空白的時候,他便繼續說,「儘管如此,我還是可以告訴你如何聯繫到她。但你必須給我七枚金幣。」

  「七枚金幣?」我皺起眉,如果他想要的是一般的錢那還好說,但他想要的是金幣,不是銅錢之類的硬幣。金幣這種東西,我怎麼可能會有。「一定要金幣?」

  「是的。」他顯然看出了我對這個要求感到很為難,於是提醒我說,「你為什麼不回到你的房間找找看?」

  我敢篤定,我的房間裡肯定不會有什麼金幣,但我卻還是聽了他的話返回旅館。在我踏進旅館時,站在櫃檯後的小丑一看見我,便開口說,「這是另一個笑話。有一天,女人在工作時,聽見其他同事正在聊天,但是不知道她們在聊什麼。後來在跟其中一個同事談工作內容時,女人就突然指著同事的臉說:『嘿,你的面具掉了!』聽懂了嗎?」接著,他再度自顧自地大笑起來。我仍然不懂他想用這個笑話表達什麼意思。

  我原路走回四十號房,房間裡一片昏暗,裡面的光源只有一盞檯燈,天花板上的大燈不知為何打不開。我站在門前看著這個房間,能夠感覺到這間房間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變了。並不是房間裡的擺設改變,而是這個空間內的氛圍給我一種相當詭異而且壓抑的感受。儘管這房間給我的感覺很不舒服,但我還是試圖在房間裡找到所謂的金幣。

  床上、床頭櫃、背包,任何地方我都找遍了,都沒能找到。然而,我最後卻是在浴室的洗臉盆裡發現了一個詭異的東西。洗臉盆裡不知為何裝滿了散發著異味的汙水,水面上還漂浮著一個人形娃娃,更可怕的是,那娃娃的臉看起來很像是我。我忍受著臭味,將那個娃娃從水裡撈出來,然後走出浴室,很快地把它放到桌子上,內心感到一陣恐懼。因為當我拿起娃娃的時候,拿在手裡的感覺,一點也不像是一個布偶。

  藉著微弱的燈光,我十分驚駭地盯著娃娃。不管怎麼看,這個娃娃就是迷你版的我。我仔細地觀察,發現它的腦袋裡裝的都是稻草,而它的肚子中間有一小口的裂縫,我小心地將那裂縫扯得更開。這小小的軀體裡塞的竟不是棉花,恰好是我需要的金幣。

  此時,我的腦袋突然刺痛起來,我看見一個女人,她的臉像碎裂的鏡子般破碎,黑色的淚水從空洞的眼睛裡流下,語帶痛苦地出聲求救。我閉起眼睛搖了搖頭,發現我還在房間裡,那女人已經消失了。我將剛剛出現的幻覺拋到腦後,從中取出了七枚金幣,忍不住對於自己順利地在房間裡找到金幣感到不可思議,像是冥冥中就已安排好了這一切。我沒繼續多想,反正隱者要的報酬已經取得,只要把金幣給他,我就能聯繫到露西了。

  我拿著東西很快的回到旅館一樓。不意外,小丑在看到我時,又開口說他那所謂的笑話了。「一個女人為了找到她的朋友,她從自己的身體裡挖出了七枚金幣,換取到電話後,卻沒能打通。於是她悲傷地對著一隻烏鴉訴苦。她說:『我找不到我的朋友了。』烏鴉嘲笑說:『這有什麼不對嗎?』女人想了一會兒,突然醒悟過來,說:『對啊,我根本就沒有朋友,我在瞎找什麼呢!』」說完,小丑自己大笑起來,很快又自己停下來,不再說話。

  這次的笑話使我感到一陣雞皮疙瘩,因為他說的內容就像是在影射我現在發生的事情。難道他知道些什麼事情?他說這些又想向我表達什麼?

  我沒有像前幾次一樣直接離開,轉而走到他面前,質問他,「為什麼你要跟我說這些奇怪的笑話?」

  「你不覺得好笑嗎?」

  「一點也不。」

  「那真是可惜了。我真的覺得這些笑話跟你的人生一樣好笑。」

  「你說什麼?」

  「你心裡不也這麼認為嗎?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一生除了是個笑話之外,更是一齣沒有人會落淚的悲劇。你以為你可以把真相隱藏得很好,但是你騙不了自己。你無法裝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往後退了一步,頭痛欲裂的感覺再度襲來,眼前浮現一個女人的背影,我聽見海浪聲,聽見她正在哭,正在求救,然後她跳進了大海,墨色海洋迅速將她吞沒。我用力閉了下眼睛,當我再次睜開眼時,那女人已經不見了。我人還在旅館內。

  「好吧,如果你那愚笨的小腦袋還是不記得的話,我想另一個你可以幫助你回想起來。」他說,沒有再做進一步的解釋。

  「另一個我?這裡還有另一個我?」我弄不清楚他指的另一個我到底是誰,因為在這之前,我已經碰到了三個自稱是我的人,還看到幾個跟我很像的人。在這裡,「我」似乎無處不在。

  我盯著他,等待他的回應,可他不再理會我了。我也沒有打算一直糾纏於他,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出旅館,已經長到跟我一樣高的黑狗緊黏在我身邊,牠的存在就像我的另一道影子,並且讓我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壓迫,彷彿下一秒就要將我取而代之。

  我一路趕回到海邊,回到隱者的飲料攤前,交出手中的七枚金幣。隱者看了看金幣後說,「記好了,號碼是4371-1043。記住了沒?4371-1043。」他一字一句地說。我點頭,在心裡默念著這串號碼。他繼續說,「沿著那條坡道走上去,你就能看到一座電話亭。」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那裡是另外一處懸崖,遠遠地能看見電話亭孤伶伶地佇立在崖邊。

  我猶豫了片刻後問,「我還能再問另一個問題嗎?」

  隱者沒有說話。我以為他是在用沉默表示我必須先給予報酬,他才回答,但片刻後他開口說,「你想問什麼?」

  「我聽某個人說,這裡有另一個我,這是真的嗎?」

  「不就在你旁邊嗎?」隱者輕描淡寫地說,抬手指向我旁邊的黑狗。我驚訝地望向牠,然後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牠的身體就像是融化了一般,變得像是一團有生命的水,從狗的形體漸漸轉變成人的樣子,最後牠從頭到腳,變成了「我」的樣貌。但她的面容殘破不堪,滿是污穢,雙目是純粹的黑色,外表看起來是我,卻又不完全是我。她就像是從深淵中誕生出來的陰暗生物。

  「你……你是什麼東西?」我驚恐地問。

  「我是Miseria[8],同時也是另一個你。你知道的。」她用跟我一樣的聲音,殘酷地回答道。「是你將我創造出來的。」

  「不……」我難以置信地抱住頭,頭痛的感覺又來了,噁心感湧上我的喉頭。「不可能……」

  「是的,你創造了這麼一個潰爛不堪的我出來,從你不斷自怨自艾開始。我一直看著你,看著你像懦夫一樣,試圖逃避一切你所害怕、恐懼的事物。」她用最惡毒的聲音說,話語裡滿是厭惡與不屑。「但是你永遠都無法逃避,你有多麼無能這個事實。在你的一生中,你無法做好任何一件事,你甚至親手毀了你自己的人生。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一條只會在陰溝裡四處逃竄的老鼠。」

  我想要否認,我想要告訴她,那不是真的,但是我說不出話來,因為在我心裡,我已經默認了她的話,我只是不想親口承認,從頭到尾,我就只是想要逃避,我是個廢物這件事。

  「多虧了你,你一直用你的絕望餵養我,而我卻也被你的懦弱給拖累,讓我感受到無盡的痛苦。」她走近我,她的身上散發著如死屍般的惡臭。「就像小丑說的,你的人生就是個笑話;的存在,就是個可悲的笑話。」

  此時,我不再只是站在原地聽她貶低的話語,沒有經過大腦的思考,我的身體動了,我轉身朝電話亭的方向跑去,可才跑沒幾步,我的前方迅速地出現一攤黑色的液體,很快,那攤液體重新形成另一個我,阻擋在我面前。「你還想跑到哪裡去?去找你所謂的朋友?」她陰沉地嗤笑,「別傻了,你根本就沒有什麼朋友,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或者是未來,你都是孤獨的。就連你死亡時也是一樣,只有你一個人,在水中無助地掙扎,一點一點地下沉,沒有人會為你伸出援手,沒有人會為你的死而哀傷。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打從一開始,你就是個需要被踢出局的淘汰品。」

  「不!」我大喊,想要閃過她,但她變成液體朝我撲上來,在我做出掙扎之前,她已經滲透進我的體內,我的腦袋裡很快響起她的聲音——我的聲音。

  「噢,你還沒想起來嗎?最後你對自己做了什麼?」她尖銳地說,「不,你肯定想起來了。你那破爛的腦袋應該不至於那麼沒用,對吧?快,告訴我,你做了什麼?你對我們做了什麼?」

  「我……」我痛苦地抱著頭,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向懸崖,「我來到了海邊,」我喘息著開口。沒錯,我記得那時的我,就站在高處,看著底下翻滾的海水,看著萬里無雲的藍天,我沒有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平靜,我的手腳在顫抖,我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為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感到恐懼。「然後……我跳了下去。」

  我還記得那種窒息的感覺。海水無情的嗆入我的喉嚨,奪走我的呼吸。因求生本能,我在海中掙扎,最終在痛苦和絕望中陷入黑暗。

  「為什麼?」

  「這還需要問嗎?」我乾巴巴地說,「因為我已經失去繼續活下去的意義了。」

  「這就是了,」她說,語帶譏諷,「去打你那愚蠢的電話吧。相信我,那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而已。」

  她沒有再說話了,可我卻知道她還在。她就是我的一部分。

  終於,我蹣跚地走到最終的目的地,看見一隻烏鴉駐足在電話亭上方,陰森古怪的不祥之鳥,一副莊嚴的模樣。我不禁想起了那難笑的笑話,於是苦澀地問,「你是來嘲笑我的嗎?」

  「這裡沒有基列的乳香[9],也沒有你想找到的希望。」烏鴉說,「在這裡,你想要的,你都尋求不到。」

  我什麼話也沒說,徑直走過去拿起話筒,在撥號鍵上撥打一直默念在我心中的那串號碼。等待的時間明明只有幾秒鐘而已,卻讓我煎熬的近乎要發瘋。當話筒被接通的那一瞬間,我愣了一下,沒有意料到電話會被接通。過了片刻後,我才遲疑地說,「露西?」

  「嗨,是我。你還好嗎?」她關切地問。

  一聽見她的聲音,我的眼睛便像火一樣刺痛起來。「你在哪裡?」

  露西沉默了一會兒,「你到不了的地方。」

  「你不能回來找我嗎?」我哽著聲音問。「你不能救我嗎?」

  「你忘了嗎?我不是真的。我根本救不了你。」

  「你是……我想像出來的。」

  「是的。」

  「你是我理想中想要成為的人。」

  「沒錯。」

  「但是我做不到,」我抬起手,抹去眼角的淚水。「我失敗了。因為我太沒用了。」

  「我的朋友,你就是你,你不必成為任何人。」露西溫和地說。

  我低下頭,看見兇猛的海水在底下翻滾攀升。「接下來我還能做什麼?我該怎麼做?」

  「這不重要。你已經抵達終點。一切都太遲了。」

  不知何時,黑色的海水抓住了我的雙腳。照這個速度,不用多久,我便會被徹底淹沒。

  「我們可以保持通話嗎?」我看著天空問。這裡的天空沒有我記憶中的藍,只有一片黑暗,沒有一絲亮光。

  「當然。」

  「那個地方漂亮嗎?」

  「很漂亮。」露西說,「這裡可以看到很多星星,它們都亮的不可思議。」

  「那麼,你在那裡快樂嗎?」

  「是的,」她的聲音變得遙遠了,但我還是能聽見她最後說,「我很快樂。」



註釋:
[1] 為北歐神話中的命運女神
[2] 出自托馬斯‧艾略特《空心人》,原文為In death's dream kingdom
[3] 出自《新約聖經‧詩篇》23:4,全句為:「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4] 在托馬斯‧艾略特《空心人》中,原是In the twilight kingdom,譯作在黃昏的國度裡
[5] 在托馬斯‧艾略特《空心人》詩篇中,描寫道「眼睛不在這裡。這裡沒有眼睛。在這垂死之星的峽谷中」
[6] 出自《新約聖經‧約翰福音》1:29,寫道:約翰看見耶穌來到他那裏,就說:「看哪!神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
[7] 出自托馬斯‧艾略特《空心人》,原文為With direct eyes, to death's other Kingdom
[8] Miseria為希臘神話中的憂神,Oizys的羅馬名字,即為現代英文misery(苦難)的來源
[9] 出自《耶利米書》8:22,原句是:「在基列豈沒有乳香呢?在那裡豈沒有醫生呢?我百姓為何不得痊愈呢?」在聖經中,傳聞基列地有一棵樹,可產出濃郁芳香的樹脂,也就是乳香,為療傷用途。在愛倫·坡《烏鴉》詩歌中,也引用了此聖經典故

創作回應

泡菜牛肉鍋
非常有意思的短篇!氣氛營造得很好
2021-10-04 00:30:08
白石
謝謝
2021-10-04 11:07:27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