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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羅地網已經布成，獵犬把狐狸趕進收束的網口，老狐狸始終在打盹，絲毫不在意身陷羅網，母狐狸在網中團團打轉，除了磨傷自己的爪子外一無所獲，小狐狸把網咬得殘破不堪，但就是沒辦法勾到結眼。
獵槍已經上膛，在板機扣下前一瞬，最後一隻狐狸鑽出地洞。
少女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門縫透出走廊微光，空蕩蕩的水泥牆還籠在黑暗中，房間裡只嗅得到棉被的氣味。
她覺得有點熱，厚重的冬被下微微泌汗，那是愛操心的祕書為她蓋上的，無論四季都只穿夏裝的她不喜歡這麼礙手礙腳的被子。
但她也不曾在這個時刻清醒過。
少女無聲無息溜下床，在這裡住不到半個月，她已經能在黑暗中行走自如，雖然房間裡不過也只有一張木板床、衣櫃、椅子和書桌，桌上屬於父親的東西已經被移走，唯一剩下的就是牆上那幅精心繪製的帝國全輿圖。
她走到唯一的窗邊，下弦月懸在沉睡的街市上方要亮不亮，靛紫色的夜空只有寥落的星，無風的寒氣透上她光溜溜的肩頭，她探出窗緣，飽吸一口殘冬的混濁。
然後，她見到星光滑落。
不是什麼璀璨耀眼的東西，只是遠遠的白點，倉促走過它的旅程，無端出現又消失，然後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爸爸……」少女合掌，閉上眼睛。
辦公室裡只有一盞白熾燈，黑白棋格隱隱反光，在將軍黑子的前一步，白國王被黑騎士和黑城堡搶先卡死，盤面已然終局。
門軸發出微弱但刺耳的摩擦，卻沒有踏進房間的腳步聲。
「里昂。」
聽到的時候，少女已經在他身側，赤腳踏在冰冷冷的石子地，歪頭看布滿辦公桌的地圖和標示物。
「司令大人，您還沒睡？」也許自己也沒意識到，帝國司令的參謀長里昂‧R‧卻索斯特的肩膀一正，迎向少女。
少女搖頭，然後雙眼停在男子深褐色的瞳中，他的頭髮依然火紅，但眉間已有幾絲白毫，總是透出精悍的兩眼夾著細紋，自小看大，少女在今夜第一次發現里昂的年歲正在增加。
「告訴我，是誰？」少女細聲問。
里昂闔上眼睛，登時顯露他原本應有的年紀，重新睜眼時，一貫的銳利又回到他臉上。
「蕾娜莉亞，他所交代給我的東西，我一定會……」
少女在里昂膝前蹲下，仰望的視線阻斷接下來的話，嘟起的面頰堅決道：「告訴我地下室發生的事，這是……」她眼睫一時下垂，隨即又揚起，「……請求。」
蕾娜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幼小的臉龐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認真，看著與那個人神似的眉宇，里昂同時看到了城郊森林的大火，熾烈燃燒著那個人留下的帝國，里昂闔上眼睛，雙瞳所能看到的另一個影像沒了干擾，更加清晰。
大火之外，遠離首都的道路上，淡色長髮隨著對流風飄揚，男人看著熊熊烈焰，然後仰望星天，流星劃過他的瞳仁，他笑了。
「群星的術數師，他早就料到了吧？這個國家、他與一切之上的枷鎖，他只是靜靜等著遲早的崩壞。」
更遠的路上，轂轆轆的馬車駛向邊荒，那是一匹老馬拉的小車，鞍具上蒙著黑布，夜風掀起的角落隱現蜷伏的龍紋，半捲幕簾中，亮著一雙女人的碧眼，看著這片廣渺密林卻又不是看著這裡，一絲不苟的瀏海下，理應年輕的姣好眉形深鎖。
駕車的年輕人回頭，說了些什麼又匆匆面向前路。
車中女人點頭，回了些什麼，然後把幕簾捲上最高，抬頭探出林外，微瞇的眼睛透露惋惜，嘴角卻是輕輕勾起。
「伊特諾莉亞的遺孤縱然歸順也只是蜇伏，這場大火可以燒掉她的種殼，只是烤過的土壤對新芽恐怕是很嚴苛的。」
不被空間限制的視野回到城郊火海，紅髮更勝火光的女人漫步林中，食指尖旋轉著袖珍手槍，兩頰映照烈焰而微霞，當他看到女人的雙眼之際，他確信那雙綠得不像活物的眼睛同時也看著他，露出知悉一切的微笑。
「連妖精都覺得無聊了，別看了吧？」
「不，你還沒告訴我，是誰？」
男人走著，眼鏡反射熾光，隱藏不對稱的眼神，他的身後，並非領受參謀長命令的一等兵亦步亦趨。
男人筆挺的軍裝外套內有一把槍，不像是配給中校的樣式，他停下腳步，轉身面對一等兵，然後開火。
小伙子倒下，幾乎沒有染紅一點青草，唯有一張紙片飄落，血跡漸漸漫過「replace」、「octothorpe」
「這個中校從來不是我手中的人，現在他也不是伊諾利斯上將的禁臠了。」
火場邊，年輕人屈著長腿坐在沙地上，借光閱讀手中活頁紙上漫漫字跡，他身邊倒著一個老舊的深棕色手提包，隨著視線流轉，半瞇的眼睛下漸漸露出笑意，某一刻，活頁紙被對折放下，年輕人低頭，兩手交握。
「還笑得出來啊？普洛申科家的叛逆少爺恐怕比我以為的還不簡單！」
遠比另一張潔白的活頁紙被大火蒸乾，卻聚不回已然模糊的字跡，少女瀰漫霧水的灰眸向著帝國的燃燒，她將雙手掬到心口，掌心是一隻純白的小生物，下一次心跳後，棉花與紗布已經化為堅實的金屬。
再一次揚首，少女背離大火，邁出腳步。
「解放軍的未亡人了結宿願，孓遺少女的生命才剛要開始。」
最接近火光的地方，青年筆直挺立，眨也不眨的眼睛反照鮮紅，無視足以目盲的熾焰，凝望燃燒的帝國。
「我的獵犬……」里昂沒有說完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曲折的嘆息。
蕾娜吐出一口長氣，以沉默對無緣再會的那個人告別。
Captain was murdered last Friday.
這是達聞西‧金二等兵解出的摩斯電碼，那個星期五是她十五年人生中最紛亂的一天，一早她還被伊米妲催促著趕快梳洗、去家庭教師那裡，然後就得知了父親的死訊，一個小時之內，她以代理司令的身分見證父親的遺囑，遺囑中有十二個名字，其中一個以紅筆圈出。
她的父親在生前為自己唯二創造的東西指定了歸屬，帝國的接班人，與她的夫婿，但這個一無知悉的一等兵必須以自己的努力保衛妻子與帝國。
為了讓新任司令重新獲得啟動關鍵語，里昂把親信與臥底一同集結，並委任一等兵確認眾人身分，剔除掉臥底可能謊報的情報，剩下的線索應足以推斷正確的文句，不過在一天之前，連接揪出的親信曾讓里昂以為可以把蕾娜莉亞託付給這個年輕人。
「還有一個。」再度抬頭時，蕾娜柔聲說。
里昂的第二對瞳仁聚起渙散的目光，但他尋到的唯有讓天賦視力也不得不闔上的強光，這個夜晚，流星之火在全境燃燒，掩護掛著帝國徽幟十一年的陸軍軍醫，沒有魔法的男人以魔法之力逃脫，遺下身後的瘡痍。
「司令大人……」中年男人顫聲。
「可以了。」
帝國參謀長里昂‧R‧卻索斯特抬頭，迎上代理司令無庸置疑的笑臉。
「到這裡，已經可以了！里昂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里昂闔上眼睛，再次睜開時，他在心中與追隨了二十六年的人告別，此時此刻起，他的忠誠烙上一個新的名字。
「蕾娜莉亞，請隨我來。」
男人執起少女的手，步入硝煙四起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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