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當夜幕降臨，城市非但沒有陷入寂靜，反而顯得更加熱絡。
黑油燃燒的火光照亮街道。路旁的金屬火把頂端都放著水晶製的燈罩，折射出絢爛光彩，光影閃爍、搖曳，拉出狹長的影子。
淡淡的樂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無論前往何處都充滿了活力與熱情，大半店家都徹夜營業，幾間酒館的客人更是多到站在街道，端著石製酒杯高聲喧嘩談笑。
李少鋒退到街道一旁，凝視著熙攘熱絡的街景，依然很難想像眼前所見的城市都是虛假的……又或者是應該認為虛假的，忍不住說：「如果不曉得內情，意外會覺得這裡是很不錯的住所吧。」
「笨蛋學弟，人家已經警告過了。」燕子斜眼說。
「當然知道啦！只是有感而發。」李少鋒說。
「那樣就好。」燕子冷哼說。
「地球大部分的城市都挺少徹夜營業吧？」李少鋒問。
「是呀，日本的商店街基本上九點就關門了，就算是鬧區也幾乎是十二點左右。台灣這樣不管深夜幾點出去都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家算是極少數。」燕子說。
「所以這座城市也有著需要徹夜營業的文化或理由。」李少鋒說。
「挺敏銳的嘛。」燕子誇獎性地拍了拍李少鋒的後背，接續說：「目前逛下來，扣除飲食店，幾乎都是手工藝品的店舖，不僅僅是寶石的切割加工，也有皮革、布料、金屬、肉品等等。」
「周遭小鎮提供原料，這座城市二次加工，然後將成果獻給居住在內城區的月獸嗎……」李少鋒思索著說。
「大概就是如此。這裡是月獸的城市，讓那群白色蟾蜍享樂的世界，光鮮亮麗的街景實際建立在無數奴隸的血汗之上。」燕子淡然說。
李少鋒隱約知道這點，然而被清楚地道破，對於眼前的繁華街景突然湧現截然不同的感受，低聲說：「居民們……看起來都挺開心的。」
「有可能那些膽敢提出異議的居民都被處理掉了，也有可能這裡的生活確實不錯，至少比起工作繁重又缺乏娛樂的那座小鎮更好。職人工匠需要趕工做出要交給月獸的成品，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也說得過去。」燕子說。
街燈的水晶燈罩發出光芒。火舌從鏤空的位置竄出，不過總是很快就消散，不會延燒到其他事物。
燕子看了幾間商家，用著碎紅寶石在攤販買了兩根類似肋排的料理。
基本上都是骨頭，醬料又鹹又辣，不過是在參加這場遊戲之後首次嚐到的重口味料理。慢慢啃著肉絲倒也挺打發時間的。
李少鋒倚靠著屋舍外牆，遲來地意識到自己在外星的石造漆黑城市，並肩和燕子學姊站在街道一旁吃著不知名的肋骨料理。這個應該是普通高中生永遠也不會擁有的體驗。
燕子很快就把肉吃完，啃著骨頭嘟囔說：「好消息是沒有宵禁。」
「這樣找到的臨時據點也不太派得上用場吧？」李少鋒問。
「端視奈司特他們何時行動，以及是否有辦法找到那位『古爺』而定。如果必須在這座城市待上好幾天，有個據點還是比較方便。」燕子說。
「學姊，臉頰沾到了。」李少鋒說。
「……嗯？」燕子用手背隨意擦了幾下，偏頭問：「擦掉了？」
「還是沾著。」李少鋒伸手壓住燕子的臉頰，用指腹將薑汁抹掉，接著突然意識到這個動作過於親密，尷尬地說：「不、不好意思，我沒有要吃豆腐的意思。」
「剛剛牽著手都沒有怎樣了，為什麼碰個臉頰就突然害羞成那樣。」燕子沒好氣地說。
「咦？所、所以學姊也有在意牽手的事情嗎？」李少鋒訝然問。
「唔！」燕子意識到說溜了嘴，臉頰染上紅暈，立刻說：「沒有。」
這樣的反應絕對是有吧。李少鋒發現氣氛變得更加尷尬，僵了片刻才提議地問：「我、我去買點飲料如何？那個外觀看起來和黑油一模一樣的不曉得喝起來是什麼味道。」
「冷靜點。在玉閣祭的時候也提過吧，瞭望塔工房的成員們是參加同一場遊戲的夥伴兼戰友，願意將自己的生命託付給對方，人家也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會在意的。」燕子說。
道理都懂，然而燕子學姊依然脹紅著臉，總覺得沒什麼說服力。李少鋒暗忖。
「假設人家的胸口被砍了一刀，當然就是你得協助處理傷口，難道到時候還會顧忌什麼吃不吃豆腐嗎？先把眼睛矇起來再解開人家衣服之類的？」燕子豎起手掌比了比，補充說。
「那樣應該先讓樓月學姊或師父處理吧，她們也擅長這些變化。」李少鋒說。
「當然是假設現在這場遊戲的情況！有女性成員在場，你就滾去警戒四周啊！」燕子嬌嗔。
「是的，不過那樣也有阿妮絲……」李少鋒說。
「人家可不相信那女人。」燕子冷哼一聲，瞥向附近商家，撇嘴說：「而且那個看起來就很難喝。」
「我也覺得看起來很難喝。」李少鋒輕笑回答，低頭看著燕子的嬌羞神情，突然想知道現在牽起她的手不曉得會有什麼反應，不過很就注意到視線，立刻切換心情，警戒望去。
「希望她有帶回有用情報。」燕子同樣轉頭，低聲說。
阿妮絲流暢繞過人群，稍微拉開斗篷帽沿，躬身說：「少鋒大人，非常抱歉我來遲了。」
「咦？啊啊，沒關係。」李少鋒說。
「兩位剛剛發生什麼事情了嗎？」阿妮絲敏銳注意到氣氛有異，懷疑地問。
「沒事。」燕子立刻問：「江珮安呢？」
「已經見過面了。目前讓她想辦法去追蹤奈司特他們，明天清晨在約定地點匯合。吾等趁著這段時間找到那位古爺，盡可能先獲得更深入的情報。」阿妮絲說。
「那麼接下來就先過去黑市吧。兩個選項，要先去哪邊？」李少鋒問。
「剛剛有順路過去觀察情況，通往地下水道的入口都被擋住了，推測那個黑市只在白天開放，我認為直接前往市集角落的那個即可。」阿妮絲說。
「請帶路吧。」燕子擺手說。
✥
位於市集角落的黑市不同於鬧區，幾乎沒有居民在走動。
街道空蕩蕩的，只有街燈的火光閃爍。
某些店家依然點著油燈，可以聽見各種工作的細碎聲響。
剛才覺得這座城市的居民都過得愉快充實，這邊的氣氛卻又截然不同。李少鋒下意識地放輕腳步，接著就看見兩名配戴著鐵劍的警備隊員從街道另一端現身。
「先別衝動，剛剛在街道也見過好幾組警備隊員，都只是在巡邏而已。」燕子低聲說。
「兩人的話，一秒就可以處理掉了。」阿妮絲說。
「妳不清楚他們是否有緊急呼救的手段，也不清楚巡邏的班次路線，處理掉這兩人可能令整座城市都發現有人入侵。」燕子警告說。
「聽燕子學姊的。」李少鋒說。
「是的……」阿妮絲低聲說。
這個時候，兩名警備隊員已經走到燕子三人身旁。看似階級較高那人刻意瞥了李少鋒一眼，突然伸手作勢要揪住衣領。
李少鋒不敢貿然提氣以免眼中的異芒暴露底細，急忙後退。
那名警備隊員露出訕笑，向著身旁同伴使了一個眼神，隨即繼續巡邏。
燕子凝視著那兩名警備隊員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轉角，冷然問：「阿妮絲，妳原本打算在警備隊員碰到笨蛋學弟的瞬間就立刻出手吧？那樣太魯莽了。」
「我不會冒那樣的險，少鋒大人的安全是最優先事項。」阿妮絲說。
「即使這樣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糕？」燕子問。
「我不會冒險。」阿妮絲堅定地說。
「因為笨蛋學弟做出不理智的行為沒有意義，只會造成更多麻煩，妳也沒有辦法憑武力解決所有問題。」燕子平靜地說。
「這是我收到的命令，也是不惜犧牲生命也要達成的任務。吾等銀鑰不會讓少鋒大人受到任何危害。」阿妮絲凜然說。
「先找到古爺吧。有這方面的線索嗎？」李少鋒緩頰地問。
「根據江珮安轉述的情報，那是一間有在營業的店鋪。考慮到這項交易不能見光，不會有太多店員，很有可能只有一人顧店。」阿妮絲說。
「那麼只好先把黑市繞過一圈。」燕子說。
「是的。」李少鋒走在燕子、阿妮絲之間，物理性地增加緩衝。
原本以為會耗費不少時間，然而黑市幾乎都是各種工作室，有在營業的店家屈指可數，很快就鎖定了目標。
那是一間位於角落的皮革店。
天花板垂吊著許多半成品的皮革，切割成各種尺寸，看不出來原型究竟是何種動物。牆邊鐵櫃則是放置著各種金屬工具。
一名年邁卻體格精實的老人站在工作臺前面，雙手沾滿黏稠油膏，將之用力塗抹在皮革內側。看起來是相當耗費體力的工作，額前持續滲出汗水，雙手肌肉高高鼓起。
「──先試探看看吧。」阿妮絲站在門邊，朗聲喊：「不好意思，打擾了。」
應該就是古爺的老人冷淡瞥了一眼就繼續揉製毛皮。
阿妮絲乾脆踏入店內，站在工作臺的另一側。
「……有什麼事情？」古爺嘶啞地問。
「這裡是能夠刺上紋路的店家，沒錯吧？」阿妮絲問。
「不曉得妳在說什麼。」古爺說。
「就是這樣的紋路。」阿妮絲隨手拿起一根打孔用的金屬工具，指向古爺位於左手手腕的紋路，再度問：「如果吾等要刺上那個紋路，需要花多少錢？」
古爺沒有回應，宛如當阿妮絲三人不存在似的，專注揉製毛皮革。
「錢的話不是問題。」阿妮絲取出一個草織袋，隨手扔在工作臺。聲響沉重，顯然裡面放滿了紅寶石。
「……礙事，快點拿開。」古爺不悅地說。
「吾等非常希望刺上紋路。」阿妮絲再度說。
「滾出去。」古爺不耐煩地說。
阿妮絲的眼中閃過緋紅魔芒，直接翻過工作臺，用手臂抵住古爺的脖子將他整個人推到角落。打孔用的金屬工具反手持著，尖端正好擺在古爺頸側。
「為什麼突然動手？」燕子忍不住罵。
「這裡是月獸管理的城市，居民沒有道理冒著被凌虐致死的風險幫助他人，反過來講，更沒有道理鮮少踏入這座城市、位於遙遠小鎮的少年少女會知道這個門路，肯定是刻意放出去的謠言。只要有逃離小鎮的遊戲住民過來要求刺青，自然會報告給月獸知道。」阿妮絲肯定地說。
李少鋒一時也覺得很有道理，默默移動到門口把風。
古爺儘管後腦杓重重撞在牆面又被掐得滿臉鐵青，卻是依然毫無懼色地瞪著阿妮絲。
「把關於紋路的事情都說出來。」阿妮絲厲聲說。
「妳……在、在找死……」古爺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嘶啞著說。
聞言，阿妮絲同樣勾起嘴角，壓低嗓音發出幾聲類似月獸語言的嘯鳴。
古爺的表情頓時僵住，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看來你學過月獸語啊。」阿妮絲冷笑著說：「把關於紋路的情報都說出來，否則吾等用著這個語言在外面到處宣揚你盤算著背叛那些尊貴的偉大者們，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
古爺鐵青著臉，方才的倨傲神色蕩然無存。
阿妮絲立刻迅速逼問，得到不少關於咒印紋路的情報。
這座城市的居民分成四個階級。
最低階級是一個紋路，大多位於手腕、腳踝，乃是來自周邊小鎮的奴隸，運送著物資前來這座城市，最多臨時居住幾天，交易完畢就得離開。
次高階級是兩個紋路，大多位於手臂、肩膀，擁有這座城市的居住權。
第三高的階級同樣是兩個紋路，大多位於臉部，擁有這座城市的居住權與開店權。
最高階級是複數的複雜紋路，位置不定，有些甚至會佈滿大半身子。擁有內城區域的出入權，大多作為月獸的僕役，負責守衛或服侍。
所有居民都至少有一個咒印，無法遠離設置在城市某處的大型魔法迴路。平常的情況，兩個魔法迴路會互相共鳴，然而一旦遠離，咒印就會產生椎心刺骨的疼痛，並且持續破壞肌肉組織。小鎮居民身上的咒印應該也是類似效果。
古爺也證實了這座城市的運作方式如同預測，大部分的成品都會直接送入內城區，供予月獸享用。光鮮亮麗的表面之下是無數奴隸的血汗。
當阿妮絲問完鬆手，古爺失魂落魄地坐倒在地，空洞凝視著地板。
「如果有兩名少年、一名少女過來這裡要求刺上紋路，盡可能拖延時間，然後聯絡吾等。」阿妮絲吩咐說。
「尊貴的偉大者們是不可違逆的……光想像那個行為就是冒瀆，你們正在觸犯禁忌。」古爺嘶啞地說。
「很可惜，我信仰的神並非那些白色蟾蜍。」阿妮絲淡然說。
「妳會死的，你們都會死的。這是毫無疑問的結果……然而在死亡降臨之前，妳會受到遠遠超乎想像的折磨、痛楚與後悔。」古爺說。
「感謝警言。」阿妮絲說。
「喂！」燕子察覺到不對，然而騰挪至古爺身旁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古爺的身子劇烈痙攣，雙眼一翻，幾個急促喘息就斷了呼吸。
「……诶？」李少鋒大感愕然，正要上前察看卻被燕子伸手攔住。
阿妮絲謹慎舉起戰鎚，用著尖端抬起古爺的下顎，瞥向嘴內說：「看來是以前曾經受過月獸的折磨，齒裡藏著毒。」
「因此就……選擇自殺嗎？」李少鋒難以接受地問。
「月獸以嗜虐聞名的外星種族，折磨手段遠遠超出地球的拷問水準，殘暴、無情且凶惡，沒有道理可言。有時候單純只是為了見到痛苦的神情。」阿妮絲淡然說。
「意外很清楚呢。」燕子說。
「讀過一些記載。排除各式外星刑具不談，由於習武練氣之人的體魄更加硬朗，換句話說，想要主動尋死是很困難的，這項前提會令拷問受到的痛楚超乎想像，無論心理方面或肉體方面皆是。」阿妮絲平靜地說。
想死卻死不了確實很恐怖，然而因為這樣就連嘗試逃跑的念頭都沒有、寧願現在自殺嗎？李少鋒凝視著古爺的屍體，內心湧現異樣情緒，接著看見他的右腳腳踝也有著刺青。
紫黑色的細小符號緊密排列，在腳踝繞了一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