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接受
直到眼睛痠得溢出淚水,我才從呆滯醒來。張著的嘴微微顫抖、發不出任何聲音,臉頰的肌肉抽動,脖子因前傾而僵硬。我掏了掏耳朵、反覆揮著手,卻改變不了普拉米胥瓦在我腦袋裡打轉的聲音。皮利米死了……我的朋友們……都死了……
「妳沒聽錯,我們失敗了好幾次,現在這個世界是最穩定的。」他的聲音好遠,飄在空中,被耳鳴擋下。「不過也沒機會了,我們之中最強的夥伴失去聯絡、第二強的夥伴死了,無論未來會變得如何,只能選擇接受。」
「我不能接受……怎麼可能……我不可能睡了五千萬年,那些冰凍和時光旅行不都只是科幻片裡面的東西嗎?」我摀起嘴喘著氣笑道:「你是……搜救隊對吧?我知道,你們花了很多時間把我救出來然後想趁這個機會好好開個玩笑,我在某種虛擬裝置裡面對不對?我知道這個技術還算成熟了,不然你也不可能做出那些神奇的事情。拜託,告訴我這些都是假的……」
我等待他破功的大笑,但他只悲傷地望著我,雙眉緊蹙。
「妳有權不接受,沒有人能夠立刻接受這麼劇烈的改變,尤其是身為一個活在舊時代的人。這不是什麼實境節目、整人玩笑或是任何能夠讓妳安然回到現實世界的狀況,因為這裡就是現實。我很遺憾。」
「可是……我怎麼……魔法……」恐懼帶著死寂的冰冷拉扯臉頰,他的一字一句強硬鑽入心口,我縮起肩膀緊抓著衣服試圖忍住從翻騰空洞的胃湧上的酸澀,但仍壓抑不住緊跟在後的哀傷與逐漸膨脹的火焰。
「我有責任要告訴妳這個世界的現況,這絕對不是妳當初登山會預期到的終點,我雖無法給妳太多幫助,但我能告訴妳部分的真相。畢竟妳得活下來,帶著『舊人類』的身分,在萬物都能輕易對妳造成傷害的『新世界』活下來。這是一場豪賭,但我認為我能夠叫醒妳,一定意味著什麼。」
我用力掐下大腿,痛得喚醒當機的腦袋,頂著勇氣劈哩啪啦說:「講這什麼話?哪有人這樣的?你豪賭還是我豪賭?真相又有什麼意義?你有那個神奇的力量,我什麼都沒有,連槍都被你毀了,你要我怎麼辦?你要保護我嗎?我……你對我造成這麼大的傷害……為什麼不讓我繼續躺在那裡?我又回到孤身一人了……你怎麼可以對我做這麼殘忍的事情?」
「妳有知識,獨一無二的強大人性和意識,只要妳能掌握生命,就能夠再次稱霸世界。雖然妳的優勢嚴格來說和妳經過演化、淬鍊出來的原始生命無關,但妳從過去保存下來的……姑且稱為特質,能替妳帶來扭轉命運的機會。」
「什麼鬼命運啦?你到底是什麼?神嗎?藏在宇宙當中的萬能上帝終於受不了人類的暴行,決定親自出馬再玩一次洪水之類的表演?我只是……倒楣登山遇上雪崩的一般人,大學才剛畢業甚至還沒拿到第一份工作,有什麼特質能夠稱霸世界?我連自己的人生都控制不了了還能掌握什麼生命?該死……我……你把我嚇壞了……」
「對不起。也是,設身處地想,當初我得到力量的時候也很難接受,因此我不會自稱為神。」他重新握住我的手,一股異常燠熱的暖意從他掌心傳來,緩下了我的混亂。「光憑妳能在那座山上保留這麼久,本身就是個奇蹟,所以,我才認為妳的存在絕對具有某種意義,無論對這世界是好是壞。總之,妳擁有支配生命的可能性。」
「廢話,我自己就能支配我自己啊。我能說話,能思考,能──」
「支配其他生命。轉換妳的意識,化為對生命的操控,就像我的魔法,妳也有可能對其他生物做到相同的事。」
「做得到才有鬼啦?搞什麼鬼東西啊?我怎麼知道要──這樣不代表我只要光想就能殺人了嗎?」
「在新世界,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不然妳以為我們是用槍或核彈毀滅世界的嗎?」
我瞇起眼,感覺脖子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所以……你們殺了所有人?」
「我的同伴做的,只有像它那種怪物才幹得出這種災虐,我們阻止不了它,不管我們有多麼強大,在它眼裡就只是跟普通人、甚至單細胞生物無異的生命。」他閉上閃過恐懼的眼,抹了抹臉,看著我說:「那都過去了,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妳。」
我看著他的嚴肅神情和眼裡的光,眨眼間,一條細小結實的脈絡將他的話串了起來,我慢慢開口,一邊在心底抗拒自己說的話:「因為我無法適應這個世界,所以我會受到傷害。這裡沒有醫院、沒有藥物,我也沒有進階的治療技巧和工具,所以我必須學會怎麼用魔法治癒傷口,而這能力和生命有關。加上我沒辦法對付所有具有敵意的生物,但如果我有支配生命的能力,那些生物將不再是威脅……什麼鬼啊?」
「沒有那麼容易,不過方向是正確的,起碼是個開始。」他放開我的手,軟下表情說:「先吃點東西吧,過了這麼久,妳該讓腸胃運動一下。」
如果這是笑話,他講得也太爛了。我連對滴著肉汁的烤肉飄到我面前而感到驚訝的心力都沒了,只能握住腿肉的骨頭、抹上放在背包裡的鹽,吹散熱度,輕輕咬下。
雖然口感更加鮮嫩彈性,但肉的美味還是讓我想起了皮利米美妙的廚藝,和那些與摯友圍在營火旁、佐以星空與啤酒的晚餐。我小口咬著,眼前不覺模糊。一切都沒了,你們一定以為我死了,不知道你們在我葬禮上說了什麼,一定很傷心吧。你們一定花了不少錢請搜救隊,好想跟你們道歉,如果我能再早個幾千萬年醒過來,絕對會被你們臭罵一頓。而且……你們被殺掉了……被一個連神也害怕的東西殺掉了。我那天真不該去爬山的。
我吸了吸鼻子,清清哽咽的喉嚨問:「你只有找到我嗎?」
「我之後又回去了那座山,只有妳一人,如果妳指的是妳男朋友──我在妳錢包裡看到照片──我沒有找到他。」
「那,他可能有被救活,也有可能死了,然後被那個怪物……」幻影閃過,刺痛心頭,帶來既熟悉又憎恨的回憶。我抹去妹妹在腦中飄忽的容顏,沉重地說:「我又失去了所愛的人……該死,為什麼總是只有我活下來……」
「很抱歉。」
聽著他誠懇的口吻,我對自己露出苦笑,然後喝了口水,靜靜吃完剩下的食物。最後,我說:「豪賭是什麼意思?」
「我們……我犯了一個錯,一個我無法彌補的錯,唯一的機會,就是妳;確切來說,是妳的力量。但我們重塑世界最重要的事就是確保舊人類的滅亡,因此,妳的存在對我帶來很大的風險。我已經疲於戰鬥了,若妳真能夠支配生命,至少,妳就能向我的同伴、那個怪物證明妳的價值。他們……在對我交惡之前也許能理解我冒險的原因。」
「解釋清楚。」
「抱歉,辦不到。這些情報對妳來說沒有用處,就算了解來龍去脈也沒有意義,妳現在要做的,是活下來。因為妳沒有能力、還沒有能力改變任何事情,一旦妳開始與生命之力產生共鳴,就會明白我需要賭贏的原因了。換個角度說,要解釋清楚得花上數年到數十年的時間妳才能夠理解,時候還沒到。」
「你要我在這個陌生的環境生存……該死,我這樣跟原始人有什麼兩樣?那麼,這個世界變得怎麼樣了?存在什麼樣的魔法?我需要具體的情報才能想辦法應對,而且,除了我以外,有沒有任何有智慧的種族?你要我這種只有野外求生技能的人長期生存在完全陌生的世界,沒有其他人幫助是辦不到的。」
「眼見為憑。」他雙眼再度亮起,四周發出讓人牙齦發酸的銳響,地板隨之震顫,整座石帳像顆雞蛋般裂開,石壁應聲向四面八方倒下,轉眼間沉沒在地。
而外頭的景象震懾得我倒抽一口氣,骨頭從我手中滑落。
「歡迎來到新世界。」
此時是夜晚,營火刷地照亮四周的草地,連草原邊緣的樹林都被這團小火照得一清二楚;明亮的月光灑落大地,耀眼得有如高瓦數探照燈,天際的顏色竟看似燈火通明的城市,遠離月色的天空則是死寂的黑。萬物的色調變得更加鮮明,光線透得更遠,空氣彷彿蘊含養分似的,光是吸一口就讓我的體力再度湧入,就如那瓶水。
風迎面吹來,帶來細小、說著不知名語言的聲音,我轉頭張望,卻四下無人。我起身走向石地邊緣、碰觸隨風搖曳的草地,出乎意料的溫度讓我叫了一聲收回手,有那麼一瞬,我以為我摸到的是溫泉。
「這些都是……魔法?」
「沒有錯。整個世界充滿了能量,能用意識操控的能量,為了讓各種生命能夠存活,我們調整了原本的運行模式。」他的聲音不僅和空氣共鳴,也透過地面傳遞到我的耳朵,此刻,沐浴在月光下的普拉米胥瓦看起來就像貨真價實的神。「對這些生命而言,這都是理所當然的現象,若妳無法融入這個環境,只有被淘汰的份。」
熱氣黏著身體,逼出汗水,淌過我的雞皮疙瘩。我很想放棄思考,但要活下去,必須時刻保持思緒的暢通,因此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接受眼前超乎想像的現實。
我吐出那口氣,微微頷首說:「那就這樣吧,我會嘗試活下去。但你得知道,我失去了一切,而我對自己的生命看得並沒有那麼重,要是那個時刻到了,我會欣然接受。反正……我也死過了一遍,第二次應該會容易許多……」
普拉米胥瓦望著我一動也不動,橙黃的眼瞳讀不出情感,似乎連風也跟著他的沉默而停下。片刻後,他哼了一聲、露出帶有淡淡憂傷的微笑,捻著鬍子說:「妳有過傷疤、有過絕望,那道疤並未癒合,鮮血仍不時流淌,在妳將得到照料、準備擁抱痊癒之時,卻遭受如此災厄。」
我得費盡全力才能推回在腦海裡沸騰的回憶,但其中的痛苦、悔恨、恐懼與憤怒還是漏了些出來,我摀著心口,張大嘴喘氣,然後抹去冷汗說:「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事情?」
「因為妳和我一樣,都有著遺憾。那副表情我看了幾千萬年了,沒有人會比我更清楚,妳渴望救贖,這些我都懂。」他的微笑轉為溫柔的慈祥,嗓音軟下,化為催眠的語調:「我必須補償妳,同時妳也必須接受考驗,證明妳自己。我無法扭轉時間,但我能給妳一個活下去的目標。有一群妳願意為之奮鬥的生物,名叫『波納』,他們擁有智慧、擁有力量,卻缺乏生存所需的想像力與遠見,因此,他們瀕臨滅亡。妳的出現能夠改變他們的命運,他們也能成為你的夥伴協助妳存活下來。」
「我……要怎麼做?」
他緩步走近將我用力摟進懷裡,那熱量變得更加強烈,醺出了我的淚水。他的呢喃無比溫柔,融化了我對新世界的震驚與恐慌,並給予我排山倒海般的能量,「答案必須由妳親自追尋。從這裡往北直走,妳就能遇見妳的救贖。去吧,杜可可娜.烏特利吉維,祝福妳,尋得自己的歸屬。」
接著,彷彿融化似的,他的身體漸漸消失,在我懷裡隨風逝去。
我擦乾眼淚,看著北方那座叢林,輕咬舌尖,握緊拳頭。
歸屬……是嗎?
《下一章》
《第零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