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吉魯
接下來的一天半幾乎都在忙著準備陷阱和迎戰的事情，水坑陷阱、水桶和高台全數完成，在恢復八成力量的土薩幫助下，我們還做了三條從森林延伸到河邊的高架石頭路讓波納們能夠在不著地的情況下到河邊打水。雖然包含吉魯在內的遺族還是對土薩十分不友善，但不可否認工程在他盡心盡力的協助下飛快進展，不少波納已經開始願意和他說話了，絲法倫也為此感到非常開心。
至於生命魔法，自從我找到維持溫暾的訣竅和轉為黃光的時機後，就照著土薩的建議把魔法當作身體的一部分、無時無刻強迫自己分一部分的心思來控制力量，目前我起碼能阻止自己無意識吸取周遭的生命。而當我發現只要接觸就能引導生命能量流動之後我就不再穿鞋了，除了能夠隨時吸取腳下草地的力量外也能減少登山鞋的磨耗。
目前為止一切進行得相當順利，甚至順利到讓我感到有些不安。
因此當我吃完午餐在河邊嘗試感測魚的生命、聽到絲法倫要吉魯和土薩陪我一起去下游火獸曾行經的路徑探勘並做出路障時，我嘆了很大一聲氣。「妳知道吉魯很討厭妳爸吧？很尷尬耶。」
「可是……如果你們遇到危險，吉魯飄得最快能早點回來警告我們，妳和爸爸聯手的話才能擋住火獸一段時間，這是我想到最好的方法了。」她微微低頭睜著漂亮的金眼往上看著我可憐兮兮地說：「我知道吉魯一直很生氣，我才希望妳能幫我協調他們兩個的衝突，因為如果是由我來的話，我一定會偏袒爸爸的……」
我咬著舌尖揉了揉後頸，感覺自己就像大學時分組報告負責排解組員冷戰的和事佬，而我通常都是被當成共敵導致雙方和好的倒楣鬼。
「要同心協力才能好好對付火獸不是嗎？我相信妳的智慧，如果吉魯能稍微諒解的話，我想其他族人也會跟著──」
「好啦，我去就是了。真是的，妳這小鬼看起來這麼惹人憐愛，沒想到在說服人這方面真還有兩把刷子。」我捏捏她的耳朵苦笑道：「那妳得好好監督大家啊，食物組那邊進行得怎麼樣了？」
「鹽今天午餐的時候吃完了，不過我們有找到妳說的酸水果，那個本來大家都不吃，所以到處都有。加在魚上也一樣好吃。」
「好吃就好。那昨天說的那種有油的樹皮都割下來了吧？火把有做成功嗎？」
「有點失敗，樹皮會散開，他們正在試用石頭固定和其他種形狀的握把。不過巡邏隊已經安排好了，今天傍晚就會開始排班。」
我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一面享受她溫暖的身體和軟呼呼的毛皮帶來宛如天堂雲朵的觸感，「繼續努力吧，照我們的預期火獸今天開始就有可能會來了，記得要大家隨時提高警覺。」
「沒問題，我去找他們兩個過來。」
看著絲法倫帶著振奮笑容離開的身影，我開始想像等等可能會遇到的狀況。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爭執啊，從土薩的描述聽起來他和拉里曾敬仰著土薩，加上吉魯喜歡絲法倫……肯定會有衝突，如果土薩沒有真的反省那很可能就會變成打架了，靠我根本就阻止不了啊。不，我看過土薩和其他波納道歉的樣子，誠心誠意到根本就只差自殺謝罪了。但那是基本的，不管怎麼樣都沒辦法治療吉魯的傷，還是我乾脆讓他罵到滿意算了？不行，要是打起來……
一個問題突然在驟亂的思緒中突出而起，為什麼土薩明明這麼真誠，卻對吉魯一點用都沒有？是吉魯的恨太深嗎？還是有什麼我漏掉的──
這時他們兩位十分不巧地一塊從部落的方向過來，吉魯果然一臉臭得像是有人把他的烤魚換成泥巴一樣。我止住思緒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望著他們吞口口水說：「嗯，絲法倫應該有跟你們說過要去做什麼吧？」
土薩皺著眉抿起嘴點點頭，吉魯則從鼻子噴了點氣斜眼瞪著他說：「我還是不懂他來幹嘛。」
「呃……我們要改變河床的結構，只能靠土薩的普拉恩來做，你的話則是──」
「我知道，可是干他什麼事？他不是想要我們全部都被吃掉嗎？」噢，來了，天啊，我們連一步都還沒走耶。「在那邊裝得一副很在乎我們的樣子，大家都看見他在火獸第一次來的那時候的大笑了，他是不是以為我們都很健忘啊？」
「我、我不覺得……不是，吉魯，他是真心想要幫忙，我可以保證他有深深反省──」
吉魯雙爪合在一起向我微微鞠躬說：「對不起打斷妳，請不要幫他說話，讓他自己來說。」
我垂下肩膀搖搖頭後在他們倆身旁坐下，看著土薩始終肅穆而凝重的表情，在吉魯充滿威脅性的尖細吼聲下，他緩緩說：「我知道我說過很多次了，但我還是會繼續對你說，對不起，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害死你的兄長，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會盡我全部的力量來彌補你們，用我剩下的生命安撫你們失去親人的痛，直到我死去為止。」
「所以呢？你現在應該待在籠子裡面才對啊，臉皮還敢這麼厚啊？贖罪要有贖罪的樣子，你以為現在是怎樣，只要說些漂亮的道歉就沒事了嗎？」
「是因為女兒和杜可──」
「不要把美麗強大的杜可可娜當作你的藉口！你可以選擇不要出來啊！」吉魯已經吼得有點歇斯底里了，但他的眼中蘊含的清醒憤怒表示他很可能早就想好要怎麼開口，「告訴你，你絕對沒辦法彌補或安撫我們的痛苦，你自己最清楚，這一點用都沒有！只要你還敢賴在絲法倫身邊，我就絕對不會相信你願意悔改！」
這什麼意思？我小心翼翼地說：「可是，他是她爸爸啊。」
「就是這樣我才不能原諒他。我很遺憾你失去了老婆，你該對那個兇手感到憤怒，我們也都曾獻上最真誠的哀悼。但我問你這拉里有什麼關係！」他意識的聲音突然像接了擴音器一樣大叫，嚇得我差點跳起來，一股聽人發飆時總會出現的害怕從心口湧上，就像被吉魯的話掐住脖子一樣的窒息讓我一動也不敢動。「他不過是個崇拜你、敬佩你的強大的普通波納，你卻把他的尊敬像垃圾一樣踩在腳底下？害得他為了保護大家而死掉，你卻以為嘴巴說說對不起、當大家的奴隸幾個春天就能彌補？他對你來說就只有這麼點價值？跟我說清楚什麼叫做『做不到』！對啊，你聽見大家的尖叫覺得很爽，終於可以報復了，你看你們這些只顧著活命的小廢物們，再叫啊。我們這些沒用的孬種讓你心碎、讓你想要把我們毀滅，結果你卻連成全自己願望的膽子都沒有，這算什麼東西？
「你從來沒有站在我們的角度想，從來都沒有花任何心力去思考我們為什麼能夠對抗其他野獸？為什麼明明沒有這麼厲害的魔法、卻能鼓起勇氣為部落抵抗敵人？都是因為你在前面帶領著我們啊！你給了我們存活下去的希望，結果卻硬生生背叛了我們，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趁著吉魯停頓的瞬間鼓起勇氣伸手擋在他和土薩面前說：「好了，拜託，這樣就夠了，他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麼。看在絲法倫的面子上，到此為止吧。」
吉魯停是停了，但急喘的呼吸與幾乎起火的怒眼卻依舊死死盯著一臉悲傷的土薩，完全沒有退讓的意思。而整個過程只看向地板不斷絞著爪子、瞇起幾乎閉上的眼和隨著呼吸顫抖的土薩一副快被罵哭的模樣，讓我從心底升起一股難以啟齒的同情。深呼吸後，他艱難地張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似乎正在憋住即將潰堤的淚水。
「怎麼樣？說話啊！你不講話我還有一大堆可以說咧！」
「我……無話可說。承受你的責罵……也是我的責任……」
「是嗎？你想用沉默來逃避我的憤怒嗎？好，你給我聽清楚，」吉魯推開我的手湊近土薩眼前，揪起他脖子上的毛逼他抬頭後罵道：「現在的你沒有資格待在絲法倫身旁，因為你根本就不在乎她！你有看見絲法倫為你流下的眼淚嗎？你有感受到每天折磨著她的不安嗎？沒有！你只在乎你的力量強不強，完全沒有把她放在眼裡、連一句關心的安慰都沒留下，你還敢叫她女兒啊？你在那些傷害自己、到處挑戰可怕的怪物的時候，她每天都在家裡擔心得要命你知不知道？像她這麼溫柔的女孩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親人，你卻每天不要命地讓自己遍體鱗傷，你到底跟她道歉了沒！」
凝滯的可怕沉默過後，土薩發出低沉的哽咽聲、意識嗓音顫抖：「有。」
「然後呢？道歉就算了嗎？你欠她的承諾呢？你欠她的溫暖呢？這還需要我告訴你啊？你還說你疼愛她？騙子！要是你心裡有愛的話根本就不可能對她做出這麼殘忍的事！你有想過她正在承受怎麼樣的痛苦嗎？自己的父親變得冷血無情、傷害自己的族人又總是不認錯，還到處去找別的部落打架，最後還逼得她不得不把你處死，你到底哪裡有毛病！」
就在我聽夠了準備把吉魯拎起帶走開時，才發現他早就哭成了一團濕毛球。我抱起用力擦著眼角的他到懷裡任憑憤怒的淚水沾濕我的衣服，透過劇烈顫抖的身體和參雜著炙熱悲痛的哭喊，我深刻感受到那股曾經在我內心肆虐的悲傷和眼睜睜看著所愛的人被黑暗染指的絕望。
土薩吸了吸鼻子、腫著紅眼望向我和在我懷中哭得慘兮兮的波納少年說：「吉魯……」
「滾，現在給我滾……我不想看到你……」
我繃起下巴向他快速點了幾下頭示意他先離開，看著縮起脖子和尾巴的他緩緩飄向還有很多事得做的下游，然後用最輕的動作撫摸吉魯的背毛試著讓他冷靜下來。我只知道他不可能這麼輕易原諒土薩，但完全沒想過他會氣成這樣，絲法倫啊，妳是不是太高估我了？還是說，妳早就預料到這種狀況，要我在旁邊待命以免吉魯幹出傻事？要是這樣的話，我會在生妳的氣的同時對妳五體投地的……
我轉頭朝部落的方向看去，吉魯那番激烈的大吼似乎並未傳遞到遠方的樹林中，其餘仍努力地上上下下忙碌著的波納們看起來完全沒有任何異狀，但我有種感覺絲法倫很可能躲在哪個我看不見的角落偷偷觀察這一切。我深呼吸把心思放回吉魯身上並伸出溫暾將他縮起的身體包覆住，顫抖漸漸緩和下來。
我在他平復的過程中不發一語，只有流水、遠處波納的叫聲和風與鳥的聲響陪伴，最後他緊靠著我的肩膀邊小聲抽噎邊說：「對不起，把妳弄髒了……」
「這沒什麼好道歉的啦，只是，哎，雖然我不是不懂你的心情，但我覺得你可以不用這麼嚴厲的。」
「我只是把想說的話說出來而已，我早就受夠了，這樣發洩出來我才不會衝動攻擊他，雖然……要不是妳在場我可能就忍不住動手了……」
「或許這就是絲法倫的用意吧，哎，沒有人會怪你的憤怒和那些言語攻擊，但我認為要土薩一次承受這麼狠的指責也有點太難接受了……我不知道，老實說我沒有立場插嘴，但至少我能幫你擦去眼淚。」我對他淡淡一笑，盡量藏好那抹與他感同身受的哀傷。
他磨得光滑圓鈍的爪子用力陷進衣服中，被淚水浸濕的毛毛臉楚楚可憐地靠著我的脖子，我忍著被他鬍鬚搔得發癢的下巴，靜靜聽他說：「如果是妳……會原諒那個傷害妳和妳妹妹、最後還害死她的那個人嗎？」
「永遠不會，無論他怎麼補償都不可能得到我們的原諒，但他和土薩完全不同，如果這是你想要得到的答案的話。」我把他放到手臂間，懷著被污染的心靈廢墟望著他斗大的淚眼顫聲說：「因為我知道那個混蛋的本性，自始自終都是個邪惡的淫魔，就算他在我們面前展現悔意，也只是為了做出更令人髮指的事所採取的行動；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那些殘忍對我造成了你永遠無法想像的痛苦，足以扭曲靈魂的痛苦。土薩不一樣。見識過真正的邪惡之後，我覺得他只是個誤入歧途的傻孩子，儘管他造成的傷害並不亞於我的繼父。」
「所以如果是妳的話，妳會原諒土薩嗎？」
看著既迷惘又悲憤的他，我吞下在心口擠壓的刺痛並緊抓他迴盪在腦海裡的怒吼閉上眼思考，最後我說：「暫時不會。他還沒證明自己真的悔過、也沒有實質補償波納族與絲法倫，若是這麼輕易放過他的話就太對不起那些過世的波納了。但如果他願意付出每分每秒為自己的罪惡擔起責任、用盡剩餘的生命贖罪並至死不渝，我會考慮給他第二次機會。」
吉魯沒有回答，我從他的表情察覺他正浸在自己深沉翻騰的情緒當中，現在他已經做完能做的事情了，剩下的答案必須交由沉澱後的內心來決定。或許得花上好一段時間吧，但要是他有個像是皮利米一樣支撐自己找出答案的人，或許就能在原諒土薩的同時──
一道像是有幾百台卡車同時按喇叭的吼聲從下游對岸轟來，層次豐富的咆哮震得腦袋嗡嗡作響，我連忙跳起身、吉魯也從深思中驚醒，在他還沒開口前我就猜到了那是什麼，但我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喘聲問：「那是普拉恩的聲音嗎？」
他抹去淚水睜開堅定的眼從我懷中飄起說：「不，火獸來了。」
沒想到今年的端午和中秋都是在出差中度過的，說來真有點哀傷QQ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