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先去長廊盡頭的公共浴室洗個澡，換下滿是汗漬與塵土的軍服，那一晚匆匆離開，換洗衣物也來不及清洗，我索性穿上私服，髮梢水滴滴落襯衫白領，懶得把它擦乾，我就走進地下室。
「各位？」我才開口就覺得出現的時機似乎不大對，歐西恩中校正狠狠瞪著掩唇微笑的芙萊德雷亞上校。
身為整個基地軍階最高的人，芙萊德雷亞上校照理來說沒有讓任何人反對她的空間，但她總是有辦法激得歐西恩中校對她勃然大怒，而且本人似乎也以此為樂。
「各位。」我稍微往旁邊站一步，閃開兩人的戰火，環視闊別兩日的地下室眾人，「有誰願意為可憐的落時角色總結一下現在的狀況。」
原本我已經不抱希望，因為上校還緊緊抓著歐西恩中校的口誤，攻擊他叫錯長官姓氏的失敬，顯然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顧及消失兩天又突然歸來的上尉，但這時圓桌邊眼神迷朦的少女卻開口了。
「克里斯托。」她直呼歐西恩中校的名字，絲毫不理會爭執中的青年有沒有注意她，「今天要謝謝你的東西太多了，酒、藥、醫療箱、包紮……」然後她轉向我，指著桌上的金屬箱，「有大人物送來箱子，但開鎖密碼錯誤。十點再集合。」
聽到這個聲音回應，我立刻迎向少女，嘴邊反射性地帶上微笑。
「謝謝妳，蘭小姐。那個醫療箱和包紮是……」話還沒說完，蘭已經逕自趴倒在桌上，垂散的長髮掩著她的臉。
我看著蘭的行動，怔在原地，她的肌膚微微發紅，渾身帶著顯而易察的酒氣，更令我在意的是她坐下時的動作。
「她的腳？蘭下士的腳受傷了嗎？」為了不吵醒她，我輕聲發問。
一件外套出現在蘭的肩頭，這個似曾相識的動作讓我微微皺眉，抬頭看到的是歐西恩中校，他一如往常地板著一張臉，眼鏡後完好的左眼與盲了的右眼都讀不出表情，但為睡著的女孩披上外套這種事，並不是我印象中的不喜歡接近別人的克里斯托‧歐西恩會做的；這樣說來，剛剛蘭叫了他的名字。
看來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或者打從一開始我的認知就是自以為是。
厚重的軍靴之外看不出傷勢，我腦海中蘭坐下的身影不斷重覆，我沒見到她當時的臉上是否露出一瞬痛苦的神情，突然接收的新事態和強壓下種種情緒的努力讓我有點反胃，也許和我實在太久沒真正睡一覺也有關係。
我環顧室內，想找一個可以回答我的人，翠毘‧佛卡夏一等兵正好推門，走到他在地下室裡慣常的角落，但沒有平時立正的樣子，我意外地沒心情關注他蒼白的臉色，才開口要跟他搭話，歐西恩中校又帶著茶壺走進來。
他輕搖蘭，冷冰冰地說：「起來喝一點，不然明天會頭痛。」
十點的鐘聲在此時響起，參謀長里昂一分不差地走入地下室，身後跟著抱著一疊紙的祕書伊米妲，在老闆身邊的祕書小姐看起來安份得多，沒有初次見面時自我意識強盛的樣子，雖說我並不討厭。
「好久不見！各位。」里昂宏亮的聲音響遍全室，如火炬的紅髮像他的人一般點亮昏沉沉的我們，「現在要正式開始一點不一樣的任務了，這是一場『軍事模擬訓練』。」
不久前有研究發現猴子被關久了就會開始拔自己的毛，我始終覺得這是他們派下任務的主因，之前我們寫過報告、解過密碼，這回參謀部不曉得又變出了什麼花樣？
「在戰場中……不！就算是在平時，隔牆有耳也是最擔心的事，因此『黑話』便格外重要，現在我會將一樣事物傳達給三伍之中的任何一人，而那人的目標就是在其他人不知情的狀態下，把那樣東西傳達給同伍的弟兄們。當然其他伍的人則能隨時攔截訊息，並將他告知給我。不過，悄悄話、咬耳朵這種不光明正大的動作可是禁止的。」
我看著里昂微笑宣布，心思卻飄回身旁的蘭，大概是因為里昂的聲音，她睜開眼睛，幼細的指頭輕觸面前茶杯。
「昨天的你，和今天的我一樣。」她摸著肩上外套，笑了。
我呆在她的笑容之中，但沒有露掉歐西恩中校臉上的淡紅。
「慢慢喝，整壺都要喝完。」中校的命令句帶著一絲不安定，才說完就慌忙走向桌子另一邊，留下神情恍惚的蘭。
「當有任一伍的全體成員皆得知訊息時，那伍成員並算是勝利；反之，如果被攔截則算是失敗。而剩餘一伍時便是無條件勝利。」
參謀長也許還說了什麼，但已經沒有進到我耳中，房門關上時，對面椅子嘎吱一聲，殘存綠酒的空杯後，年輕的少尉張著同樣顏色的眼睛，搔搔自己滿頭亂翹的黑髮，因趴睡壓紅的臉滿帶可惜地自語：「沒酒了。」
我這時才注意到安東‧普洛申科也在這裡，很慢地，我拉開蘭旁邊的椅子，疲憊感隨著坐下的放鬆湧上，今晚的地下室到底是怎麼了？
「沒苦艾的話，你自己不是有伏特加。」這話一出口，我想起那天的畫面，突然很想喝酒的感覺又回來了，於是向安東要求，「也給我來一點伏特加，好嗎？」
「很高興你回來。」安東對我微笑，玻璃酒瓶越過桌面，劃出一道弧線，我氣力盡失的手險些一滑，幸好沒讓酒瓶摔落。
打開軟木塞，撲鼻的酒氣傾巢而出，我舉起玻璃瓶，直接倒進嘴裡，入喉的烈酒熱辣辣地燒起，霎時間就有點昏了，沒對準的伏特加從嘴邊流下，我從來喝不出酒的好壞，不過這種喝法一定很浪費。
「啊……抱歉！我找個東西賠你好了。」
也許是個機會，睡眠不足的腦中還清醒的那一部份想著，我摸索上衣口袋，找到事先準備好的軍配菸。
「拿著。」我看著安東收下菸，明知道希望渺茫地期待他點燃，這是我對他的關鍵字，也就是我之所以來這裡的任務。
「謝謝。」他只把菸塞進口袋，「沒什麼好抱歉的，先把你的領子擦一擦吧！」
「醫生。」一直靠牆站著的一等兵突然開口，蒼白的臉上眼睛卻依然散發等著好戲的光芒，「你得好好『診治』一下蘭的腳才是。」
我瞥了佛卡夏一眼，問道：「蘭的腳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且渾身酒氣的？」
「問我還不如問她。」佛卡夏突然又皺起眉，摀著肚子離開牆壁，走出房間前卻還不忘揶揄地看我一眼，「腳快幫她弄弄吧！女孩子總是皮膚光滑點得好，不是？」
聽到自己的名字，蘭微微抬頭，半杯茶後的眼睛已經恢復澄澈。
「蘭？」我幾乎已經要為她檢視傷口，但舉起的手半途又硬生生縮了回來，至少在她面前，我暫時不想要這樣，於是改成口頭問她：「妳的腳……已經消毒、包紮好了嗎？」
蘭點點頭，輕聲說：「小傷，用醫療箱消毒過了。」
她又啜了一小口茶，微微皺眉，「很苦……」
「苦？」遠方的男人對這句話做出反應，伸手拿走蘭的茶杯淺嘗一口，然後評論：「煮太久了。」
我看著共用茶杯的兩人，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反應，歐西恩中校已經變出一撮紅糖，倒進他那個有異國風情的陶壺中，過了一會兒，重新倒了一杯，推到蘭面前。
「妳再喝喝看。」
蘭順從地喝了一口，然後說：「謝謝克里斯託，我會把它喝完的。」她慎重地拿下歐西恩中校的外套，交回對方手上。
「歐西恩中校，可否再煮些茶？」不遠處的安東忽然道，中校接過外套便離開。
我決定不理會退開的歐西恩中校，再次面對蘭，她看到我，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冒出口：「亞伯特，歡迎回來。」
至此，我終於有了回到我所熟悉的那個地下室的感受。
「傷口盡量別包在靴子裡吧！」稍微放鬆後的我說，「皮肉的復元就像種樹，包得太密實是會長不好的。」我想起她剛才對歐西恩中校道謝過有關包紮的事，猶豫著需不需要再次檢查，最後還是只問：「現在還痛嗎？」
「不知道，平常的傷，我都讓它自然好。」蘭邊說邊脫下靴子，露出纏上繃帶的腳踝，雖然不像是專業的包紮方式，但看得出那個人手很巧，且心思細膩，我決定不用讓她的傷口多一次折騰。
但檢查踝關節的狀況還是必要的，因為不知道她受傷的原因，有時肌肉、韌帶的傷害會慢慢顯現，我想像她可能會有幾天行動不便，克制自己露出情緒，伸手向少女的足踝，碰到她以前，我又抬頭看了蘭一眼，確認她沒有排斥後，才開始檢查。
「沒有傷到韌帶和關節，注意不要感染就好，明天我再幫妳換藥吧！暫時先不要碰水，可以的話，先穿拖鞋一陣子。」我對她說出一連串的囑咐，如同平時所做的，一不留神，刻意排除情感的習慣又跑出來，但說真的，雖然在意蘭受傷的原因，卻又猶豫著會不會太過冒昧，最後只問了不痛不癢的一句：「這兩天妳們過得還好吧？有發生什麼衝突嗎？」
像是讀出我的心思般，蘭回答：「一切如常，傷口是我自己弄到的。」
這時安東對大家道了晚安，我轉頭看他離開地下室，他與歐西恩中校錯身時說了什麼，歐西恩中校面前的桌上曾幾何時又多了一壺冒著白煙的茶。
安東走了之後，蘭也打起呵欠，她望了一眼掛鐘，然後站起來。
「我先休息，晚安。」她把另一隻腳的靴子也脫下，一手拿著茶壺，走向門外。
我遲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追上蘭，對她伸出手臂。
「扶著我，好嗎？」
蘭什麼話也沒說，甚至沒有看我，一心一意地走上長廊，我在她身側走了一段，終究沒有跟上去，遠遠看著她進了處女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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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茶與酒 (3)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