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布魯托張開眼睛，一個陌生的老婦人正低頭看著他。
「你是？」布魯托趕緊用手把身體撐起來，視線快速掃過四周。「這裡又是哪裡？」
「放心，我不是壞人。」黑衣老婦人的聲音甜滋滋的，讓人聽了腦袋發暈。「我是黑蒂，覓兒很快就回來了。」
布魯托打結的腦袋轉好幾圈，還是沒辦法想出誰是覓兒，決定暫時放棄。
「我怎麼會在這裡？」布魯托問：「齊格呢？」
「覓兒正在用魔法幫我修房子。」黑蒂說：「他不常來，這件事沒有他還真的不行。」
「魔法？你說的覓兒是齊格嗎？」
布魯托感覺好像又快昏過去了。覓兒？齊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黑蒂把一個籃子捧到他面前，翻出兩片手掌般大小的黑色蕈菇給他。
「吃一點吧，對你有好處。」黑蒂說：「你流很多血，得補充一些。」
布魯托接過她的禮物，在黑蒂期待的凝視下放進嘴巴裡咬了一口。沒想到滋味還不錯，雖然有些酸酸的，但是香氣很濃郁。等他慢慢習慣，胃口也被打開。蕈菇脆脆的口感愈嚼愈香，他迫不及待想要更多，兩大片蕈菇一下子就沒了。
「你肚子很餓。」黑蒂笑著說：「覓兒也很喜歡牛血菇。」
布魯托聽不出這兩句話有什麼關聯，暫且不論為什麼齊格被她稱為覓兒，有些問題得先說清楚。
「我是布魯托。」他說：「很謝謝你，黑蒂女士。」
「不客氣。」
「很抱歉打擾你，不過這裡是什麼地方？我不太記得我是怎麼到這裡來，我只記得……」
說到這，布魯托往下望。他的左腳末端少一截，末端有人拿破布綁成一團布球，他不是作夢夢到沒了左腳。布魯托有點想吐，這麼說來還有好些嚇人的事在他的夢中發生，他得慢慢弄清楚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是夢境裡的瘋話。
「這裡是約書拏。」黑蒂說
「約書——韃？」
「我想普通人稱這裡百碁塔。」
「百碁塔？」布魯托突然間想到一個恐怖的夜境傳說。「這裡是百碁？你是百碁塔中的烏姆黑蒂？」
「沒錯。」黑蒂點點頭，像個害羞的少女一樣低下頭。
布魯托腦子再一次停擺，他感覺腦袋像個故障的機關娃娃，卡死的齒輪不管怎樣就是沒辦法運轉順暢。一個傳說中的女妖屈膝跪坐在他面前，他唯一會做的事就是張大嘴巴，像個傻瓜一樣說不出半個有意義的字。而她說起齊格的口氣，親密得好像自家養的寵物，這世界到底麼了？
「我聽見覓兒帶你進來的聲音。」黑蒂說：「他難得過來，你也要成為我的愛人嗎？」
「什麼？」
在這驚慌混亂的時刻，布魯托從沒想過他看見齊格由遠而近走來，居然會有獲救的解脫感。齊格把手搭上黑蒂的肩膀，黑蒂也很自然地側過臉，兩人交換一個淺吻。黑蒂站起身，帶著作夢般的表情離開，黑色的衣裙拖在地上，像一片詭異的影子爬過草地。
齊格坐在草地上，看著她的身影消失，眼神深邃又難解。
「她真的是烏姆黑蒂？」布魯托問。
「巫母、腐靈的根源、死國之主、百碁塔中永恆的暗影，在傳說中她有上百種名號。」齊格說。
「你是覓兒嗎？」
齊格瞥了他一眼又別開視線。「她習慣這樣叫我。」
「那你們剛才……」
「我想你有更重要的問題要問。」
對，更重要的問題。布魯托漸漸從置身神話的震驚中醒來，雖然他很清楚這是齊格轉換話題的伎倆，但是他說的有道理。
更重要的問題。
「所以，沒有什麼日夜疆界？」
「我打壞萬有之後，日夜疆界就漸漸崩潰了。」齊格說。
「你為什麼會打壞萬有？」布魯托問。
「我說過了，那是意外。」
「意外總有原因和過程，你總不會和貓一樣看見羊奶罐就手癢吧？」
「我拿到一面能摧毀世界的神鼓，決心讓我的敵人好看，結果幾千里外的萬有陣跟著遭殃。」
布魯托看著齊格，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撒謊。」他說。
「也沒指望你相信我。」齊格冷哼一聲。「事實是我得救一個傻瓜，過程有點混亂，事後我才發現萬有陣出了問題。」
「一個傻瓜？」
「一個妄想獨自面對咒闍利千人衛隊的小傻瓜。」
「就為了救他？」
「他比你還單純，但我沒後悔過。」
齊格的語調意外沉重，也許布魯托還是別問了。現在不是挖人瘡疤的時候，疆界崩壞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才是重點。
「所以那些氣候異常，還有死掉的溫室，都是你造成的？」布魯托問。
「陽光會殺光夜境的一切。」齊格說：「阿波菲普就是知道這一點，才會急著要我幫他打破疆界。短暫的夜只會給日顯人帶來一點不便，但是對夜境裡幾千年從未接觸日光的生靈，陽光卻是一場大災難。當他說帶著日顯的榮光踏入夜境時不是譬喻，而是真的要用陽光當武器消滅夜境的一切。」
布魯托腦中浮現恐怖的畫面。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的夜境人，腳底下是暴露在陽光下死寂的土地，對面是訓練精良的赫蘇馬大軍。齊格是對的，夜境一點機會也沒有。
「所以赫蘇馬才要追捕你？」布魯托問：「他們要你當戰爭的前鋒？」
「我剛進學校那十年，用盡一切努力要打破日夜疆界。接下來的二十年，我想盡辦法彌補這個錯誤。」齊格呵呵冷笑。「怎樣？夠蠢吧？我剛打壞萬有的時候，甚至還沒意識到我自己做了什麼。」
布魯托沒有回嘴諷刺，他大概猜出剩下來的故事是怎麼回事。齊格偽裝成貓先生說服夜境人在餓死之前，改種那些耐旱耐寒的作物，為即將到來的巨變預做準備。他四處逃亡，讓阿波菲普以為夜騎士還藏著萬有與百碁的秘密，拖延赫蘇馬向南擴張。
「所以我的研究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急著要把我藏起來？」
「如果你真的幫赫蘇馬研究下去，總有一天會發現真相，我不能冒險。」齊格說：「又如果阿波菲普比你更早發現，你對他而言就失去利用價值了。我很清楚他對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是什麼態度。」
布魯托雙手握在一起，好壓住顫抖。他不知道哪個比較嚇人，是他求學研究的一切只是一場空，還是死神曾經用手指指著他的背。
「你拋下費因去死。」布魯托說：「就為了讓阿波菲普以為日夜疆界還在。」
「你可以罵我懦夫、鼠輩，還是什麼我沒聽過的福波愛蘭髒話都行。但你得知道，我的首要目標是保住你。」
齊格用瘀青的手從懷裡拿出兩片乾燥蕈菇，當著布魯托的面啃起來。他的樣子讓布魯托想起一隻巴克利理髮店後巷的貓，牠常被附近孩子欺負，毛皮沒有一處是完整的。希絲緹雅押他去理髮時，總會撞見牠蹲在街角。大人不准布魯托餵牠吃東西，說這是惹麻煩進家門。布魯托偷偷試過一次，手上的抓傷媽媽念了三天才終於氣消。
那隻貓。
布魯托討厭那隻貓。
「我還有事要和黑蒂討論，你在這裡待著。」齊格拍掉手上的食物碎屑，起身走向塔群中最高的那座。看著他的背影，布魯托氣得流下眼淚，忍著不哭出聲音。這神話的國度一切平靜，彷彿一絲波瀾都沒有的小湖，倒映著藍天白雲。廣袤的星空彷彿從創世之初便已定位，直到末日也依然會保持原貌。
這一切是個謊言，布魯托從所有的文字記載裡讀過這一點。這裡是夜之女誘騙孔雀神王與夜王子為自己建造的陷阱，分隔日夜的永恆疆界。一旦謊言被拆穿，寧靜的假象會消失得比布魯托的眼淚還快。
布魯托摀著臉，想盡辦法壓住哭聲。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把事情做對。他試著止住眼淚，但就和他嘗試過的一切一樣，總是徒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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