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怎麼可能？
阿波菲普走進狹小破敗的房子。
怎麼可能？
在他用上所有資源封鎖鬱離城，監視那一窩沒用的城市老鼠，最後依然一點收穫都沒有。夜騎士還是逃走了，帶著他的信徒，用阿波菲普不曾預見的方法逃了。
這怎麼可能？
巨大的共鳴一瞬間掃倒他的佈旗兵，連沒學過魔法的普通士兵也腳軟下跪，慌得不知所措。阿波菲普和賽諸內越過東倒西歪的人群，全速衝刺趕到溫室，據報夜騎士和他的信徒就被困在裡面。
雖然力量消失了，但是留下的痕跡還在。阿波菲普踢開歪斜的溫室大門，賽諸內舉高燈籠為他照明。綠色的光圈照出一片混亂，圓形的淺坑中央有個螺旋狀的小土堆，彷彿有隻巨獸吞掉他的獎賞，只從牙縫裡漏下些許殘渣嘲笑阿波菲普。
夜騎士不見蹤影，現場只留下一只沾滿鮮血的左腳。
這不是普通的左腳，或者說，截下這只左腳掌的方法不普通。賽諸內撿起腳掌，捧到他眼前讓阿波菲普檢查。在腳跟的斷面上，還看得出凝聚封死血管的影響，鞋子被逆向的波動分解成粉末。
夜騎士殺了他嗎？不，阿波菲普不這麼想，夜騎士殺人不會用這麼迂迴的方法，也不該在費盡心思保護他之後殺人。這隻左腳有什麼秘密？
「長官？」
「說吧，賽諸內。」
「他打算滅口。」賽諸內說：「寧可殺掉費心保護的人，也不肯讓長官窺視分隔日夜的秘密。」
「這種猜測毫無根據。」阿波菲普狠瞪他一眼。「我是這樣教你思考的嗎？」
「抱歉，長官，屬下失言。」賽諸內低頭說：「屬下只是提出一個看法。」
一個可能性極高，但不符邏輯的作法。殺掉信徒就為了阻止阿波菲普，這說不通。
但為什麼不？他都能浪費生命，和阿波菲普互相追逐二十年，殺掉一個初相識的鄉巴佬有什麼困難？夜騎士已經被逼到角落，開始做出違背常理的舉動。只要持續針對他的弱點，他勢必要露出破綻。
「報告。」
這個闖進溫室的人是誰？
「屬下歐特，是馬托斯大隊長特別指派進入夜境，供長官差遣。」
歐特，對，他還有一個醜陋的夥伴叫盧斯。阿波菲普握緊拳頭，賽諸內等在一旁。
「你能為我做什麼？」
「報告長官，我們已經抓到那個出賣我們的叛徒。」
叛徒。
「喂！把人帶過來。」
醜陋的盧斯抓著一個瘦弱的男孩，他身後的人們死命的掙扎，想要掙脫士兵的掌握。夜境沒有植物纖維繩，只能用鐵線和膠蕈黏合。這種繩子就某方面來說，比植物纖維更牢靠。夜境的士兵夠聰明，有把嘴巴塞住，阿波菲普聽不見他們吶喊。
「你就是隨夜騎士回夜境的孩子？」
那孩子抖得說不出話，抬頭仰望阿波菲普，眼睛裡滿是淚水。
「我聽說你是一個叛徒。」
他用力搖頭，想要否認顯而易見的事實。
「赫蘇馬容不下叛徒，這世界也同樣。」
阿波菲普舉手握拳，搖頭否認的叛徒動作立刻僵住，慢慢變成由白變紅。阿波菲普等著他期待的效果出現，可是事情卻不如他預想。龐大的凝聚掐住他的脖子，散射出來的波動瓦解他身上的衣物，像破碎的蛇蛻片片剝離。阿波菲普期待的效果沒有出現。
叛徒雙眼突出，由紅轉紫的臉龐黏上絲絲白霜。
「費因！」
阿波菲普沒有理會那聲尖叫，他正在進行實驗，卻始終沒有等到期望中的結果。賽諸內的眼睛倒映出瘋狂的光芒，實驗讓他興奮難抑，如果不是阿波菲普多年來的訓練，此時的他應該已經揚聲大笑。阿波菲普聽見骨骼粉碎的聲響，然後是血肉收縮斷裂的觸感。
叛徒沒了氣息，阿波菲普同樣沒收到期望的結果。同樣的事他做過千百次，這一次只是即時做個實證。阿波菲普的印象沒錯，那只左腳上不只是凝聚這麼簡單。腳掌是被某種未知的力量卸下，比他所能掌握的凝聚更強大，能像利刃一樣整齊切下血肉。扭曲變形的屍體在阿波菲普腳邊，這是他不如夜騎士的證據。
「你負責燒了屍體。」阿波菲普把腳掌丟在屍體旁，指著歐特說：「在所有人看得見的地方，公告給所有人知道，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依附在叛徒身邊的蠕蟲跪在地上，彷彿他們的靈魂也被奪去一樣。這一幕重演太多次，實在了無新意。賽諸內偷偷打量那四個沒有靈魂，信念空洞的可憐蟲，阿波菲普收到他的暗示了。
「你覺得呢？」
「報告長官，如果夜騎士願意千里迢迢將這個小叛徒送回夜境，也許會更願意為兩個女童冒險。」
「很好。」阿波菲普點點頭。「代達，照賽諸內的話去做。」
「長官？」剛從魔法震撼中恢復的代達小隊長一臉迷茫，顯然還沒從打擊中恢復。沒用的傢伙，阿波菲普不該繼續用他。
「你。」他轉向歐特的醜夥伴。「帶走那兩個小的，關進地牢裡，同樣放出風聲。」
「請問長官，我該放出什麼風聲？」那醜人諂媚地問。
「讓所有人知道，背叛赫蘇馬的信念，試圖擋下太陽榮光的人，要付出什麼代價。把熱油澆進地洞裡，逼出那些為非作歹的寄生蟲。」阿波菲普說：「我們要放火照亮黑夜，現在是太陽的時代。」
太陽的時代來了，騎士的年代過去了。是時候粉碎虛假的信仰，建立真正的權威。陳舊的教義如果不願隨時代成長便該摧毀，如果最後的羯摩騎士選擇頑抗，阿波菲普也不介意將他一併毀滅。成王敗寇，這才是真理，如今的阿波菲普擁有力量，他才有權力宰制世界。聖白殿、日濟會、羯摩騎士，那些過去否認他的，如今他要徹底根除。
這是他服下不死靈藥時對自己發的誓，從今往後，天幕下的世界只容許一種信仰——他，阿波菲普建立的信仰。
他的信徒緊隨在身後，阿波菲普大步跨出溫室的廢墟。溫和懷柔的手段終止，接下來要用強硬的手腕，展現魄力。靈巧的手腕、炙熱的信念，兩相結合才是力量的藝術，統治的秘方。
※
「屍肉蕈？」
「不對，這是另外一種亞種，叫附生膏。」齊格保持耐心向布魯托解釋。「屍肉蕈能幫人複製出一具同樣的身體，保持身心靈不死。但是附生膏只對人體殘缺有用，健康的人碰到反而會長出毒瘤。這就是為什麼學者將之命名為膏，膏在過去指稱有毒的蕈類。」
照理來說，他的解釋應該不難懂，可是布魯托卻皺起了眉頭。
「又怎麼了？」
「從你嘴裡聽到將之、指稱這樣的詞很怪。」布魯托回答。
「有那裡奇怪？」
「我也不會說。」
說句老實話，這些青少年的心思比萬有和百碁的秘密還難猜。九大神王在上，要想猜透布魯托腦袋裡的想法，可能得等到他學成墨蘇羅那壞傢伙的每一分精明狡詐，才有辦法成功吧！
嘖，他是怎麼了？墨蘇羅那老囉嗦死了，和他所有的老師一樣，都沒辦法再給他任何指引。
「所以你還有什麼問題嗎？」他問布魯托。
「有。」布魯托說：「所以我可以長生不死嗎？」
「不行。不過好消息是一等你死掉，附生膏會立刻長出蕈傘，如果你有小孩受傷斷腳的話，這時候就能派上用場了。」
「天生畸形也能用嗎？」
「我說過只有受傷，附生膏才派得上用場。」齊格說：「如果是疾病的話，附生膏會直接把你毒死。」
布魯托瞪大眼睛。很好，總算有點危機意識了。
「廢話說得夠多。」齊格把他從白日夢喚醒。「現在，試看看我昨天說的感應。」
布魯托撿起一塊石頭放在掌心，片刻後像捏黏土一樣揉了起來。泥團從他的指頭間漏出來，齊格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有天分。
「那屍羅魚呢？」布魯托問：「除了那隻馬之外，我在這裡沒有看到其他動物。屍羅魚又是怎麼跑進來的？」
「我不知道，這件事黑蒂也說得模糊不清。我覺得最合理的版本，是牠們原本就是湖中的生物，只是因為和外界隔絕而發展出不同的品系。死海因為封閉環境成了恐怖的毒物湯，屍羅魚自然也要追上食物的腳步，演化出能對付它們的手段。」
「屍肉膏也是出自死海？」
「機率很高。」齊格說：「順便提一下，你可別發神經到湖邊洗腳。」
「為什麼？」
「首先水有毒，再來，你的腳現在對屍羅魚來說是最好的餌食。」
「我才沒有那麼笨。」布魯托白了齊格一眼。「我已經會把石頭弄碎了，接下來呢？」
「再多揉幾顆。」齊格說：「記得我說過的話，不要隨便做魔法實驗。」
「我知道啦！」布魯托不耐煩地撿起下一顆石頭揉了起來。不一會兒，他們身邊就堆滿了變形的小石塊。
不過人再聰明也有極限，和波動比起來，布魯托對凝聚的掌握就沒有這麼純熟。齊格猜測這和個性有關，老囉嗦是兩者兼備，葉沙赫擅長凝聚，老是砸壞東西的布魯托則特別擅長波動。
唉，瞧瞧他這是怎麼了？不只想起老囉嗦，連葉沙赫也出現了。為了抒發挫折感，齊格從樹林裡抱了一捆枯枝回到練習魔法的地方，通通折斷之後混在一起。
「晚餐前把所有東西恢復原狀。」
看布魯托深惡痛絕的神情，齊格就知道自己這個老師成功了。想以前幫鷥旺教授熬夜磨葛根粉的時候，他也常常用同樣的眼神瞪那些腸胃不適來求藥的學生。
他知道布魯托在急什麼，只是急著回寧國一點好處也沒有。外頭時間飛快流逝，這兒卻是遲緩寧靜。當他們踏入死國的瞬間，做什麼都太遲了。就算布魯托有平常學徒五倍聰明、十倍努力，等他們回到寧國依然趕不上任何事。他們是追逐太陽的騎士，在故事裡總是會慢那麼一步，眼睜睜看地平線吞掉最後一絲陽光。
齊格不能讓他去送死。過去有許多人身體力行告訴他這個道理，現在他完成不了的事，未來得交棒給布魯托。日夜的疆界崩毀之後，還有許多事會發生變動。必須要有人及早因應，布魯托也許不是最好的人選。但是諸神見證，他的標準早就降低到有人能夠願意正視這個問題，他就願意——
布魯托？
這下事情糟糕了，他居然在考慮要怎麼教布魯托怎麼幫狼豆育種。
「都怪你，老囉嗦。」齊格自言自語。「你在三十年前說了奇怪的話、做了奇怪的事，現在輪到我嘗這個苦果。」
齊格走過塔群，在一座別緻的石塔下找到黑蒂。她靠在石牆上，閉著眼睛像座雕像，在夢中回到那個只剩她還記得的年代。不知道那個年代是不是比現在單純快活，沒有這麼多煩人的日夜問題。
齊格坐到她身邊。布魯托得原諒他的私心，難得有這麼一段時光能夠安靜一下，齊格想多陪黑蒂一陣子。他有預感這段時間不會太久，布魯托進步神速，他們很快又要回到擾嚷的現實世界。他閉上眼睛傾聽布魯托練習施法的回音，雖然不太想承認，不過他其實滿喜歡這個聲音。雖然布魯托擅長的是波動，但是他施法的聲音不像阿波菲普那樣惱人，反而有種讓人莞爾、長笛走調般的雜音。
世界安靜下來，布魯托開始練習凝聚，感覺好像聲音離齊格遠去，光影隨之微微扭曲。
齊格睜開眼睛。事情不大對勁，這傻小子什麼時候進步到可以扭曲光影？
「該死！」
他從地上跳起來，放開腳步往布魯托練習魔法的湖邊直奔。
前方傳來一聲波動的回音，齊格突然間感覺眼前一黑，時間、聲光、腳步暫停瞬間。萬物回復時他險些被自己的腳絆倒，好在齊格反應過人，只有一個踉蹌又回復奔跑的速度。今天想起那個追逐太陽的傳說真是個詛咒，該遭天譴的騎士，他慢了一步。布魯托該用來練習凝聚的樹枝全消失了，一個草皮被拔光的圓形土坑留在石塔下。
齊格要殺了這隻書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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