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白霧飄渺。
世間的一切都彷彿融入了朦朧的素帳之中,甚是連自己的身體也無從看清。面對著悄然晃動的霧氣,史丹利眨了眨眼,恍惚間挪動著自己的身子。
全部,都像是須臾的幻夢。
如此地不真實。
直到一陣劇烈的狂風湊了上來。
猛地吹散了四周的霧氣,遽然揭示了被霧靄所隱藏的世界———
那是一片炭黑的荒原,地面有著石塊般的質地、崎嶇不平的表層上充斥著無數龜裂的痕跡。無盡的白雪覆蓋著大地,在天邊微茫的光源下映照成銀白的海,隨著微風搖曳著殘光。
好似黎明的第一縷晨光,史丹利的知覺也漸漸回歸。
然而所帶來的,卻是無盡的痛苦:砭骨錐膚般的刺痛如野火般在胸膛延燒,過於強烈的痛楚令他無法呼吸、也無法思考,只能面容扭曲的癱倒在地。
而隨著他的面龐撲入積雪之中,所感受到的卻是一股令人不適的溫熱。
他也終於意識到了……
那些茫茫的銀白並非雨雪,而是漫天飛舞的骨灰、生命消亡的灰燼。
萬物消亡,文明瓦解。
這是史丹利曾經的世界,他所成長的地方、他的故鄉、他的歸屬,而如今卻在少年雙眸的注視下,以盤旋飛舞的骨灰無聲歌頌著這個世界的死亡。
不,這不可能……史丹利的內心發出了死寂的尖叫。他曾經發誓會死守這個世界,不會再讓任何人死去,他很強大、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但是,他卻也同樣記得。
記得這一切的經過———
自己誓言要守護的弟弟,在史丹利的眼中被烈火所燎盡。
賦予自己歸屬的家人,被來自過去的暗影殘忍殺害。
英勇善戰的大哥大姊,成為了戰爭的陪葬品。
最為要好的朋友,死在了史丹利的懷中,他的內臟混雜著血液,永遠沾染在少年的雙手上。而史丹利曾經摯愛的少女,也在揭開真相的背叛之中死於這片荒土。
受自己所引發的戰爭,終將戰火燎盡了整個世界。
誰也沒能存活,只有他自己。
一切的事實,遠比岩漿還要更加灼熱。
那一刻,如同晴天霹靂,讓史丹利忽然醒悟:自始至終,宣示要守護他人的自己,從來沒能保護任何人。而更可怕的是,這個世界、以及這些人,都是死在自己的手中。
他們是被自己的無知與無能所殺害的。
史丹利本有足夠的力量可以拯救這個世界,然而甘願背棄乃至屠盡自己的同族、犧牲了無數生靈作為戰爭的代價,到頭來卻誰也沒能保住。
他失敗了,失敗的徹底。
如今無論怎麼咆嘯、嘶吼,試圖用盡自己的力量去挽回這一切,也都無濟於事。
他已經做出了決定,此刻的結局已成既定。
胸口的劇痛提醒著最終的殘酷:因為到了面臨結局的時刻,史丹利就連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力量』都失去了。他已今非昔比,再也沒有比擬天神的強大力量,一切已成回憶。
而現在,史丹利已經一無所有,只剩下了自己。
以及那份,在如今看似無比可笑的『大義之道』。
他的心徹底崩潰了,墮入了永無止盡的絕望。
這就是史丹利的感覺,從這一刻起,直到永恆。
然後,幻夢消退、現實世界的黑髮少年同時睜開了雙眸。
「………!」粗喘著氣。
史丹利的雙拳緊緊向內擠壓,四指因為噩夢的刺激而貫穿了掌心,使得鮮血流淌而出。
然而他卻無視著掌中劇烈的疼痛,摸了摸身上被汗水濡濕的衣物,使得血液與汗水交融、發出令人作嘔的腥味,這才令他想起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是的,那都是『過去』了。
巴洛耶爾已經滅亡,自己現在正身處另一個世界。
一個還未毀滅的世界……
一個尚有希望的世界……
「唔——」
旋即目光向前游去,覷見了前方佇立的身影,當即愣住。
那個身影是先前說好要和史丹利會合的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已經找到了史丹利,並且一直在此等候著史丹利醒來。而現在,他們四目相覷,陷入尷尬的沉默。
「早安。我應該在史丹利受傷以前叫醒你的……」唯搶先打破了死寂。
「等等……別!」眼見對方要用手帕為自己止血,仍有幾分神智不清的史丹利卻立馬將自己的手收了回去,不讓唯的手帕沾染一丁點的汙塵:「那樣會把手帕弄髒的啊。」
他一邊說道,一邊皺著眉頭嘆氣。收回的雙手也同時於傷口處亮起一陣金芒,透過將創傷部位元素化完成止血、爾後以雷元素重組傷口,在不到幾秒的時間內便完成了自我再生。
然後,便再次陷入了寂靜。
史丹利自行抹去了手上的血跡,過程中沒有說話、亦沒有直視著唯。他只是倚靠著迴廊中的牆壁並緩緩起身,神情一片茫然,顯然他不知道在這樣的情境下該做出什麼反應。
「手帕的用途是拂去髒污,帶來舒適的感受不是麼。」沉默間,唯再次發話:「就像史丹利想幫助大家那樣。不用擔心弄髒手帕,只要珍惜並感謝手帕的存在即可,史丹利不這麼認為?」
聽聞此言,史丹利搖了搖頭,顯然無法同意對方的看法。
對他來說,一個跟汙漬沒有兩樣的工具,沒有必要感到舒適。
已經將扭曲的價值觀視為『常理』的史丹利,甚至對此感到可笑。當然,他並沒有將這份失禮的想法表現出來:「我只是覺得很不必要罷了……拿手帕擦拭元素體,有夠奇怪的。」
然而,就算面對著如此彆扭的回應,唯卻始終保持著心平氣和的態度。
她一邊繼續詢問著關於元素體的身體運作,也一邊試圖理解史丹利內心的想法。
關心並理解同伴,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但對史丹利來說,卻不是那麼易懂。他不了解唯為什麼要在乎那麼多,也不理解問了這麼多問題究竟有什麼意義,甚至覺得對方只不過是在浪費時間。
可當唯提起了他剛才所說出的夢話時,仍是讓史丹利沉不住氣,連連反駁。
就算他試圖隱瞞或是轉移話題,也還是輕而易舉的被對方揭穿。
最終,在唯精明而又溫和的話語下,史丹利彆扭的心思終究還是被唯剝絲抽繭般的撕開;被對方當成小孩一樣摸著頭安撫,使他的心中因為害臊而徒生一股想要逃跑的衝動。
這也不禁使他在心中納悶,難道是因為自己的年紀比較小嗎?還是說自己真的很不成熟?總感覺從以前到現在所遇上的每一位女性,相處到最後都會演變成同樣的情況。
縱使從小身為奴隸孤兒的史丹利,並不知道擁有一名母親究竟是什麼感覺。
但也許,就是類似這樣吧?
言語囉嗦、令人不耐煩,卻又讓人感到溫暖。
只不過———
擁有這種情感,究竟是好是壞,就無從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