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黑洞裡的外星人
「嗯、嗯、好,那我知道了。」
宇倫結束和阿中的通話,疲憊地嘆了聲氣。
「那個白癡只斷了幾根骨頭,還有對他來說沒什麼差別的腦震盪。」
「那姿羽呢?」剛走出浴室,嘉柔只是簡單洗了臉。
「沒有特別說,應該就沒什麼事吧?」
「是嘛......」
姿羽原本會摔在乾硬的水泥地上。
但甘蔗在抱住她的同時,跳躍的力道也將落下的角度推了出去。
就這麼幸運地,僅僅只是撞破遮雨棚的PC板,再摔進人家的車庫裡。
當他被送上救護車時,對著大家說「抱歉了兄弟們,姿羽是我的責任。」
宇倫差點要衝上去揍他。
而姿羽一直昏迷不醒,不過沒有嚴重的外傷,大概只是疲累加上驚嚇暈了過去。
不幸中的大幸,但這一邊倒是沒有因此而感到放鬆。
那個身穿白西裝的金色長髮男子離開後,亞皓就沒有再說過話。
利用阿德家異常豐富的急救資源,他找了個角落,自己一人默默包紮起來,襯衫鯉魚碎裂的牙齒在他的拳頭上劃出雜亂無章的撕裂傷。
他見過那個胸前掛條金色手帕的人。
僅僅只是片刻的畫面,但他確定曾經在一場餐會上看過他。
因為父親的關係,需要常常出席一些場合,婚宴、酒席、辦桌、告別式等等。
他必須要扮演好少爺的形象,應付那些黑白兩道的政商大老,也得花心思去記下那些角色,誰是當權者、誰是第二代、誰鞠躬盡瘁、誰垂簾聽政,誰跟誰又合作、誰跟誰又對立。
雖然這個圈子風雨飄搖,下次見面又會多了誰、又會少了誰,習以為常。
但總是會有一些特例。
「他說了『討回去』。」
亞皓打破這份被自己影響的沉默。
「為什麼我們得從他那把阿德『討回去』?」
是啊,大家這才想起來,那個白西裝的金髮男子的確這麼說過。
「十八萬在我這。」
「明天晚上,如果我沒有看到人,那阿德跟十八萬你就都不用討回去。」
講得好像阿德跟十八萬都在他那一樣。
但眼下的氣氛虛弱無力,暫時沒有人想繼續追究。
「......我想大家都累了一天,先回去休息吧。」亞皓緊揉著太陽穴,露出鮮有的苦惱表情。
就這麼,四人走出阿德家。
亞皓和宇倫招了兩台車,依序離開。
午夜已過,街頭冷得剩下風,整座城市熄了燈,只有便利商店和廉價旅館還點著招牌。
明旭和嘉柔在路燈下一左一右地站著,各自往兩端看去。
這時,遠方一輛計程車緩緩迎面駛來,司機看見站在路旁的兩人,漸漸放慢了速度,靠向路肩。
男生看向女生,而女生卻別過臉去。
大概是吵架了吧?司機碎念了幾聲,才不甘不願地踩下油門。
引擎聲離去,人景依舊,回歸一片寧靜。
許久,嘉柔透過身後店家的玻璃窗,看著狼狽的自己,才說。「我想找地方洗個澡。」
隨後,又補充道。「不想這個樣子回家。」
這理由聽起來不太好懂,但明旭也沒多問,只是輕聲應諾。
當下一台車再度到來,他們一起回到明旭家。
旋開水龍頭,水流唰地一聲落下,逐漸溫熱起來,沒過多久,從浴缸中盈滿的蒸氣便傾瀉而上。
那如紡紗的棕色長髮夾雜著灰土泥沙、白皙細緻的耳後與頸子殘存乾黏的唾液、纖細修長的四肢隨處可見破皮擦傷,而身上還留有淺淡地血腥味。
嘉柔抱著身子,在花灑下一直靜靜地站著,任憑熱水在她身上沖刷,沖掉那些汙穢的空氣。
她不敢說實話,不敢說她只是受驚害怕,害怕沒有人保護自己,才會希望留在明旭身邊。
但個性使她沒有辦法坦承,她總是告訴自己要堅強、要獨立、要勇敢。
自己一個人動身前往,完完全全是自己的決定,也沒有後悔過,因為這就是她該做的。
會碰到什麼樣的事,也不是沒有想過,她整趟路上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要是再重來一次,她一樣會在校門口抓住明旭,親口告訴他她想要一起去。
就算一樣會被用傷人的話拒絕也沒有關係,她還是會向蘇打問出位置,再自己搭車過去。
再保護一次姿羽、再被那些人欺負一次,然後,就像現在一樣,再回到這裡來。
關掉水,嘉柔換上明旭替她準備的衣褲。
正確來說,這是之前借給他的、她自己的衣褲。
走出浴室時,明旭已經在別間洗好澡,身上只穿條四角褲,坐在電腦桌前,一手在滑鼠上百無聊賴地隨意點著。
嘉柔坐上床緣,一邊擦乾頭髮、一邊偷偷觀察這房間。
一個長方形的臥室,牆面是黑色的、家具是黑色的、床單是黑色的、連置物用的鐵件層板也是黑色的,雜物擺放在地上的四只整理箱中,當然箱子也是黑色的,只有頭頂一盞吊燈和螢幕的屏光替這世界添上色彩。
--你才不是英雄,你是住在黑洞裡的外星人。
嘉柔不自覺揚起嘴角。
但理智告訴她,今天的事情還沒有結束,可不得鬆懈下來。
「聽姿羽說,你們在警察上門的時候就離開了。」她問得很注意,盡量別帶著太多的一廂情願。「那怎麼會又折返回來呢?」
明旭背對她,滑鼠答答聲停了下來。
見他沒有回答,嘉柔接著問道。「是因為知道那些人會回來抓姿羽嗎?」
「完完全全,就只是為了救妳。」他以平和的口氣說,不過誰都聽得出來裡頭的無奈。
「為了救我?」她以為自己並不會聽見這個答案,畢竟沒有人知道她的行動,除了......。
「......是蘇打嗎?」
「蘇打?」明旭轉過身來,面帶狐疑,沒有打算將教室日誌上的字跡說出來,真要說的話,救了嘉柔的人是小卷。
「沒、沒事。」
「手機定位嗎?」
「不、不是。」
「太噁心了吧?」
「就說不是了。」
「我要跟宇倫說。」
「咦?不要吧......拜託你......」
「我才要拜託妳不要再這樣搞事了。」
明旭口氣突然一轉嚴肅,嘉柔趕緊縮起身子,乖乖接受斥責。
「想不想知道,要是我們沒有出現,現在的妳會在哪裡?還記得那個胖子壓在妳身上舔的感覺嗎?」
嘉柔怔了一下,瞬間感覺自己又被那些令人作嘔的檳榔味、酒氣、汗酸所侵犯,身體各處湧現難以承受的痛楚,胸腔被擠壓得窒礙難受,耳後突現一股濃稠的冰冷。
「可不只有那麼簡單,妳當場就會被他玩過一遍,然後裝進那些用來塞屍體的睡袋裡,丟上廂型車,載到他們自己的地方,被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玩法,重複一遍又一遍,最後就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被肢解、被棄屍,妳媽上次見到妳是什麼時候?那對她來說就是最後一面了,妳明白嗎?還記得文薏她媽媽的表情嗎?」
明旭原先還想繼續說下去,他認為這藥下得還不夠重。
但看見嘉柔眼眶泛紅,雖然沒有滴下淚,但以對她的了解,這就是她忍耐的極限了。
他抽了張面紙,對摺成長方形,替嘉柔蓋住了雙眼。
「......我做了件錯事,是嗎?」她哽咽說道,白皙的臉頰泛著紅。
「是,妳做錯了。」
明旭拎起嘉柔細長的手指,讓她自己壓住面紙,自己又回到電腦桌前。
「但妳救了那個小女孩。」
他隨後說道。
明旭關上了燈,自己待在螢幕前撐到很晚。
嘉柔縮在被窩裡,雖然是個陌生的環境,但空氣裡的安全感甚至讓她不免感到依賴。
她側身看著明旭的背影,睡意朦朧之間回想起來那天發生的事。
在幾個月前,蘇打她們擅作主張的小計畫。
那個夜裡,她帶著明旭,像小偷似地輕手輕腳,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兩人都被雨淋濕了身子,衣褲因吸飽了水分而變得厚重黏人,此外還一路迎面受著寒霜刺骨的十二月風。
不管彼此之間是怎樣的關係,至少聖誕節是個該開開心心度過的日子,誰也沒有想到會碰上老套的英雄救美情節,再加上結局卻不如慣例般的浪漫,比起一身狼狽的模樣,內心的脫力感反而更為令人喪氣。
關上房門後,嘉柔表示自己並不介意,可以隨處而坐沒有關係,但明旭看了自己還滴著水的褲子,和身後一路隨著腳步延伸進來的水漬,決定坐在門口地板上。
「我有些比較中性的衣物,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邊說著,她從衣櫃裡翻找了些即便穿在他身上也不突兀的衣物,尺寸方面倒不是問題,畢竟以男生來說,他的身形算是過於輕薄。
「妳還是趕快先去洗吧,早點洗洗吹乾讓自己舒服一點。」明旭只接過毛巾,將自己那過長的瀏海往上梳,把頭髮包了起來,露出鮮少能見到的整張臉龐。「畢竟妳那個來,很容易發脾氣。」
「可以不用特別補上這一句的,我也沒有亂對你發脾氣吧?」嘉柔嘴裡雖然這麼說,但其實那幾天下來也慢慢習慣這種沒有水準的說話方式。
她將貼身衣物包裹在棉質的睡衣褲中,從坐在地板上的他面前經過,去了位於外頭的浴室裡。
一路上仍保持著輕手輕腳,只希望媽媽不要這時被吵醒。
畢竟自己還沒有帶任何男生到家裡過夜過。
顧慮到有人正一身不適地等待著,她省下平時會用來享受熱水淋浴的時間,只是簡單的洗淨後,便趕緊擦乾身子。
回到房間時,在明旭原先坐著的位子上只見換下來的衣物,又皺又濕地像泡菜一樣。
而抬頭一看,嘉柔傻了眼。
「先生......你的行為不太禮貌......」
他攤出雙手,以示清白。「我只是想知道架上這些書是什麼類型的而已。」
「這我倒一點都不在意......。」不過,視線往下一移,這個還稱不上多熟的男同學竟然只剩下一件四角褲。「算了......你趕緊去洗吧?」
她放棄溝通,主動將剛才替他準備的換洗衣物拿給他。
趁著空檔,嘉柔下樓去準備飲品,除了想表達一些謝意以外,也是基於待客之道。
雖然還沒特別注意到他的口味,但家裡能提供的也不多,便挑選了比較大眾的品項。
將餘品冰箱中的豆漿煮熱,再用市售的咖啡粉泡了杯黑咖啡。
拿了幾顆果糖和奶精球,配上昨晚買的提拉米蘇,東西不多,但這些應該足夠了。
--反正他也不會嫌棄,她僥倖地心想。
再次回到房間裡,嘉柔拉了小圓桌到床邊,將食物飲料都依序擺上,就開始吹乾頭髮。
幾乎同個時間,明旭也開門進來。
她向旁邊挪動了身子,讓出一個位置給他。
但他猶豫了一會,才面帶尷尬地坐下。
嘉柔當下還沒能明白他異常的舉動,直到身體往下一沉。
明旭並不重,可以說是很輕,但至少是個男生,床墊因此下陷了一個不小的幅度,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她不小心往他那一側滑了過去。
僅僅、只有、一點點。
溫熱的水蒸氣包覆上來,伴隨著沐浴乳的香氣,即便是自己平時使用的牌子,這時卻讓她感到陌生。
許久,只有吹風機持續運轉的聲音。
她留著髮尾未乾,至少先讓明旭把那一大片濕漉漉的瀏海處理好。
他接過,動作變得生硬。
--這人也會害羞嗎?嘉柔有意無意地注意著,即便自己沒有說這種話的立場。
不過,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明旭。
「那是妳家賣的豆漿嗎?」他看向圓桌上的那兩只馬克杯。
「自產自銷,還請見諒呢。」她帶些些諷刺的語氣,微笑說道。
「那不喝不就有點說不過去了。」他甩甩厚重的瀏海,已經乾了大半,於是將吹風機交還,便端起杯手,喝上幾口。
「味道如何?」嘉柔注意著他的反應,依印象中只有雨蓉、蘇打、小卷他們三人嚐過而已。
「嗯......其實我是不太喜歡喝豆漿的。」明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但語氣隨即轉為誠懇。「但是這還不錯。」
「是嗎?」比起客套,這樣相對誠實的感想要讓人滿意的多。「那麼,你喝咖啡嗎?」
「喝得比水還要多,不過妳還是自己喝吧。」
「相比之下那半杯豆漿倒是比較順我口呢。」嘉柔邊說著,邊將杯子往自己方向移來。「但那杯只是廉價的即溶咖啡,我不確定你喜不喜歡。」
明旭端了起來,先嘗了一小口,接著一飲而盡。
--看來是真的比較喜歡咖啡呢。
「那麼......謝謝招待?」明旭不斷環顧周遭,似乎想掩飾自己的不自在,這時,除了沐浴乳的綠茶清香以外,還多了一種味道,是廉價的即溶咖啡。
「你要走了?」嘉柔說話時得很小心,深怕會讓他多聞到口中的豆漿味。
「也很晚了......嗯?」
「噢?」
正巧,兩人同時面相彼此,這時他們瞳孔之間的距離大約十公分近。
--他一定聞到豆漿的味道了,不是說不太喜歡嗎?為什麼不趕快別過頭去?
嘉柔的胸口感到縮緊,像是溺水缺氧般的難受,耳根子一股熱意竄上腦中,隨著呼吸的停擺,心跳聲逐漸清晰,如同鼓聲在這小房間裡盪著回音。
並不是為了逃避,即便現在彷彿自己身處地獄一樣煎熬,但卻分分秒秒都不想抽離,甚至有股念頭閃過,要是能一直停在這就好了。
她閉上了眼。
感覺到有張乾燥卻平順的雙唇輕柔地貼了上來。
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這一吻的觸感,和獸性的鼻息。
如同加壓鍋爐一般的腦袋近乎過熱過載,萬千種不該屬於這年紀的想法像蒸氣般滾滾而出。
嘉柔只知道她願意。
但、
--我不是有心的,
甚至根本沒有任何意思,
就只不過是、
不小心、
推開了他一下。
「......」
明旭趕緊鬆手,離開了她的身體上,眼神飄到了不知何處,呼吸又沉又重。
嘉柔躺在床上不敢動作,始終維持著一樣的姿勢。
即便閃過很多念頭,主動伸手挽住他也好。
或是說點什麼話?這誤會一定得解釋,非要讓他知道才行。
但這副平時老愛逞強的身體,此刻卻毫不爭氣,動彈不得。
「抱歉。」明旭淡淡地吐出幾個字,都顯得無力。「時間晚了,妳早點休息吧。」
他拉了棉被替嘉柔蓋住上半身,自己穿回上衣,撿起地上仍濕重的衣褲,輕旋開門把。
「我不是故意的......」
一直到他關上門,腳步聲消失在走廊那頭,樓下大門傳來扣上的細微聲響,她才勉強從嘴裡擠出這幾個字。
然後,一切都變調了。
兩個禮拜的胡鬧,就在開始有了變化時,掉了下來,冷得一乾二淨。
在那之後,全世界的人都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異樣,但也沒人多問,都對這顆碎裂的糖果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