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是倫敦扶幼院的休息日,院童們本來只要在早上的時候,穿著便服去院內的禮拜堂做完禮拜,就能在扶幼院內自由活動了。但是因為今天下午的慈善音樂會,大家從一大清早就忙到不可開交。所有人吃完早餐的燕麥粥、做完禮拜,就被各家的保母長趕去做教學住宿區室內的徹底大掃除。
到了中午時分,五位保母長都確認過每個角落都沒有一點灰塵,才把所有院童召集到一樓教室,發了簡單的雞蛋三明治給所有孩子當作午餐。
「大家吃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在剛掃乾淨的地板掉落麵包屑。」在各家當中最年長的保母長——羅斯特太太厲聲提醒道。
吃完雞蛋三明治的孩子就立刻被提醒去換上制服,然後回到教室直挺挺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這對所有的孩子來說,這真的是世界上最大的挑戰。
不過羅斯特太太倒是深諳此道,她大手一揮請其他保母長去旁邊坐著休息,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根大木棍,讓十歲以上的大孩子們玩字母接龍的遊戲,腰沒有挺直的、答不出來的,就知道大木棍的用途了。
十歲以下的孩子們就幸福多了,每個人都發了一支鉛筆、一張紙,只要安靜地端坐著,你想畫什麼、寫什麼都行,如果做不到——那你也會知道大木棍是做什麼用的。
佩姬是玩接龍或棍子的那一邊,幸好每天晚上額外的閱讀時間,讓她都回答得很輕鬆。她看向窗外上流人士們搭乘的華美馬車,它們一輛輛川流不息的從大門口的馬車道,直達位在倫敦扶幼院建築群正中央的禮拜堂。
她想像馬車是安徒生寫的《講給孩子聽的故事》中某篇故事裡,一口吞掉玩具小錫兵的鯉魚。它們在家門口把驚聲尖叫的賓客們吞掉,然後到了禮拜堂前又把他們吐出來……佩姬發揮想像力,一連又編出許多天馬行空的情節。
「……佩姬!」羅斯特太太大吼一聲,並以木棍用力敲打了佩姬的桌子。
「啊!什麼?」
「都喊你三次了!Bell(鐘)接下去呢?」她因憤怒而皺起的臉部紋路,深得像能把人吞下去似的。
「Lambent(光線柔和的)」佩姬不假思索的說出這個形容詞,這是最近在圖書館裡讀到的新單詞。
「別太得意。」羅斯特太太用力從鼻孔噴了一口氣。
「大家都給我皮繃緊一點,今天有很多上流人士來訪。我聽說羅素伯爵的兄弟——伯特蘭·亞瑟·威廉·羅素閣下也會前來,傳言他聰明絕頂,今年就要進入劍橋大學研究哲學、邏輯學與數學。你們也要以他做為榜樣努力學習。」羅斯特太太說教完;又開始連續一個小時的字母接龍遊戲,然後才讓大孩子們用書寫體練習抄寫語文課本裡的課文。
禮拜堂裡的慈善音樂會結束後,賓客們魚貫進入教室外的走廊,一雙雙眼睛緊盯著院童們看,很多孩子感覺緊張、不自在起來。
佩姬不太在意外面的人群的視線,不過她注意到有幾位保母長暗自指著靠走廊的窗外,小聲的嘀咕著:「跟院長站在一塊的就是羅素閣下?真的很年輕呢!」佩姬順著她們的視線,好奇地往外瞄了一眼。剛好和青年的視線對上,她嚇得立刻把頭轉回去。
「劉易斯院長,我十分好奇貴院對於孩子的教育是否重視。我想隨機找一位院童來詢問一些問題,並以孩子的回應來評估,貴院是否有將捐獻金好好用於院童的教育。」
「請問閣下想邀請哪一位呢?」院長滿臉堆著笑容,連他油亮的禿頭都好像諂媚地閃了一下油光。
羅素閣下想到了方才偷看他的女孩,他指著佩姬說道:「請那一位紅髮的女孩前來見我。」他身邊的一位僕役聞言,向他的主人微微彎腰頷首後,走進教室與羅斯特太太說明來意。
在所有孩子注目禮下,僕役走向佩姬的座位向她說道:「小姐請隨我前來,伯特蘭·亞瑟·威廉·羅素閣下召見。」佩姬點點頭並跟著僕役走,但此時她內心一直不安地胡亂猜想,等等閣下會問她什麼問題。
如果可以她希望不會是太困難的數學,數學一直是她的罩門。要是閣下請她算出西洋棋盤與麥粒的經典問題,她肯定會當場昏倒。如今想太多也沒什麼用處了,佩姬已經來到羅素閣下面前。
「日安,伯特蘭·亞瑟·威廉·羅素閣下。」佩姬行了一個屈膝禮。
「日安,不必如此拘謹。小姐姓名如何稱呼?」
「小女子名叫佩姬。」她站起身挺直腰桿,看著對方的眼睛。
「恕我冒昧,美麗的小姐,我想知曉你的全名。」
「十分抱歉,親愛的閣下,小女子的生母並未留下我的姓氏,只留下了名字。」
羅素閣下感覺有些訝異,他思考過後說:「嗯…真是耐人尋味。那我就稱呼你為佩姬小姐吧。」
他繼續問道:「佩姬小姐對於自己沒有姓氏一事,有何想法?」
沒有人問過佩姬這個問題,她微微一愣,但很快心中就有了屬於自己的答案。她將右手輕放於胸前回答:「小女子認為生母沒有為我留下姓氏,是讓我自己決定想成為什麼人。」
「佩姬小姐,請繼續說下去。」他摸了摸下巴,很好奇這位女孩接下來會有什麼回應。
她一口氣娓娓道來:「姓氏最初是用以描述個人或家族職業、特徵的前置詞,以此來辨別不同族群的後代。小女子認為姓氏是一種自我定義的方式,以此認同我是哪一族群的人。」
「人類最一開始也沒有姓氏,小女子也與他們一樣只是還未找到自己的定義而已。以後自己取一個姓氏,自立門戶也並無不可。」佩姬眼神堅定地回答內心真實所想。
「很好!真是大膽又睿智的回覆。」他露出了一個讚許的微笑。
「只是平時閱讀的累積而已。閣下謬讚了。」佩姬低著頭、鞠了個躬。
「佩姬小姐太過謙虛了,感謝你回答問題。」他與女孩開心地握握手,結束了這次談話。
由於精神一下子從極度緊繃到放鬆的關係,讓佩姬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她忘了後來閣下與劉易斯院長又說了些什麼;也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座位的。隨著時間流逝,走廊上熱鬧的賓客人潮漸漸散去,一時之間,就像劇終的舞台顯得空洞冷清。
羅斯特太太放下手中的木棍,看了看教室的時鐘說:「今天晚上還有一場晚宴要舉辦,所以我們今天的晚餐吃的比較早也比較簡單。等一下所有人跟著自家的保母長排隊,前往廚房去領自己的康沃爾肉餡餅回寢室吃,不許在廚房及藝術展示區那一座建築逗留。熄燈前我會請各家保母長檢查寢室的整潔,有屑屑掉在地上的那一家,明天就不許吃早餐。解散。」
各家保母長各自召集自己那一家的孩子排好隊,離開教室準備去領肉餡餅。所有的院童都像一陣風似的排好隊,對孩子們來說,中午的雞蛋三明治根本只夠塞牙縫,一個個小胃袋都在渴望著肉餡餅的到來。
喬治排在佩姬前面,他一整天都在坐著亂寫亂畫,沒有出去活動運動的機會。此刻的他更像是因為無聊到極限,而想要咬咬東西解悶的過動小獸崽。他與安安靜靜跟在佩姬身後的安娜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
「再吃不到東西,我就要餓死了!佩姬也是吧?」喬治興奮地跳上跳下。
「嗯?喔,對啊。」
「你在發什麼呆啊?」喬治歪著頭問。
「佩姬的肚子太餓了嗎?」安娜擔心的拉了一下佩姬的裙子。
「啊,沒有。只是很擔心我的回答能不能讓閣下滿意,因為這可能會影響到捐獻的金額。」
佩姬苦笑著望向安娜。此時隊伍開始往前走,她向後牽起安娜的手。
「滿意是…開心的意思?安娜有看到那個人笑笑的!」
「我從前面你們的問候語開始,就都有點兒迷迷糊糊的了。所以應該是回答得非常好。」
喬治不以為然的將雙手擺在後腦勺。
「噗哈!喬治你在搞什麼啊~禮儀課多少聽一下吧?」
「不過,謝謝你們,安、喬治。」佩姬的右手用力拍了喬治的背一下,左手輕輕捏了捏安娜的小手。
正當他們這一家的隊伍上了二樓,正要利用聯通天橋經過禮拜堂到對面廚房去的時候,劉易斯院長神態高傲,挺著他的大肚腩,擋在瑪莉阿姨帶領的隊伍前。
瑪莉阿姨從來都不喜歡院長,她清楚知道那男人只是因為這個職位,能接觸到其他來行“貴族義務”的上流人士而勉強留下。不然院長是從心底鄙視棄兒的,從他平時對孩子們說話的態度;和他看向他們的眼神就知道。瑪莉阿姨稍稍抬高自己的下巴、挺起胸膛,她可不想在這個裡外不一的男人前,輸掉自己的氣勢。
「立普頓小姐,今天你們家的佩姬,必須受罰不能吃晚餐。我現在要請她,去藝術展示區二樓的大會議廳,幫忙把所有瓷器擦乾淨。」
「院長先生,我能問一下為什麼佩姬這孩子得要受罰嗎?」
「你沒看到她今天回應閣下的內容和態度嗎?我都想問問你平時是怎麼教孩子的了!」
「我覺得她回應得不卑不亢、應答得宜。我認為我的教育並沒有出錯。」
「保母、孩子一個樣!佩姬!給我馬上去大會議廳做清潔,等一下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是的,院長。」
院長轉過頭對瑪莉阿姨毫不客氣地說:「還有你,立普頓小姐。等你做完事情,你必須去大會議廳親自檢查她的工作成果,如果我不滿意就唯你是問!」
「……我知道了,院長。」瑪莉阿姨語氣冷漠地回應,她的眼睛氣得不想看院長灰不溜丟的豆子眼。佩姬稍稍低下了頭,她感覺很不好,尤其是她身邊的人被牽連。
院長氣呼呼地走掉後,隊伍裡的孩子們都一臉擔心的看著佩姬。她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鬆開牽著安娜的手,低著頭沉默地快步往前離開現場。還沒到三分鐘,她就已經在大會議廳裡開始動手擦拭那些易碎的藝術品了。
佩姬被精細雕紋的天花板、各種以棄兒為主題的歷史畫作、雅致的蠟燭吊燈圍繞著。如果是平常的話,她一定會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利用這次機會盡情觀察大會議廳裡所有藝術品。
但現在的她,只是沉默地用絨布擦拭著裝飾藝術品上的灰塵,同時心中翻湧著很多複雜的情緒;有憤怒、委屈、自責…等等,這些情緒的色彩混和成一個無盡的黑洞,她感覺一個閃神就要被其吞沒。佩姬拿著絨布的手又加快了擦拭的速度,她想將這些全都清除、壓抑下來,就像瓷器上的灰塵被硬生抹除。
一瞬間大會議廳的大門被打開——原來是瑪莉阿姨來了。
見到來客,佩姬因緊張而聳起的肩膀又緩緩放鬆下來。瑪莉阿姨快步走向佩姬,她輕撫她的肩膀,正要說些寬慰的話……。
「佩姬!」
劉易斯院長推開大門走了進來,他朝著佩姬大喊並越過瑪莉阿姨走到她面前。
「你今天下午對於羅素閣下問題的回應,實在是…太自大了!你不過是一個沒有父母、連姓氏都沒有的下等孤兒!還自以為是地回答了一大串!」
院長用他的大鼻孔對著佩姬的臉噴氣,還用手指著她的鼻子繼續罵道:「還好閣下很滿意你的回答,但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你能承擔我們扶幼院的損失嗎?你真的是個自私自大的女孩,你只想著自己出風頭吧!」
「……對不起,院長。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
佩姬暗暗握緊雙拳,感覺指甲緊緊戳進掌心的痛感。
「我不想知道你是什麼意思。面對上級或貴族,無知才是你應該有的樣子。知道了嗎?」
「……我…知道了。」佩姬垂下頭,陰影讓人看不清她現在的表情。
「還有你,立普頓小姐。你剛才對上級的態度也該好好檢討!就是有你這種不懂得應對進退的粗俗女人,孩子才會變成如此自大的樣子!你要改進啊!知道嗎?」
「我.知.道.了。」瑪莉阿姨瞪大眼睛看著院長,一個一個字的故意加重語氣。
「哼!真是對牛彈琴……。趕快收拾乾淨!我得回家一趟,換套衣服、補噴古龍水了!」
等到劉易斯院長走出大會議廳,聽到他的腳步聲遠去。瑪莉阿姨這才放開平常優雅的儀態,用腳往地板重重地跺了一下說:「啊!我真的是會被那個男人氣死。」
發洩完情緒後,瑪莉阿姨注意到身後的佩姬傳來粗重的喘息,和她嘴裡模糊不清的低語。瑪莉阿姨轉過身,看著仍僵硬站在原地的佩姬。她感覺眼前這個平時溫和又很照顧人的孩子,突然變得很遙遠、很陌生。而且她能感覺到佩姬身邊似乎有無形的東西或是能量在晃動。
此時在佩姬眼中,好幾個帶著平時輕蔑眼光的院長,在她耳邊不斷竊語著、重複著「自以為是」、「自私自大」、「愛出風頭」的話語。她明明知道這些都只是她鑽牛角尖的幻想,可是即使她閉上眼睛想隔絕這些,已經被點燃的、堆積已久的委屈、不滿、不平衡;卻使得那些幻影更加真實。
「我…才……沒有…」佩姬喃喃自語道。
院長的幻影們融合成一個,這次它還斜著眼瞪著佩姬說:「你有那些不好的品格,都是瑪莉那不入流的粗俗女人教的吧。」
「……佩姬?」瑪莉阿姨這時看到一個半透明的院長,漸漸在佩姬面前浮現。它的嘴巴在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那是…劉易斯院長嗎?」瑪莉阿姨問。但是佩姬並沒有回應她。
此時那女孩的眼中只能看到,這個由她實際創造出來的影子。
而且這個影子剛才還講出,對她而言最刺耳的話語。
「她沒有!」佩姬對著院長影子憤怒地喊出聲。
佩姬想讓院長嚇到永遠閉上自己的嘴。她看了一眼大會議廳裡,所有她剛才擦拭完畢的瓷器藝術品。一個短暫但生動真實的想像在腦海閃過。
彈指間院長的影子消失,在影子周圍的淡藍光絲飛散、包覆所有瓷器藝術品。然後以第一個瓷器花瓶被摔破在地的碎裂聲作為引信,其他的也應聲爆裂。
「鏗鏘——唰啊———」
巨大的爆裂聲和飛散四處的碎片,這一切才將佩姬的理智喚回。她一時之間無法理解、負荷,現在眼下她所造成的局面。
「我…我…怎麼會…嚇—嚇—嚇——」佩姬無力攤坐下來、呼吸紊亂。
「佩姬!冷靜下來!我在這裡。」
瑪莉阿姨趕緊將這個不知所措的女孩擁入懷中安撫。她看著周圍的瓷器碎片,突然感覺鬆了一口氣,不僅是因為她們倆都站的夠遠而沒有被波及受傷;更因為院長沒看到現在的景象而感到慶幸。
「對不起…我…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只是在頭腦想像…瓷器全都爆炸…碎裂…的樣子…。我只是想要給院長一個教訓……而…而且我沒…想…想到真的會——」
「孩子沒事了、真的沒事了。」瑪莉阿姨輕拍著佩姬的後背。不管是誰,現在腦子裡都是一團亂。
突然間,一個令佩姬崩潰的想法在她腦海油然而生。她緩緩離開瑪莉阿姨的懷抱,用顫抖的聲音問:「瑪莉阿姨,我是怪物嗎?」
「所以我的父母才遺棄我,還嫌棄到不想讓我跟他們姓嗎?」佩姬猛地站起身,她的眼瞳因為絕望而不自覺地震顫著,雙手緊緊抓著自己胸前的信物。那金幣項鍊傳來的冰涼像是把利刃,正要給她的心最後一擊。
「啪!」一道清亮的巴掌聲和左臉傳來的火辣感受,硬生將刺向內心的那把利刃彈開。
「不准隨便亂想!你可是我瑪莉‧立普頓最珍貴的孩子之一!」
瑪莉阿姨又將佩姬抱在懷中,這個擁抱緊到令人感到窒息。但是佩姬卻覺得那是世上最溫暖的地方,暖到她喉嚨裡卡住的那團絕望與苦楚,都化作無聲的眼淚流向別處。
「梅林的鬍子啊…好幾年前,我就以為我永遠不會跟你說,接下來這些話……」
瑪莉阿姨用乾澀的喉嚨,緩慢又慎重地說出她遲了四年的那句話。
「你是個女巫,佩姬。」
一隻長耳鴞帶著信件,從蘇格蘭高地某個古堡起飛。
牠的目的地是倫敦,信封上的收件人寫的是:佩姬.???
◆淡藍光絲:那是主角古代魔法力量的展現。
◆有關院長幻影:一開始出現的三個院長幻影是主角內心的幻覺,後來連瑪莉阿姨都看得到的院長幻影,是主角無意識下,用想像力及古代魔法實際創造出來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