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墳是我花了三日，驅使陰陽術運土所建，上頭的石碑抑是我以水刃所鑿。
在陰陽家中，沒人會理會一個弱者，活人尚且如此，死人也就更不值一提。更何況，今日沉眠於此的是一位人微言輕的內門弟子。
我並不願隨意料理她的後事，所以在此處為她建了一座墳。我走到沫泣的墓前，留下幾塊在離開桑海之際與賓館阿婆一起做的糕點，還有星魂再回程路上買給我的桃子。
半個時辰後，我摸著石碑，淡然道：「我得走了，沫泣。」
「人的生死乃世間常理，人死後便只是一具無用的軀殼，一把火燒了即可，你何必再費心替她……。」星魂說到一半頓了頓，沒再說下去。
即便他不開口，我也曉得他想說什麼。
九天曦和中，若有弟子因種種原因不幸喪命，不用妄想會像尋常人家般，有什麼入土為安的美事，頂多隨便一把火燒了，將其灰燼棄之於荒山野嶺。
「你覺得我做這些毫無意義，對嗎？」我淡然問。
「難道不是？」星魂平靜回道。
「天下之大，神鬼之數，非是我能夠隨意斷定。我讓他入土為安，不只是因為讓其落葉歸根，而是，為了我自己。」
「我只是想按照她過往所想回歸塵土罷了。」我站起身，簡單地整理了四周的環境。
「你常常來此？」星魂疑惑道。
我微微頷首，回道：「這裡是九天曦和中，少數能讓我感到安然平靜的地方。」我操控周遭木葉，慢慢地割去滿地亂生的雜草。
頓時，星魂翻手一揮，冷冽的氣刃完美的割下方圓十里的草莖。
「呵呵，謝啦！」
我雖然樂呵笑著，向他謝道，卻沒告訴他其實我慢慢割草，也不過是想藉著重複簡單的動作，讓思緒在此處沉澱下來。
星魂走到沫泣的墓前，凝視半晌平靜道：「迄今為止，我最後一次探訪的墓塚是我的爹與娘。」
「當我踏入陰陽家的那刻起，我就未曾再回去見過他們。」
我默默地走到星魂身旁，悄悄牽起星魂的手。他感覺到我的指尖，緊緊地回握住我。
「所以……甘櫟叔父也……。」我欲言又止，最後的記憶只停在了甘羅的父母被殺害之際。
「五馬分屍，曝屍於市。」星魂冷漠道，纖長的指頭輕輕的婆娑著我的掌心。
「你可知我為何會選擇踏入陰陽家，求取陰陽奧秘？」星魂冷聲呢喃，我感覺到他的手掌的熱度逐漸降低。我依靠在星魂的臂膀旁落寞說：「不論是否自願，每個人踏入陰陽家，摒棄世俗情理規條，便只剩下追求陰陽之道的選擇。」
我抬眸看著星魂，發現他正用他深邃的藍眸，無聲地看著我。他沒有否定我給出的答案，反之，他肯定的眼神告訴我這就是他要的回答。
但是，我知道在追求力量的表象下，還有一個更深刻的執念還藏在他心裡頭。
「爹與娘，悉心照護我十二年，甘櫟教會我各種人情道理，書法典章，還有傀儡戲法。」
「他們三人曾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存在。」
「我為了大秦，為了甘氏甘家，遠赴趙國，遊說趙王，不費一兵一卒，奪得趙燕數十座城池。功績赫赫，重回故土，換來甘氏誅族，父母之喪，至親背叛。」
「當初甘櫟以甘茂傀儡，偃師丹木為證將甘家與甘氏的關聯斷的徹底，贏政則為斬斷我與呂不偉派系的聯繫，順水推舟，將我的爹娘推入黃泉。」
「到頭來甘櫟為了甘氏背叛我，親手葬送我的親族，娘與爹也同樣背叛了我，他們丟下我，棄我於不顧，而我所效忠的大秦國君，誓死守護的大秦，又是這一切慘劇的罪魁禍首。」
我牽緊了星魂的手，本想要反駁他的想法，卻把心裡的話都給忍了下來，聽他繼續說。
星魂注意到我稍微加重的力道，像是為了安慰我般，溫和說：「爹與娘在甘櫟以偃師丹木為證之際，他們緘默不言，想是早以知曉甘氏遭遇大難。」
「歷經生離死別，我才明白唯有捨棄凡人孱弱的人情羈絆，不依靠，不期待任何人勢力，才能讓自己的心安穩的立足於亂世之中。」
「我挺過蝕心的術法反噬與無日無夜的艱苦修練，只為了能夠達到無可匹敵的境界，強到足以掌控我從前被人奪走的東西，掌控自己的命運。」
「前人往事已是黃土枯骨，死人沒有價值，他們的存在於我而言早已沒有任何意義。」
「胡說！」我再也忍不住，憤而打斷星魂。我堅定的凝視著星魂，看見他藍眸中的一絲動搖。
「傀儡密室外頭的傀儡，還有把我半夜嚇得躲到房內的婦人傀儡，都是你親手所造！」
「東皇太一會以甘茂傀儡為陣眼，不是沒有原因的。」
「那是因為，因為他們從始至終都是你最無法割捨的執念，他們還活在你的心裡對嗎？」我用手輕蓋在了星魂的胸口，感覺到他炙熱的心跳。
「你想多了。」星魂攥緊了我的手，垂眸冷聲道。
我從他手上感覺到微弱地顫抖與冰涼的溫度，心頭揪緊，認真的聽他說完。
「那些玩意不過是為了提醒我，我曾經的懦弱與愚蠢，令我失去了多少的東西，同時成就了現在的我。」
「人心詭變，不可信之，人性孱弱，不可試之。就連至親之人都會背叛你，這世間的人情義理，說到底不過是逢場作戲，只要遇上利益糾葛，十有八九，親不敵貴，六親不認。」
「過去的你才不是懦弱愚蠢！」我嚴厲反駁道。
「你雖偶爾會使性子，倔脾氣，還是個傲氣又狡猾的臭冰塊。但，也是這樣的你為了保護重視之物，所愛之人，敢孤身一人走過荊棘，勇於追求任何可能性。」
「對現在的我而言，你口中之物皆為過去虛影。如今唯有真正掌控力量本身，才是永遠不變的真實。」星魂的素指緩緩地繞過我的臉頰，他勾起我的下巴，專注的的凝視我。
「好。」
「那麼如你方才所言，我也會像他人一般，不是為了利用你而接近你，不然就是大難臨頭便會丟下你不管。」我故意順著星魂的意思說，他的神情閃過一絲驚詫，猛然收回輕撫在我下巴的素指，焦急的解釋道：「不是這樣......。」
我見他開始慌了，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白皙的臉，溫柔說：「你心裡明明非常清楚縱使世人趨利，但依舊還存在著會願意為他人犧牲付出的人。」
「星魂。」我認真喊道。
「我這麼說只是想向你證明，我在這，一直都在的，那怕險路難行，風雨蕭條，只要我在便會陪你一次次地越過。」
「無論世事變遷，滄海桑田，瓏心不死，玉魂永存。」我輕撫著他的臉頰，凝視著他深邃又閃爍著微光的藍眸。他楞了楞，用臉輕蹭著我的掌心，櫻色的薄唇吻無聲的吻了上去。我被他突來的舉動嚇著，下意識地抽開手，卻又被他的手牢牢按住，整個掌心貼在了他的唇上。
「我……以為你會再次喊我羅兒。」星魂甜膩的語氣使心跳快了一拍。這些日子慢慢細數下來，總覺得他越發愛撒嬌了。
「此處勉強算是九天曦和的地界，我們彼此的稱呼還是同過往一樣便好。」
我害羞的移開視線。一月過去，星魂的膽子是越來越大，整日讓我的心七上八下，沒一刻閒的。
「你我都明白陰陽家中雖未禁止男女之情，那也是因為每位弟子都知曉，情感執念會影響陰陽術的修習與操控，更不用提在陰陽家之中多了任何一份情感的依託，便是多了一處弱點。」我壓抑激動的心情鎮定解釋。
「你非是普通弟子，而是陰陽家護法，我不希望讓你在陰陽家中感到為難，也不想因為這份關係而使你陷入險境。」
「東皇太一只知曉你提攜與我，卻不知這些日子以來我們所經歷的。我就是怕你會因為我而受牽連遭遇危險。」
「呵呵。」星魂突然輕聲笑。
我剛才說的這麼認真，他竟還笑得出來！
「哪裡好笑了。」我板著臉，悻悻道。
星魂悄悄地摟住我，在我耳旁輕聲說：「我不會留戀過往，但現在，我卻開始有些懷念起從前的你了。」
「我想這種時候，比起認真的擔心我，提醒著陰陽家歷來的規矩道理。那個過往傻呼呼的阿瓏，恐怕早就身體力行來想辦法堵住我的嘴了。」星魂勾起邪笑，一臉不安好心。
看來他上回在海邊與我打的還不夠痛快啊！
我心裡才剛嘀咕沒幾句，星魂的嘴便強勢的吻了過來。我們的雙唇間隔著一層面紗，面紗上透著他的溫熱與氣息。片刻，星魂雖放過了我的嘴唇，但他的手還是不願離開的黏在我的腰上。即便我數次將他的手扒開，一不注意，纖長的素指又會恣意的貼上來。
我羞澀的稍稍別開頭，小聲咕噥：「這一路上都幾次了……你每每這樣捉弄我，我都快嚇出心病了我。」
「再說這裡可是沫泣的墓前。」我態度一轉，不滿的瞅了星魂一眼。他有些驚訝，愣了半刻，方才乖乖的拿開他的手。
我找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來，打算把祭奠完的點心都吃乾淨。
「非是捉弄。」
「我是認真的。」星魂嚴肅道。他難得的不介意地上的沙土，轉而坐在了我的身旁。他放鬆地坐在地上，屈膝而坐，我看他坐的挺近默默地用大腿輕碰上去，悄悄地靠在他的腿旁。
當我靠上去，他頓了頓，我能感覺他原本放鬆的大腿，因為我的依靠刻意施力，多了幾分堅忍不拔的氣勢。
「你根本不曉得你自己，對他人而言是多麼心嚮往之的存在。」星魂沉穩地說，突然奪過我咬到一半的麵餅吃了起來。
「你不介意？」我驚訝地問。畢竟這些點心都是祭奠過沫泣的。
「呵，我怎可能介意你。」星魂輕笑後，從容的把我咬過的麵餅吃完。
「不是，我是說這些點心，畢竟……畢竟是祭奠沫泣的點心。」我看著剩下的小點心，心中替他的不介意感到有些開心。
他拿起墓前擺放的桃子，啃了一大口，突然不快道：「無論活人死人，左右比海上那口蜜腹劍的糟心兩腳狐來的順眼。」
「區區一介凡人，一顆死腦筋轉不出桑海，還敢不知天高地厚的惦記起別人嘴裡的桃子。」
星魂吃完了桃子，手中剩下桃核被他運氣一捏成了齏粉。
「呵呵，我倒覺得是你總惦記著別人，這幾日隔三差五提起的總是他。」我一邊打笑著星魂，一邊說：「以張良的頭腦，他接近我的目的不外乎就是想打探陰陽家的情報，打探瓏玉之本的力量。」
「像他這樣心懷百姓，修身治國的儒家夫子，操心天下大勢都來不急了，又怎可能對我動什麼其他的念頭。」
星魂一臉像在看傻子的嘴臉瞅了我一眼，冷哼說：「你根本不懂男人的心思。」
我察覺星魂的醋意，倒是讓我想到當時生著悶氣，難過許久的我。我心裡既高興又不捨，默默地記下此事。
片刻，當我收拾沫泣墓前的供品，帶著星魂離開此地到馬車上時，他低著頭，悻悻然的坐在位子上，不發一語。
「我懂。」我突然朝星魂柔聲道。
當星魂略帶疑惑的抬起頭，這次我鼓起勇氣，果斷摘下面紗忘情的吻了上去。此時星魂的臉頰上久違的泛起紅暈。我與他熱吻片刻，當我離開他的懷裡，他竟撇頭過頭去，反常地沒有留我。
「下次不許這樣。」星魂突然嚴肅道。
「我，我還以你喜歡……。」我越說越小聲，實在沒臉皮再解釋半句。怕是我方才自作聰明令他不快。
「抱歉，你若覺得不舒服，我下次就不……。」
「怎麼可能會不……！」星魂突然激動地反駁，卻停愣了一陣，理直氣壯道：「別忘了這裡是她的墳前。」
這臭冰塊真難搞，他突然吻我可以，我禮尚往來就不行。難得我稍微克服內心的羞恥，勇敢的吻他一次了。
「哦。」我不滿的嘟起嘴，心想我們二人坐在好幾百尺外的馬車內，外頭也早已不見沫泣的墳地。我狐疑的看他，壓根不信他是因為墳塚的關係反應才如此冷淡。
此時星魂往旁邊移動些，他別過頭看向窗外，優雅的翹起腳，側著身子坐在車門前。他長嘆了一口氣，小聲呢喃，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所以我才說你根本不懂男人的心思。」
半個時辰過去，我們終於回到了九天曦和。才剛入陰陽家沒多久，月神便找上我們。星魂與月神談了兩句，連個道別的話都來不及說，便匆匆前往天極圜。
我久違回到末閣之中，入房沒多久，屁股下的椅子都還沒坐熱，就立馬收到東皇太一的召見，被陰陽傀儡領到了天極圜。
＊
當我踏入天極圜，邁入東皇太一的大殿，一望無際的黑暗還是如此熟悉。我步伐沉穩，幾步的功夫穿過漫漫長夜，越過星月景色，來到陰陽家正主的面前。
金碧輝煌的光台上，東皇太一一身黑袍，仍舊神秘的佇立在主位。此次他前方的兩座高臺沒有長老參與，只有月神與星魂兩位護法。
東皇太一自從我入末閣的那刻起就開始閉關了。沒想到，我再次回來，他不只出關，還特意召見我來此。
如今五君的扶桑之木已被我收回心窩裡，再次見到他，心裡卻有股說不出的平靜。明明上一次見面，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但是現在，那些憤恨早已內斂的藏入心海深處。
「瓏，我們等你很久了。」東皇太一說道。
剎那，一道耀眼的光芒宛如光幕從東皇太一身後的黑暗綻放，光幕裏頭飛出一顆宛若晨星的光球。當光球停落在我面前，我突然變得恍惚起來，默默地伸出了手，看著星光緩緩降落在我的掌中。
當我接觸到這團光芒，我感受到了玉石冰涼的觸感，下一剎，一股孰悉的溫度振奮心神。光芒見見由外相物體裡面收縮，眨眼間，一塊溫暖的玉石平靜地躺在我的掌中。
當我看清玉石的那瞬間，心神震盪，難以喘息。我不敢置信的盯著掌中安穩落下的龍形玉石，心中萬千思緒扭打在一塊，一時半會我竟忘了如何開口，怵目驚心。
我以為我會開口喊出碧玉玲瓏，卻不想，鑽心般的疼痛與心靈碎裂般的悲苦無聲的奪去我的聲音。我失神的看著高台上的黑袍人，什麼話都沒能說出口。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