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絲法倫
下墜，心臟懸起。
時間的流速變慢了，懸崖的紋路、火光照映在風中的反射、登山斧飛出的弧度清楚無比，火焰燃燒的轟隆聲、激流的碰撞聲與空氣的摩擦聲蓋過我宛如鼓聲的心跳，相較於當初被雪崩掩埋，這次的死亡多了不少細節，畢竟最初那一次我只感覺自己嚇一跳而已。
背後的熱度開始上升，高過體溫、逐漸發燙，我擠出微笑。再也不用管那個該死的鬼命運了，生命魔法……要是我能操控生命，說不定我還能飛天遁地咧。皮利米，小芭，我來找你們了……
四周突然陷入激起劇烈頭痛的冰冷，我反射性地閉上眼以免眼睛被結凍，而我還來不及發抖，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就在我身後轟出。背部傳來的衝力擠乾肺部，我一時喘不過氣，發覺自己正騰空飛起，雙眼一睜，河岸的石地正往我高速撞來。
我扭過身體以肩著地，鈍擊的疼痛震進骨髓也擠出了低聲的哀號。全身上下的疼痛彷彿被剛剛那麼一摔全醒了，手掌、手臂、腰背和雙腿中的每束肌肉都在尖叫、每根骨頭都在吶喊。掌心的燙傷逼得我鬆開拳頭，汗水一擁而上，我吃力翻過身急喘著氣。
是誰……瞇著眼轉頭後，我發現自己被一大群發著光的波納包圍著。
他們長得幾乎和土薩一模一樣，除了沒那麼有神的眼睛、少了點光澤的各色毛皮和畏縮的姿態。我就像一大早醒來看像陽光般疲倦地眨著眼，等到口水累積得夠多之後，我嘆息般低語道：「你們……救了我嗎？」
波納們退了一小步，面面相覷，尖聲小叫此起彼落，我頭靠著微溫的石地閉上乾燥的眼，浸在爬上身的燠熱當中。清涼的風吹過我沾滿沙塵和被烤得微捲的頭髮，帶走被火水燒得滾燙的空氣與低沉的沖刷聲，火水流盡後的靜謐突兀得在我耳裡轟隆作響。一對小爪子撥開我頭髮、摸著我的臉，我撬開一眼，那波納比其他族人都小一點，眼睛和土薩一樣是黃色的，卻又有如黃金般閃耀。
「妳是誰？」她的意識聲音比土薩還細，既柔軟又溫暖，有著更毛茸茸的身體、更小巧的口鼻和更尖的耳朵，比土薩可愛百倍。
「我是杜可可娜……」我藉由深呼吸緩下喘息，不知從何處湧上的力量一點一滴滋潤肌肉，緩和痛楚，我皺起眉看著這位波納女孩，她也困惑地回望。「這……妳幫我恢復體力嗎？」
「不是，我們大家只有一起用賈杜把妳救上來，沒有對妳做其他的事情。我是絲法倫，波納的傑伊許特。」
「可是我不懂，我明明只是躺在這裡──算了。」我哼聲坐起，「傑伊許特是什麼意思？」
「我要負責照顧大家，很多事情都讓我來決定，前一個傑伊許特要我當，我就當了。」
「族長的意思啊，我懂了。我把你們家土薩帶回來了，他說只要我回來幫你們對付野獸就可以回家了，所以……」絲法倫聽了後臉垮了下來，尾巴捲起，身體彷彿變得更小，「我、我說錯了什麼嗎？」
我抬起頭跟上她轉向後方的視線，依舊昏厥的土薩身上捆著受普拉恩改變而化為鐐銬的石頭，他的嘴巴也被環形的木頭綁了起來。我立刻推開絲法倫跳起身往那群正將土薩飄起的波納衝去，幾根尖銳的圓錐石柱在踏出第三步時從地面竄出直指胸膛，我用力踩地煞住衝勢往旁閃躲、卻被更多一一破出的尖石擋住路線，轉眼間就被數十根排列得密不透風的環形尖刺困住。
我緊握收在鞘中的刀柄不斷轉身，緊緊抿著嘴唇環顧快速閃著淡光、露出牙齒的兇臉波納。絲法倫無聲飄到我游移的視線前，哀傷的眼神和皺起的眉間在底下光芒的照耀下多了一分懼意，忽大忽小的意識嗓音聽起來就像在顫抖似的：「他沒有告訴妳全部，對不對？」
我稍微鬆下緊繃得發酸的肩膀，握上武器的力道輕了些，緩下帶著怒意的瞪視說：「我知道他在撒謊，但沒有想到是這麼嚴重的謊，我猜他不只是被趕出來而是被放逐。」
「他引來的火獸害死了很多族人，昨天他和火獸的戰鬥毀了我們的家，大家終於受不了決定要把他驅逐出去，如果他敢回來的話，就得把他關起來讓火獸吃掉。我知道他有一天會再跑回來，一直祈禱他可以在外面待到火獸不再攻擊我們，沒想到這麼早就……」
絲法倫在眼中打轉的淚珠勾起同情與好奇，我放下手用最輕柔的口氣悄聲問：「土薩是妳的家人嗎？」
「他是我爸爸。」
要不是還被石頭困住，我肯定會衝去把土薩抓起來賞個兩巴掌，如果是年輕氣盛對自己的力量充滿自信的小夥子就算了，勉強還能當做涉世不深犯下的無心過錯；但已經當父親了還做出這種傷害自己女兒和族人的幼稚舉止，簡直就是個欠人狠狠教訓的混蛋。
做了幾個熄滅怒火的深呼吸後，我維持住相同的語調說：「我是來幫助你們的，雖然那個白癡對我隱瞞了這麼要命的事情，但我還是得履行向普拉米胥瓦發的誓。我對你們沒有敵意，剛剛是因為不知道你們要做什麼才會這麼衝動，現在我只覺得那是他應得的下場。」
「妳對神發了什麼誓？」
我簡短描述從普拉米胥瓦把我救醒到度過火水的過程，為了避免過多的問題和剩下解釋的時間，略過關於舊世界的滅亡和他同伴的事情，即使如此，絲法倫和其餘的波納在我說到掙脫賈古魯答的段落時仍然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看著我的眼神也多了點崇拜與尊敬。
石柱在一陣搖晃後轟隆著沉回地面，我以頭巾擦去滿臉汗並鬆了口氣，然後對表情亮起希望的絲法倫說：「還有很多事想請教你們，不過我們先離開這裡可以嗎？我得喝一點水，然後再跟你們討論一下那個……火獸的事情。」
「請跟我們來。」
波納們沿著河岸往火水來的方向前進，我撿回兩把分別插在石縫中的登山斧後跟在隊伍最尾端。沿路上的景色一直都是單調的河床與石地，當大夥順著左側的岩壁轉離河岸後，周遭才逐漸多了些樹木與青草。我饒有興味地觀察這二十多隻螢光毛球，除了絲法倫外其餘的波納都保持著一種喪氣的沉默，身為首領的她則精神十足地到處穿梭在隊伍當中，不時向負責運送土薩的斷角波納低聲討論、催促打著呵欠的落後成員，最後她飄回我身邊並保持在肩膀的高度。
她從尖牙的縫隙吐出小小的舌頭，微微低下鼻子問：「可能有點突然，但我可以站在妳身上嗎？」
「當然，你們的重量很輕，對我來說不成問題。飄累了嗎？」
「不是，等一下我們要經過一個洞穴，我們在那裡不能用魔法，所以可能也要請妳幫忙抱著爸爸。」
「有這種地方喔？但是你們不是用意識就能使用魔法嗎？還是說那個地方會切斷你們的意識？」
「不是這樣的，我們能清醒走過那裡可是感應不到賈杜的熱和普拉恩的靈魂，就像耳朵遮起來後就聽不到一樣，在那邊我們會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遮起來。」
「聽起來真詭異，新世界該不會也會有幽靈吧？只有這條路可以過嗎？」
「裡面沒有別的東西，就是一條很暗的路，如果要繞路的話要花很多時間。那是爸爸很久以前打通的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就是這個洞穴。」
從外觀看起來就只是一個在岩壁上打出來的不規則山洞，雖不知道土薩是用哪種魔法才鑽出來的，但高度正好切過我的頭頂，寬度也足夠三隻波納並排前進。我從斷角波納的魔法中接過看起來睡得香甜的土薩，他身上的石枷增加了不少重量，我得站穩腳步才不至於失去重心把他摔到地上。
我瞇上一眼先適應黑暗，但鑽入洞窟之後才發現四周暗得不管用什麼方法都看不太到，波納們的光線完全消失，連絲法倫發出的聲音也變成了他們自己才聽得懂的叫聲，唯一的光源就是從前方約一百多碼的出口照射進來的微弱黎明。不過從我醒來後就不斷糾纏的燠熱也跟著不見了，儘管山洞中有微微吹過的涼風散去身上的熱意，但那種黏貼在皮膚上緩緩流動的熱蒸發得如此徹底，讓我更加確定這就是魔法帶來的影響。
我也想到了莫名其妙恢復的體力和淡下的疼痛，也許這就是生命魔法的效果，但為什麼在此之前完全沒有發覺呢？可能是因為我一路上都刻意保留體力，直到火水來的狂奔和火焰造成的傷害。
但一驚覺到本該痛得起水泡的手掌毫無異狀後，我的肚子興起一股帶著憂慮的絞痛，那些補充進來的體力是從哪裡來的？治癒燙傷的能量來源是什麼？普拉米胥瓦說基本的物理法則沒有變動，也就是說能量和質量仍然保持不滅也無法憑空生出……肩上的絲法倫和手中的土薩突然變得沉重，當時附近離我最近的生物就是這些波納，該不會我吸取了他們的生命來恢復力量？我只有做了幾個緩和喘氣的深呼吸，沒有做出如土薩描述的用意識想像效果，這代表我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就使用了魔法……不，先冷靜點。這需要花點時間實驗，不能這麼快下定論，先確認這個熱流是不是魔法再考慮下一步。
相同的熱流在我瞇著眼走出洞穴時迎面而來，讓我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因為這代表我不僅完全不瞭解這力量運作的原理，也代表當我受傷或是過度使用肌肉後，會在無意識當中從某處得到恢復的能量，極有可能是從我身邊的生命當中吸取。那名斷角的嚴肅波納從我手中接過土薩後回到隊伍最前方，普拉米胥瓦的話語在我看著這群毛毛小動物的疲倦背影時飄過腦海，在胸口打轉的同情心油然而生，讓我暗自發誓絕對不能讓任何波納捲入我不受控的生命魔法中。
經過一小泥土地後，我們走進了一片比先前的恐怖叢林正常許多的森林，大部分的樹都是類似橡樹但樹枝集中在高處的茂盛溫帶植物，幾棵較矮的果樹和有著不規則樹幹的大樹穿插其中。滿地都是一種長過腳踝的大葉草，我起初以為這些動來動去的草裡藏有不少蟲子，仔細一看才發現這些草本身竟然就會像水裡的海草一樣在空氣中蠕動；在草堆中偶爾能看見幾株顏色鮮豔的小花，但在我察覺那些漂亮的小東西有著會快速開闔的花瓣後，湧起的反胃讓我完全沒有賞花的興致。
早晨的陽光透過茂盛的枝葉灑落，雖沒有像是月光的刺眼照耀，但在緊貼住的燠熱及經過整夜的運動後，僅僅涼風還是驅散不了持續擠出汗水的悶熱。即使如此，波納柔順的毛皮和軟綿綿的身體還是令人無法抗拒，我輕輕抱起肩膀上的絲法倫像摟著貓一樣將她放進懷中，搔搔她的下巴和耳朵後方，望著她舒服的微笑出神。
我溫柔地按摩她的頭頂說：「你們會怎麼處理土薩？他也會普拉恩，我不覺得那些石頭和木頭可以搞得定他。」
她聽了僵住慢慢扭動的身體，收起笑容再次垂下毛說：「在他健康的時候肯定不行，但剛剛在火水上和昨天使用的那些魔法已經消耗他太多力氣，至少在幾天內他沒辦法解開大家一起加強的籠子和枷鎖。」
「所以妳真的要處死自己的父親嗎？這是一個非常嚴肅而艱難的決定。」
「我真的很不想，也幫他找出了可以不死掉的方法，可是他現在回來了，我除了照我自己說的話做以外也……」她發出一道微弱的哀叫，轉頭望向隊伍中負責護送土薩的波納們說：「有十個族人被火獸的殺掉了，他們的家人都很痛恨爸爸，妳不知道當他們知道爸爸回來之後有多開心，因為他們可以為家人報仇了。如果爸爸有認錯的話，事情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偏偏他就一直不道歉還罵大家……連我也沒辦法再保護他了。」
我得用力咬住牙齒直到發疼才能吞下溜到嘴邊的怒火，並因為自己竟然輕易相信這混蛋並在某方面而言欠他一命感到羞愧，雖然有人說以命償命是天經地義，但賞給這個愚蠢到惡劣的傢伙死亡實在太過便宜他了，一定要給他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我扳開顫抖的嘴緩緩說：「他不能死得這麼乾脆，我得想個辦法讓他能活著為那些失去親人的波納贖罪，妳知道他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麼嗎？」
「害怕我和媽媽一樣死掉。」
「好，這個先跳過。那如果他死掉，有什麼事情會成為他最大的遺憾？」
「沒辦法替我媽媽報仇。」
「呃……那假設他有能力讓所有波納絕對服從他的話，他會用這些族人做什麼？」
「攻打那個殺掉我媽媽的部落。」
「等一下，怎麼事情突然變得這麼複雜？該不會他想要變強的真正理由不是擔心危險，而是要報仇──你們以前到底經歷過什麼事情啊？」
絲法倫別開視線看向前方，猶豫一陣子後飄離我的懷中說：「快到部落了，我先把大家安頓好之後幫妳找個地方休息，等我忙完再跟妳討論這件事，可以嗎？因為這件事爸爸比較清楚，他從來沒有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我希望妳可以讓他開口。」
「好吧，雖然我很不爽土薩幹出的自私鳥事，但從妳的反應看來妳也不想要失去親人，這事不好辦。我也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思考和整理資訊，不過我在你們部落裡面到處晃不會嚇到大家吧？我先在這裡找個地方窩一下好了。」
「我會告訴族人的，妳可以先挑一棵樹，準備好後我會派人過來叫妳的。這個先給妳止渴吧。」
我接下那顆絲法倫從樹上摘下、像是蘋果的大水果，對她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後轉向一旁表皮閃著水光的大樹，放下已經開始奪走我重心的登山包席地坐下，往後靠向粗糙的樹皮並仰天長嘆。有點累了，先瞇一下再好好思考──噢這個好甜好脆，口感又好像酪梨一樣滑滑的，真是奇怪。
吃完水果後，我伸了個懶腰，聽著遠方波納們的叫聲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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