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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耀眼如烈日的強光剛產生二十四秒長的白晝,就像從沒發生過那樣遁入虛無。爆炸中心的溫度從五位數開始衰減。
當然,用熔毀反應的光和熱評估現況並不準確。安全等級四的源石塵充斥在半徑十公里內的大氣,生物體光是吸入循環系統就會引發突變,開始自動產生汙染微粒。用更通俗的話來說,就是變成感染者。從甲板上拚了命把傷員拖進船艙的化學兵感覺,黏在面罩外的片狀黑塵像是也鑽進了身體裡。
是恐懼作祟還是潛伏期,十分鐘後就知道了,他想道。
一切都在模糊的遠方裡失控。雖然此刻高空通訊也被熔毀引發的電磁脈衝干擾,影像模糊且控制斷斷續續,但哈洛蘭還是一下就認出爆炸中心的船隻。那道奪目的光就像逕直從船身迸出,又同時照亮了綿延在原野上數十公里的黑暗。夜色在名為地表的固態皺褶上翻湧,裡頭是成千上萬個光點。當然,以視距來說,每一顆渺小如星點的紅斑,半徑都有數十公尺。
演算系統很快提交答案。光點是一種波段極廣的節點,用來傳遞力場內部的法術。以及吸取能量。閃爍正是信號。它在以膨大的毀滅為食。
「敵對法術造物正從爆炸中心折返北彌敦城。觀測到第六艦隊所屬艦艇發射撤退信號,要求在預備座標09接受維修。源石波通訊依舊無法恢復......」
《日光別館》沉沒了。聽著通訊員有條不紊地報告著,男人不再凝視那道數位凶光,改而對作戰指揮官呼喚道:「不要放棄尋找努連市的殘存部隊。南境現在應該一片混亂,我們必須盡客座的義務,維持聯或和次要防線,不要讓調度失衡了。」
努連市、北彌敦及魁札爾波特市接連遇襲後將近一小時,戰事一場接一場進入尾聲。正常情況下,對災區的營救將分為軍事、民生和政治三個面向報導,佔據隔天的各大媒體版面。
如今東部戰區失去一整個裝甲大隊,那些曾打著自主研發的名號大肆宣揚的甲冑僅支撐不到半小時,便被古老的亡靈隻手粉碎。塗層、碳鋼合金製裝甲和骨架崩解,駕駛也難逃厄運。和失去坐騎相比,騎師的陣亡才叫血本無歸。
此刻,哈洛蘭步向控制台邊的走道,巡視通訊員眼裡的螢幕。看熔毀反應的源石波讀數、各地的掃蕩或撤退動向,以及模擬暴動轉移路線的預測。哀慟與震驚並不持久,東部戰區的士兵必須全身心投入預防和戰後修復。
罕見地,他的臉色難看到了無法掩飾的地步。一是眼見軍隊樹立多年的威信被輕易踐踏,二來這充其量只是前菜,使他對未來二十四小時的局勢感到悲觀。要說有什麼是還在計畫中的,也就是國營新聞裡渲染示威者失控行為、將在隔日早晨播送的報導吧。
現在看來,哪怕被煽動的平民也很危險。在艦隊與帳夜神將交戰同時,南境司令部也下令各地自由開火,但暴民還是不斷衝撞警方。他拿起指揮中心的固接電話,撥給正在現場勘亂的昆德.金恩,時而指示周遭。
等到終於接通指揮車的線路後,他硬是從對方不耐煩的牢騷裡奪過發言權,說:「幾尼亞將軍不會回來了。」
昆德的聲音中斷幾秒。雖然預感漸濃,但在千里外的過去以事實之姿抵達耳畔時,他還是難掩遺憾。哈洛蘭知道他沒什麼時間感傷。在忍受他僅僅為了報喪而耽誤時間之餘,這位北境司令部的指揮官還要與紅木市的恐怖分子進行一場沒有時限的鬼抓人,萬幸目前局勢占優,數十名暴徒中有十人遭到逮捕。
「真是好消息,需要我切一塊紅莓派給你慶祝嗎?」他的衣物傳出摩娑聲,「看來神將們不想把戰線拉得太長。在海環路跟格林哈爾的都是些年輕人,相較之下,白律市根本是在開派對。我敢打賭海伍德少校連接你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至少我們在和活人對話。」哈洛蘭嘆道。
「......也對,一夜過去又損失很多弟兄,看來撫卹工作會持續到明年呢。道路和設施損壞就──算了吧,明天來自各方的指責會塞滿所有聯絡管道,因為魁札爾波特和努連市的名字已經失去意義了。哈!也不想想幾尼亞事前浪費多少時間,只為了把船從中央調來。等到消息傳出去,民眾就會一改反對軍備升級的態度,笑我們千里迢迢用新戰艦在帕朗放了一發大煙火。」
「如果我們下次通話時軍銜還在,往後應該不必為此困擾了。」自知眼下除了噩耗外沒什麼好聊的,哈洛蘭無奈道。「我不想把話說死,但是祝好運,中將。我們都需要一點機遇。」
「但願不是苟且吧。你也知道那些日出而作的上班族幾乎花上前半輩子等著看我們出洋相,而現在正是得意的時候。真不知道這些人怎麼想的。話說,我剛才提到紅梅派了,對吧?我太太下午剛烤好一盤,她的手藝真不是蓋的。明天有空要不要嚐嚐?」
「很不幸地,我大概一周內都騰不出時間。」哈洛蘭衷心地說。他在結束通話前,感受到昆德的心情在短時間內好轉了不少,於是他又聊了一會兒出入管制的事。哈洛蘭暫時不去想南方的災難若降臨在北方都市群會如何,最晚再過一天,總理就會用對待伊比利亞進犯的態度預防此事。
北方都市群可是自治州的象徵和起點。就算同受(他漸漸相信確有其事)不存在的神明庇佑,帕朗在大眾眼中,也在政客眼中,仍是烏達卡爾的後花園。沒人會在乎別人家的花園是不是雜草遍地、螞蟻與根瘤瘋長,但蟲害若是波及門面甚至周遭,就會有人坐不住了。
對於失職的看門狗來說,這變成了遭殃與偷閒的邊界線。
「我們還收到南境的分析,說魁札爾波特的溟痕在侵襲市區一陣子後又詭異消退,同時聖僧也消失了。」他邊說邊望向大螢幕,從近千公尺的高空俯瞰整帕朗。城市熄燈,燃燒的艦船成了唯一的夜色。沒有情報指出《國王》能控制源石生長,但溟痕顯然因他而瓦解。也許同樣的事即將發生,所以神將不惜造成汙染也要擊沉戰艦。
「嗯,這樣不壞。」昆德那兒的背景噪音相當規律,「看來他們也想早點上床睡覺。」
「可以確定叛亂者不急於達成某種階段性的任務。我想,幾尼亞將軍的戰死對他們來說也是場意外。」
「那他們想要什麼?把經濟重鎮搞壞難道能獲得支持嗎?」一對腳步踩著階梯靠近,停下來。「這不只是在挑釁公權力,也是逼市民選邊站。烏達卡爾的居民可沒有這種主見,他們不會成功的......對,除了救護車外不准任何車輛離開8區,這是命令。」男人一下子離開話筒,再回來時又變得不耐煩起來,「要是能知道他們的終極目標就好囉。跟這些顯然被當成誘餌的年輕人玩放風箏只是在浪費時間。」
「這也許是個切入點。」
「消耗戰嗎?」
「參與游擊式暴動的人是否清楚自己的定位,能夠反映這個組織的結構強度。當然六甲山的那些......」
「你問不出個所以然的,哈洛蘭。眼前的這些傢伙連僱傭兵都稱不上,只是被蠱惑罷了,甚至都不必重金賄賂。」哈洛蘭聽著指揮官的聲音,從昆德的話中抽身,不作聲張。如他所料,戰艦反應爐的汙染並沒有形成晶簇。他們隨即要求南境在災後調查土質。「但是最礙事的往往也是這群人。流寇有嗅覺,一旦苗頭不對就會抽手,這些暴民可沒有別的地方能去。他們可能沒戶籍、沒固定收入,但他們不會到處亂跑。如果我們不逮捕所有人,不嚇阻他們,下次他們還會無償出現在能對公務員發洩憤怒的任何場合。」
「這就是立憲制社會的包容性。使我們有權傷害他人的也包括這些人,在他們罪證確鑿以前,我們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記住這題期末會考,金恩同學。」
「有時我覺得幾尼亞跟你應該很聊得來。」像是察覺他話中的不情願,昆德感嘆道,「事到如今,我還是很難接受這點。沒了他,南境的作風只會更畏縮吧。何況他幾乎是被自己的愚蠢害死的。」
「沒人相信庫沃魯還活著──說到底,沒人能證明死而復生確有其事。如果所有追隨莫洛塔.馬利約瓦科特的神將都將復活,我們最好先找到剩下的幾人。」
昆德猶豫著。「我們首先要確定不會被捷足先登。」
「如果他們準備充分,就會把那幾人派往北市了吧。」
「在北彌敦的營救作戰前,誰知道庫沃魯和雷希瑪.馬利約瓦科特已經復活了?他們既然有意隱藏主力,就有能力隱藏第二次。另外新誕生的神將也很棘手。」
「既然從前的維多利亞人能殺死他們,我們也能做到。那時他們可沒有幾尼亞將軍的資料可以參考。」
「如果資料有用,我們現在已經在審問國王陛下了。就算沒有,也不至於傾艦隊之力卻連一人都消滅不了。」昆德埋怨道。「這可是未來十年的門面呀。」
「我們會討回來的。在那之前請保持聯絡,東部戰區必須比以往更加團結。」哈洛蘭聽著話筒掛斷的聲音,向通訊員致謝。成效尚且不談,至少他們有合適的理由更多裝備了。在今晚之前,參謀本部過分低估了示威者的組織性、決心和資源,誤判的結果是全盤皆輸,錯誤卻要由現場的執行者承擔。幾尼亞的激進並不合理,但本地人也沒有不識時務到只會屈服於威嚇。
當然,在做任何計劃外的決定前,撥給總理一通電話總是好的。其實聯絡幕僚也有同樣的效果,負責這項工作的也不是哈洛蘭,但他相信見面三分情。哈洛蘭是東部戰區裡少數與中央關係親近的指揮官。和南、北境司令部不同,只管轄烏達卡爾一州,且不吝嗇同步資訊。最近幾個星期,尤其是皮勒蒙基地失守一事草草結束後,國防部對箇中原因的好奇提升到了從未有過的高度。東部戰區的將領們不傻,因此情報的傳遞只能暗中進行。東部地處偏僻,若是受到太多關注,一些約定俗成的陋習也會見光。
雖然它們早該廢除了。哈洛蘭承認其中有無法融入的不甘使然,而他將之巧妙地包裝在對國家的忠誠裡。軍隊裡公器私用的行為有很多,但不是每個都值得忽視。
哈洛蘭告別通訊小組,向指揮席接獲情報部門分析的螢幕走去。由於前線陷入混亂,暫時沒人能陪他用腦力激盪逃脫將至的咎責,這位上校一脫離指揮中心的壓抑氣氛,下層便迅速改變張力,如流體般恢復自成一體的統整性。
覆蓋地表的形體漸漸向廢城移動。乍看如此。通訊員太早判斷了,到了後來才更正發言。它並沒有返航,只是再度收斂氣息,就像潮水流入沙灘,包覆沉沒戰艦的黑暗突然就淡掉了。
低亮度的螢幕反射出二樓一隅。注意到那兒的不尋常,哈洛蘭快步前去。等到瑞德曼那魁梧的背影被樓板遮蔽,才悄悄嘆了口氣。「我猜,軍民辦公室那邊應該沒問題吧?」他扶著指揮桌坐下,望向在三分鐘前的一聲雜音裡進入上層後方的侍從官。
「是,他們已經向包含羅德島在內的六家公司放出風聲了,計劃書的草案也一併奉上。」薩卡茲青年的視線短暫地猶豫了,「不過正式的文書⋯⋯由於波普主任請示過中央,還要等對方和州長批准才能放行,恐怕直到明天都不會得出結論。」
「就讓大人物們睡飽了再思考吧,要是進展得太順利,我們最快會在九點和萊茵生命開第一場會。現在光是召回休假單位、搜索傷員跟可疑份子就忙不過來了,合作辦也有它們的考量,不必自責。」
「是。下官能詢問司令是如何看待這場襲擊的嗎?比起北境司令部,海安署的兵力相對單薄。或許我們會成為暴徒的下一個目標。」
「這麼做沒有好處的。我認為,國王和示威者的目標大有不同,襲擊或許是出於民眾的報復,也可能是想展現神將的威脅性,但兩者都必須適可而止。國王需要用大義包裝本意,民眾則仰賴他們的力量。被官方視作恐怖分子不能讓雙者的利益最大化。」
薩卡茲侍從官驚訝地盯著他。「現在這樣還不能用到反恐罪嗎?我的意思是,這已經是國安問題了,他們難道以為自己還會被當作示威者嗎?」
「別忘了我們有個奢侈的煩惱:地太大了,示威者也不會好心地戴著識別證,我們只能一個接一個慢慢抓,或者學龍門開始到處加裝監視器......開玩笑的,沃爾特,我也知道在野黨會有什麼反應。要就怪教育部沒把這一代教成方便管理的樣子吧。這麼說來,我應該為我國國民的憤慨感到欣喜,因為他們不滿足於現狀。」
「昆德中將似乎不這麼認為。」
「他只是對於無法創造一種合理的論調來解決問題感到懊惱罷了。我完全同意他的擔憂,但我不會去思考它。我們不是為了思考無法解決的問題而穿這套制服,隔著昂貴的儀器發號施令。」
作為炎國南方的貿易重鎮,也是整合運動欲將攻陷的移動城邦就是龍門。這是炎國西南的疆界與經貿重鎮,也是警察暴力與社會資源分化的寫照。看中了該處貧民窟,整合運動決定與其中被欺壓的感染者聯手製造混亂,終極目標是令切爾諾伯格的核心城撞擊外城,藉以展示決意和力量。雖然緣由大不相同,其手法卻與神將們襲擊第六艦隊一事如此相似。對於被長年壓榨的低收入戶來說,沒有比訴諸暴力更直接的洩憤方式。儘管這不能幫助他們永遠擺脫循環,從旁看去既短視,也不可能得到認同。
整合運動示範了一次,代價是給予感染者,還有一切被其行為鼓舞的弱勢群體一種錯覺。一種動容的反抗。彷彿拋開向陌生的國民與外人施暴、摧毀城鎮不談,這串連不同世界的號召本可以如此高尚。
「因為思想是無法根除的。整合運動的思想,提奧托拉人的思想,神將的思想都是這樣。如果它們有用,或者被什麼人認定是有用的,它就會受到追捧。你不可能毫無準備就強迫一群人去相信對他們不利的事情。」哈洛蘭望著螢幕蒼白的光畫出夜裡的五艘戰船。突然,幾道光從飛行甲板亮起,在旋翼的殘影中飄離,飛往航道前方。是運輸艦的備用直升機。他聽到通訊員向指揮官報告。「但我們不會重蹈切爾諾伯格的覆轍,因為我們早已意識到這點,也不會將民憤轉嫁給不相干的鄰國。想必體認到今夜的慘敗後,中央就會正視示威者的存在吧。這不就是改變的第一步嗎?」
「就是這樣我才想不透啊。」青年眨眨眼睛。
哈洛蘭熟悉他的疑惑。想從軍事學院躋身侍從官一職,需要重塑思想與言行,鑄成符合國家立場的樣子。沃爾特能保持初入官場的青澀很不容易,但他就是有顆軍校生產的大腦。
「想不透的是他們,不是你。」他打量著螢幕一角,平靜地說道,「和軍方對立是很盲目,不過,我們也要避免把權力視作理所當然。即使受蠱惑、行跡可憎,那些與海安署弟兄對峙的暴民也曾為了改變獻出人生。他們目光短淺、看不到挑戰國安的代價是一回事,社會令他們不得不激進至此則是另一回事。我相信永遠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不代表那些方法會及時、完好地呈現在他們眼前。雖然......僅因如此就遷怒社會的市民,自己也很有問題。」
「您想說,這是他們個人的選擇嗎?」
「立場是需要勇氣的,這就是為何雷姆必拓的中間選民多得像蘆葦一樣。」哈洛蘭知道他不會對示威者的下場有半點惋惜,於是露骨地說道:「但是,沒有立場未必是好事。只要不危及自身,這些中間選民就會蠅營狗苟地繼續生活。他們不會真正改變,也不會打從心底支持任何勢力,當然也懶得擔負公民應盡的義務。或許繳稅對他們來說......」
「我了解您的憂慮。」沃爾特沉默片刻,然後躬身說,「所以請司令把握我軍從防衛線撤離前的時間,至少休息個兩小時吧。」
哈洛蘭先是愣住,然後帶著為難的笑容回望沃爾特。儘管他一不小心顯露出可疑的嫌棄,還有會被視作汙辱軍人神聖忠誠的動搖,新一代的士兵也無從分辨。學生們尊敬他,下屬信任他,這遠比隨口型塑的忠誠更可貴。
「正是有這樣置國家興亡於度外的民眾,我們必須將自己看做對抗恐怖主義的唯一防線。海安署沒人能取代您,請把休息看作是坐享成果吧。」
「雖然東部戰區剛吃了一場大敗。」哈洛蘭最後一次抵抗。
「只有活人才會睡覺。」沃爾特用著不容嘲弄的語氣說道,「死人會以靈魂的形式永遠醒著──這是小官的人生觀。這是魂靈信仰教育我的,為了讓睜眼以後的生活不至於充滿黑暗。在我們疲倦的同時,有無數弟兄已經犧牲......」
司令官抬起雙手,試圖緩和氣氛。「我喜歡這種豁達。如果死後的世界不是什麼都沒有,我大概不再會害怕吧。」然後他的口氣毫無徵兆地強硬起來。「話雖如此,我希望你想說的是因公死亡而不是犧牲。那些駕駛、機組人員和軍官不是為了堆砌崇高的理想奉獻,他們就是被愚蠢的命令害死了。」
「是,您說得對,哈洛蘭司令,請允許下官修正發言。」
「不修正也無所謂,別把話帶出基地就好。」他又恢復那張以坦然和自持掩飾焦躁的神情。「我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