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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五章 無夜 (6)

飛魚吐司 | 2025-01-26 17:57:51 | 巴幣 1014 | 人氣 388


包圍北彌敦城的戰艦共有六艘,具備長程攻擊手段的船卻只有半數。除了《日光別館》受惠於艦隊旗艦身分而滿載裝備,兩艘護衛艦各持兩座砲塔,三艘運輸艦沒有任何實彈裝備,僅在兩舷及艦橋配置寥寥幾門法術砲座以保護重要結構。船艦的定位是運送兵源,制定作戰時也沒人預料到會遭受反擊。

幾尼亞大動作整裝出航的行為,在參謀本部看來不過是找藉口,他也理解上層不想頻繁進出大眾視野的意圖。但是放任暴動不管更危險。

所有東部戰區的部隊指揮官都知道,中央不可能為此修訂回歸法。既然改革無望,鎮壓就成了唯一前提,差在手段激烈與否罷了。調度艦隊是基於他既有的職權,然而即便本部放行,到手的資源仍不盡理想。上一世代的感測系統或許能預測導彈,對非源石製品的靈敏度卻很差。

眼看著弱點出現,制導飛彈這一概念在戰場上仍受限於兩個理由而不能普及。其一,導彈既是打擊敵方陣地的首選,卻也是最不適合的。當彈藥爆炸時,汙染塵會進入生態環境,一視同仁地影響前線,使將士陷入不必要的危險。

其二則是,導彈的造價和實際效果往往不成正比。對軍工業來說,光學制導是門陌生的技術,學界也缺乏發展的動力。而大部分實施量產的飛彈之於艦隊戰,往往和古代戰爭裡的投石器差不多。也正是射程與破壞力的誘人,使得人們從未放棄,又如此依賴長距離武器。

同時相對應的技術也應運而生。結果是法術砲座扼殺了導彈的發展史。掌握速射技術的砲座蓬勃發展,配合高速戰艦的載運量和定位,迅速成為大陸戰爭的寵兒。長此以往,人們忘記這是建立在國與國、勢力與勢力之間才成立的缺陷。換句話說,砲座克制導彈的說法僅限於人類內鬥。

萬幸在當地時間19點22分,有關「現代武器對人外邪物能造成多少傷害」的疑問終於得到驗證。

轉眼間,距離北彌敦城外牆約三十公里遠的市區陷入異常的黑暗。先前還殘留車輛與燃氣管線等易爆物的住宅區,連一聲爆炸也沒響起就徹底消失。在方圓五十公里的無光地帶,以分泌物為原料的捕食器官生成極高密度的力場,接觸到的物體像餅乾那樣被揉碎成粉屑。當幾尼亞目送最後兩架電磁護盾機離艦時,帳夜神將打開翼膜般的手臂,虛構出五指巨掌,在壓碎房屋之際仰身挺起、發出哭喊般的巨響。

隨著地上永夜如籠蓋升起,長有五官的臉──或者說是技藝延伸而出的形象向遠方瞭望。比軀體更深的黑暗在眼眶裡浮現,化成怒火,衍生出龐大的惡意,目標也昭然若揭。神將全身被黑暗包裹,布幔似地浮在半空之中的軀幹下缺乏紋理,令人懷疑下方或許根本沒有實物;從感測器看去,對應區域的輪廓宛如失去銳角的多邊形,但這僅僅是帳夜神將的化身。

鮮少人得以一窺神將庫沃魯的真身。從文字記錄以來,他就被描述成無貌、不定型,猶如自然般無常,實際則更像是有生命的黑暗。一對長得超出人類理解的翼膜連接著同樣誇張的手臂,手臂後巨影婆娑,充斥著不定型的尖嘯和視線。若是由高空俯瞰,就能發現那參天的身驅吸收了大部分光源,幾乎無法辨別高度,而那符合臉龐概念的深色時刻在改變形狀,發出潰不成聲的噪音。像低語也像怒吼。

那呼喚死亡的夜風開始移動。神將背對群山,潛入永恆的無光中。當他開始移動,樣貌便重回已故駕駛們曾經見過的模樣:一片吞噬生命的黑暗。某個瞬間,幾尼亞直視著神將或許並不存在的視線,看出他的眼神很年輕。由於這位帳夜神將是人類與異種的混血,且有多本史料佐證,他猜測對方的心智或許很幼稚,只是忠實地執行歷代國王的命令。

但幼稚和愚笨是兩回事。

很快觀測員報告對方開始向城外移動,位處第一陣列的三艘戰艦進入最高警戒狀態。緊接著源石感測器也高聲報警。那片有著人類半身的巨影在進擊中溶解,幻化為一幅爬行的剪影,速度越來越快、悄無聲息,黑影覆蓋城鎮,地表如斷路的霓虹燈般失去顏色,剩下徒具高度的輪廓。

眾人盯著螢幕,直到宣讀著「能源數量為一,以時速三千公里的速度接近中!」的聲音響起,幽谷壓境而來,才掙脫共享的無所適從。

當幾尼亞還想喝斥士官的不成氣候,忽地發現這並無意義。倘若掙扎不能改變結局,他們確實不稀罕這十幾秒。
帳夜神將籠蓋型的軀體向上張開,黑暗裡兀地浮現一片星空。觀測員還在分析,八具形似飛彈的物體就從那道青藍色的幽冥中接連射出,在夜色中閃爍並攀升。同樣的深淵再度、三度從黑暗中展開,發射,光點升空,看上去像是為天空製造新的星星。總計二十二道流光漂浮在灰暗的寒風中。

「無人機......不對,那是飛彈嗎?」艦長對著模糊的影像說,反應卻不改警惕。「觀測組別再看了,給我專注分析!監視單位隨時注意敵人動向!」

統括情報的那位轉過身來。「源石感測器沒有變化,艦長,但是熱源顯示神將確實發射了某種物體。他們的波型很弱,甚至構不成特定波型。」

「不是導彈,也不是無人機?」很好。幾尼亞從座位站起,篤定道:「那是海嗣。不要想用砲座擊落那些東西,法術對他們來說和幫車殼打蠟差不多。就用對物導彈迎擊吧。管制長,請照我的話做。傳令給火控室。」

那人將命令轉達給武器管理中心。1.5秒後,十二連裝的導彈艙從兩舷的防禦裝甲露出。管制長回頭通報完成瞄準。他們屏住呼吸盯著螢幕。艦長張口欲喊......

「疑似導彈的熱源開始接近我們!」觀測長叫道。

在男人理解並回報的第一個瞬間,星點群起而攻,背後是巨大的爆音。它們先是轉向,然後筆直殺向艦隊陣地。根據源石能量與震動反推座標,帳夜神將利用技藝的另一種面相展開法術。法術的一端是王城地底的養殖槽,由聖僧所造,經過秘宮研發的轉移術式連接不同的空間,變成了無窮無盡的活體多管火箭。

庫沃魯無法說話,流有蕃神血統的身體對海嗣來說形同劇毒。他的──也可以說是聖僧的解決方式是,在結界內的囊泡裡留下分身以便遙控。耶腓利姆最多能同時指揮八隻輝人使。偉哉好大喜功的學者,這些資料被大方寫進史冊。
他完全能想像此舉背後的驕傲。即使王國滅亡,神將暴露在殖民母國與聖座眼前,四百年後的他們仍拿這些怪力亂神毫無辦法。幾尼亞仔細觀看,幽光鑽入主攝影機的焦距內,逐一變亮,腕足清晰可見。

何等驚人的生物。他琢磨道,南岸的蠢材們竟然急著想把它們殺光?

但他沒在感慨裡沉浸太久,反而站在護欄前對下層大喊:「著手對空防禦。在發射完第一輪導彈後全速後退,叫裝甲隊注意墜落點附近的海嗣。」

艦長望著螢幕。「是......我是說,照司令的話做!還有不要移動主砲!通知電算中心處理射擊參數,瞄準移動中的大型法術造物,完成後回報。」

「疑似導彈的熱源還在接近我們。相對距離60080,數量為十二。已經來不及發射......」

「無所謂,這個距離他們打不到我們。第一陣列各艦全速後退,全員準備承受衝擊!」

速度不錯,反應倒是比想像中還慢。海嗣群與劃破天際的呼嘯一同飛來,在撞擊中沉入艦隊所在的平原周遭。荒蕪的地表陸續被炸開。土塊飛濺,轟響越過戰艦的隆隆聲爬上船體。幾尼亞使勁想看清霧中的黑暗,卻只聽見風壓令艦外甲板上的活動式設備吱啞地晃動。沒有半點異常。沒有突襲,沒有竄流的觸手,也不見生機細胞的磷光。

幾輛裝甲從彈射器抵達甲板,準備在艦上迎擊,後面跟著持火焰噴射器的步兵。士兵分立在離撞擊點最近的地方。幾尼亞看到煙霧散去,螢光在航行下遠離,那些形似氣球的生物沒有攻過來。它們難道在等目標接近嗎?出現在六甲山的海嗣,那些被稱作遠界拓殖者的生物應該是形貌張狂、四處劫掠的樣子,現在則像是死掉的蜱蟲那樣縮成一團,光的強度卻還在增加。

「回報情況!」艦長還在高叫著。

「墜落在艦隊附近的熱源數值還在上升,已經抵達集束炸彈的範疇了。」觀測員回答道。

也許是類似近炸引信之類的功能,他想。這麼看來後退是對的。他恍然大悟。就如他們想通過飽和轟炸打亂對方陣腳,那些神將也想這麼做,然而爆炸只是海嗣的其中一種功能。當第一批活體未爆彈看似遠離船舷,兩隻巨大得異常的遠界拓殖者就在護衛艦之一的自由人號上空爆開,共計一千公升的鞘氨醇化合物頓時如暴雨般灑下。

鞘氨醇控制人體的信號傳導,也參與細胞凋亡與分化,以其為藍本的毒物能輕易模仿並進入循環系統,干擾神經和肌肉協調,同樣的影響也發生在鱗魚和潛梭等海洋生物身上。攝入過多毒素會使細胞內環境失衡,破壞生物體的血管和運動能力。簡單來說,海嗣正在用捕食的方式對付人類。稱為對付,是因為他們無法消化源石微粒,這更像是場純粹的狩獵。

理論上毒素能通過氣體傳播,能抵抗高溫,對人體器官造成持續且不可逆的損傷。幾尼亞在學時,發現這些理論的學者還沒誕生,但他清楚當士兵暴露在強神經毒性的化學兵器中會發生什麼。

儘管護衛艦緊急關閉對外通道,在近地處擴散、截面積高達十個籃球場的水霧仍覆蓋船體,吸入毒素的人們在各處暈死過去。沒有化學裝備,他們很難對付極大量的生物汙染,這意味著自由人一號失去彈射器和上層甲板。除了遙控船艦本身的武裝迎擊導彈,在殘留毒素揮發之前,他們沒有其他攻擊手段。

十秒鐘後《日光別館》收到護衛艦的訊號,聲音懇切。「司令,本艦已無法發揮十足效能,請求將自由人一號調往第二陣列。」

「你們的機砲和制導系統還好好的,別自己嚇自己。」幾尼亞回答,「船上的實驗室內有防護衣。海嗣的毒素再強也不過是三級污染,叫化學兵穿去查看情況,把還有意識的人拖回消毒艙吧。」

「這太冒險了!我們連什麼藥物有效都不知道,敵對感染者的攻擊也還沒結束。現在應該以迎擊為首要目標才是。」

「既然這樣你就在原地迎擊好了。」老人沉默一秒,「沒看到剛才的轟炸嗎?既然打得這麼偏,說明他們需要很多時間修正。這裡是內陸,海嗣不會沒完沒了地冒出來。我們邊打邊退就好。」

大驚小怪。幾尼亞想到海嗣的行動邏輯。他們彼此相連,遵循海中的某個意志,換句話說這些生物的自殺有更遠大的目的?既然他們能到達這裡,近千年來為什麼從沒進犯過海灣?史料沒有幫助,從六甲山回收的遺骸也查不出所以然。一般情況下,他會把海嗣當作另一種社會性昆蟲,如此一來就能專注於分析蟻后的目的。

好吧。微觀而言,不論幕後主使是誰,他都想封鎖艦隊的活動範圍。某種罕見的海嗣在音速下輪番墜落,形成後發制人的地雷區,而毒素正在殺死船艙外的所有士兵。導彈設施或許能正常運作,然而先遣部隊的全滅說明實彈並無作用。無論如何他們不必堅守。任務已經達成,他們令敵方現出真身,回收了等待拯救的難民,現在該忍辱撤退了。

還有八顆星星滯留在高空。室內監視器映出詭異的畫面:穿著藍色防護衣的化學兵動作僵硬地走進封鎖區,艙門方才展開,螢藍色的氣體就擠入門縫。狂風令未被蒸發的毒素有如浪花般洶湧。風勢強勁,《日光別館》的甲板上也沾染大量毒素。事實上這些東西無處不在,一部分揮發到空氣中,可想而知也有一部分進入船艦的換氣系統。

單憑濾氣罩很難完全阻擋下來。幾尼亞忽然前所未有地平靜。其他事晚點再急,眼下最重要的是帶回第一手的情報。神將不僅復活,還帶著本應滅亡的席位歸來。

他凝望星點,聽話筒和艙房鼎沸。

幾尼亞眼見巨影掠過外城。下城區黑浪滔天,房舍被沖毀,星夜湧動著淹沒城牆,照明設備連同光柱消失了。當那死蔭登上牆垣,流動性就更為明顯。看來帳夜神將確實具備實體。是什麼讓裝甲的實彈和法術失去作用,但他們沒有時間查證了。得想辦法和神將拉開距離。

夜幕越牆而下。

「提升引擎功率!全速後退。允許電子中心輸入座標,準備迎擊導彈。各艦之裝甲小隊選擇性攻擊目標!」不等艦長從焦慮脫身,副艦長正色道。舵手當即複誦命令,導彈艙在震天的轟鳴中仰起。緊接著螢幕上出現發射畫面。幾尼亞看鋼板滑開,制導系統發出鎖定的嗶嗶聲,這才追認副艦長的指令。撞擊坑呈現偏向的扇形,說明彈道存在全局誤差,既然這樣,以倒退減少彈著點面積並無不妥。

值得注意的是,神將在海嗣活動時動作會變慢。這足以證明兩種戰術間缺乏協調。影子與邪惡的水產品顯然屬於不同的體系,更可能互相干涉。

滯留的星光開始下墜。通過演算,與襲來海嗣同等數量的導彈解除鎖定,艙口朝向半空。機庫警鈴大作。《日光別館》離開撞擊形成的塵霧,破開氣浪疾行。

「只戴面罩真的夠嗎?」

「現在的相對風速都快到四十節囉。對我來說比起被毒死,輕敵還比較可怕呢!」

看向旗艦那背對風塵的狼狽模樣,矛頭式駕駛在小隊頻道裡揶揄。這句話其實是全體第一陣列駕駛的心聲。在自由人一號平台般的飛行甲板上,由矛頭式組成的小隊依序走出升降梯。如配備所示,持多管火箭和步槍的他們是護衛機中的主力。從另一側出現、背掛雙管實彈機砲的黑桃二式僅有一架,但火力驚人,朝著活體飛彈架起砲口,四足在瞄準目標後固定,放下支架。

「座標輸入完成。」觀測員對上層區叫道。黃沙奔騰,第二波海嗣以修正後的彈道襲向陣列右翼,
爆音隨橘紅色的火光發狂般閃爍。20mm機砲以每分鐘2000發的頻率張開火線,衝擊撕裂空氣,彈頭在貫穿海嗣棚蓋狀軀體的瞬間宛如被水霧包裹。那是流體裝甲剝落被衝擊粉碎的證據。實彈的動能如此之大,就連能抵禦艦砲級法術的物理防禦也能穿透。導彈先是擊落兩道迫近的黑影,避開尾焰的另三道就這麼在火網中爆成一團水霧。

同樣的情景也發生在日光別館上,但墜落的海嗣卻不是以正在開砲的船艦為目標。火線追著投向遠方的螢光,直到船身進入射程。幾尼亞透過監視器確認,兩道僅存的浮游物已經越過第一陣列。他們像果凍掉在地上那樣碎裂成膠狀,每塊殘骸都形成新的溟痕。生機細胞的螢光開始在運輸艦外層蔓延。
「確認組曲三號中彈。溟痕的落點集中在飛行甲板上,防衛小隊已開始應對。」

「看來這些轉化沒辦法透過空氣進行。」男人揣測道,「在溟痕進入船艙以前燒光它們。拿火焰噴射器去用,切記不要用源石燃料。」

「司令,我們很快會抵達訊號微弱區。是否應該向城區進行最後一次呼叫?」副艦長問道,一邊讓視線擠進幾尼亞的眼底。「雷達上還能看見四架裝甲的信號,如果駕駛們生還卻被我們拋棄......」

「不可能,那東西以源石能量為食,我們在他眼裡大概跟移動餐車差不多。駕駛早就死了,他們是選擇性放過了那些機體吧。沒撤出的人多得是,神將不可能全部殺光的。」

艦長點點頭。幾尼亞說完才意識到,新式裝甲對叛亂團體來說絕對是重要的資源。眼下有四架矛頭式下落不明,位處撤退路線上的運輸艦更成了潛在路障。一般情況下,區區游擊隊不會貿然追擊。同時他們太過高估海嗣的威脅性了。在沒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使用新戰術,形同白白提供資訊給對手

「再說這又不是天災。就算跑得比我們快,神將也不可能一口氣把整艘船毀掉。抗法術塗層還在......」他低垂著眼睛看下層忙碌,好一會兒後才從自己的聲音裡讀出寒意,因為他察覺自己曾多麼傲慢。

失敗的波狀攻擊──僅評價行為本身,事情就是這樣。就算是為另一場災難鋪路,應該也會有追擊或後續誘導。到頭來只有一種理由能解釋他們為何在退出北彌敦仍遭到攻擊,那就是殲滅戰。神將想消滅他們,因為他們先一步撕毀聲明──只是報復得不太熟練而已。

他一下子清醒過來。這時船載攝影機也顯示出異常。城區周圍的夜幕明顯鼓脹起來,深處有光流渦旋,擴張。難道他還想發射海嗣?幾尼亞正欲號令迎擊,無線電卻傳來近乎慘叫的一句:「該死,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來源是輪機室。艦長擴大座位螢幕想確認事態,然而畫面剛照出夾層走道,就在飛來的法術下碎成一片雪花。觀測員試圖調出相鄰區域的攝影機。輪機室拼貼畫似地出現在船載螢幕上,畫面角度各異,卻都被同樣的火光染成白色。白影貌如鬼魅從閃光中掠過,火焰穿過通道,在艙門關閉前追上逃跑者,控制室隨他們被點燃,引發小範圍爆炸,若非一人從內部反鎖,連副燃料區也會被波及。

「艦長,輪機室來電,有敵人從下層區域入侵船隻,正在破壞動力系統。」那位卡特斯值更官叫道。

「封鎖相鄰區域,再組織守備隊前往處理。」艦長跳起來,「對方的數量跟火力呢?」

「只有一名術士。初步推測是在我們攔截海嗣的時候潛入的,但是......

儘管對方沒再說下去,聽那聲音欲拒還迎地散播畏懼,還是讓他十分惱火。值更官大錯特錯,實際上誰都沒有答案。作戰途中他們會封鎖船艦各處的通道,就算想從戰術車輛專用的升降梯潛入機庫,在時速三十節以上、黃沙如巨浪翻湧之下,長寬五公尺的入口也險惡如隘口,更別說單兵入侵了。

霎時,那陌生的形體再度從火球與螢幕間出現,向光芒後方大步前進。人影隻身穿行在焰光中,由長而堅實的弧形為主,軀幹與頭盔勾勒出甲冑般的輪廓。他的兇戾是那樣明顯,使得幾尼亞非但不緊張,反而感到暢快。叛國者就該充滿敵意才對。

他的手上拿著兩把法術弓弩。那外型崎嶇的兵器連續射出閃光,流線型的光刺如長劍般穿透士兵。大概是上層艙門引發爆燃,輪機室的濃煙因風勢四散,攝影機很快就失去作用。方格大小的世界陷入靜默。

幾秒鐘後,震盪傳入腳底。

等我抵達你面前,又會有多少人陪在你的身邊?

「司令,是《國王》攻進來了。」副艦長繃緊軀幹,懷著不易察覺的激動報告道。當預想得到證實,幾尼亞甚至釋懷了。莫洛塔就是被神將送上來的。儘管毫無根據,但比起動作電影般的巧合,他更願意相信技藝的可塑性。

再說生死關頭沒必要這麼放不開。他思索著,卻聽到艦長擅自解讀並發布命令:「關閉船隻中層以後的所有通道,往後由艦橋的指揮中心管理各單位通行權,直到排除入侵者。」

副艦長遲疑不決。「......我同意您的判斷。通知中心此事!完成交接後,繼續進行迎擊法術造物的任務。」

「這裡是自由人二號的艦橋。司令,請允許我們發動攻擊。」

「這裡是日光別館。沒問題,芬恩艦長,你跟自由人一號可以攻擊敵對單位了。」

漸漸地巨影變成了攝影機能夠釐清的樣子。陸續有光點拖著尾煙從艦橋兩側升起。如果那張活體布幕還看得起最基本的物理法則,導彈就會有用。

雖然既拖不了多久也緩不濟急,兩架護衛艦仍張開火網。一旦神將追上他們,法術塗層就成了唯一(且很可能不管用)的屏障。動力裝甲上也有塗層,可是駕駛們都死了。

國王就是想殺光他們。幾尼亞無聲呢喃著,用小螢幕確認導彈命中後的效果。看著爆炸的光芒沉入墨黑湧潮,他忽然好奇:海嗣爆炸時的反應也會影響神將嗎?

保羅.凱洛是守備隊裡第一批到場的士兵,拿著步槍式的法杖。在副隊長熄滅膨脹的火球、通過殘骸、碎片與鋼鐵做的咽喉時,沒有人說話,不過同樣的想法先後在隊員腦中浮起:該死的叛亂者。

「屋頂,這裡是李德小隊,我們經過副控制室了。」小隊的領袖報告道,驅使保羅用目光追尋起焦黑世界前端的光源。副控制室與輪機室相連,前方則是輔助艙。由於操作儀表板的職員被射殺,爆炸與襲擊隨之遷移,至今仍持續發生,不過也就這樣了。指揮中心緊急關閉輔助艙與儲水區域的閘門,使裝神弄鬼的國王被迫止步,隨著隊伍推進闖入視野。

然後意外很快出現。

在保羅身旁──用並肩而行也不為過的士兵無端噴出血沫,在茫然中倒下。

守備隊的裝備皆配有塗層。戰術背心除了有防割纖維墊底,另有應對弓矢等穿刺手段的軟裝甲護身,加上成套手持式法術步槍、電擊棍與短刀,即使會被陸戰隊戲稱為棉花糖人,在完全裝備下仍坐擁毋用置疑的戰鬥力。

但馬尼還是被幹掉了。五雙腳利箭似地踏進走道轉角。看著同僚倒在地上、臉像火鍋肉片雕花般綻開,保羅被副隊長一把拉了過去,魂卻還抓著屍體不放。在那張失去五官的臉上,彈孔依稀可見,它從面罩和目鏡之間的縫隙探入,連同顴骨一併打碎了,自帶扭力的光彈絞爛了肌肉。就算是定點狙擊也很難這麼精準。

「該死,那傢伙只打了一發嗎?」持網槍的隊員質疑。

沒能逃出的職員們在走廊深處慘叫。輔助艙高達兩層的空間全被封死,機組人員陸續被殺,來時的、由國王把守的道路成了唯一的出口。

「他為什麼不離開房間?」重裝兵粗曠的聲音傳來。

「他可能有某種辦法破壞艙門吧。」隊長回答,「就算沒有,也不能給他時間思考。各單位準備突擊。」

「李德隊長,這裡是儲水槽。C區除了少數人員外其他都撤走了。拜託把咬電線的老鼠處理乾淨啊。」管理船艦燃料區的值更官透過無線電插話。「要是放他進來,今晚就不能洗鴛鴦浴囉。」

「光是擋住他還不夠,你們等著看吧。」聽著重裝兵的聲音,保羅雜亂的呼吸漸漸平復。他雖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得失神,卻不畏懼死亡,令他茫然的是地上的戰友。一切如此突然,使他覺得馬尼很快會抹掉臉上的花紋,重新爬起來。他不得不把注意力轉往別處。

現在情況如下:隊長與重裝兵待在轉角等待衝鋒,副隊長和保羅四人負責掩護。同時他一部分精神擺脫緊繃提問,想這位闖入者是怎麼追上戰艦,又如何進入機庫的。保羅唸過源石應用學,知道疾馳在城區的死蔭既然是法術造物,理論上能透過簡化術式以量產相應功能的護符。這能解釋為何入侵者只有一人。但倘若國王是為了彰顯武力而獨行,假設就失去作用。

幾秒鐘過去,輔助艙陷入沉默。間或有漏電的管線發出劈啪聲,不過人聲始終未現。一些意象超前恐懼占用他的心思。當副隊長讓槍頭伸出牆體,令小型攝影機一窺艙房動向時,他仍心存僥倖,希望門後的死寂是出於屈服,而不是國王的濫殺。機組人員對他根本構不成威脅。

雨點在這時落下。火勢觸發廊道的灑水系統,煙塵沐雨便瓦解了。攝影機透過管線連接腰間的電子裝置,及時將畫面共享給隊長。手持式螢幕上映著輔助艙洞開的大門。後方,或者說構成艙室主體的操作區黑煙陣陣,雖沒有易爆物在場,電子元件裡不溶水的燃料仍在燃燒,敵影因此朦朧。他躬身在半毀的螢幕群操作鍵盤。畫面幾經修正,鮮明的銀與黑最終烙印在保羅眼底。

「他在幹嘛?這裡的電腦除了接收資料外還有別的用嗎?」重裝兵嚷嚷道。

光是這樣就夠了,保羅悲觀地想。國王能隻身殺入這裡,是因為對全身而退充滿自信。「還有,所以我們動作要快。」所以他說道,「這裡有備份後續作戰的資料。要是讓他得逞,北境那邊會有危險。」

持大盾的猛漢面露困惑。隊長不然,而是副了然於心的模樣。在他架起步槍、打出進攻手勢之際,無貌的入侵者也注意到這陣沉默,如自斷後路般退至攝影機死角。

結合室內結構與方位可知,目標離隊伍越來越遠,由於輔助艙內器械林立,他們輕易便算出對方所在。一見到薄霧中有銀輝閃爍,隊長便下令推進。重裝兵斜傾護盾。他們兩人在前,三人選擇性掩護。士兵用著不符形象的精簡動作,舉起法術步槍,跟著攻勢追入輔助艙。

巨艦在爆炸中搖盪。隊伍迅速湧入艙房。輔助艙內的情形十分荒謬。兩排並列著的機台被光彈搗毀。受損的電路板火光四濺。爆炸令活動門彼側的倉庫焦黑一片,碳化物同水滴匯聚在地面。保羅走近操縱台,心想那孤獨地亮著的螢幕到底洩漏過多少天機。

到處都是屍體。控制台盡頭,兩名士兵胸口洞開,恐懼的表情定格在死亡瞬間。一雙腳臥倒在倉庫破損的大門後,在那後方想必還有死者。

恐怕也只有死者。「國王逃去哪兒了?」一人在保羅身邊問。

「在樓上吧。」隊長雙耳搖盪,「我沒聽到一樓有呼吸聲。」

話雖如此,他們倒不必繞路或爬安全梯上樓。輔助艙是塊跨層的長方體型艙室。空間腹地狹窄,想從上層伏擊也十分困難。機庫的倖存者認為國王頂多有防割纖維護身,這可能是權能的弱點......

不過無論如何,能抵禦步槍熱量的裝備少之又少,打中兩發就能結束這場鬧劇。如此盤算著,保羅在命令下退回門邊,同時無人機操作員放下手中箱體,電源一經啟動,箱子的艙蓋便朝兩邊滑去,露出其中如試管般排列的四枚紡錘狀物體。

「允許釋放浮游單元。」隊長低聲命令,「功率維持在牽制等級。別幫國王製造出口。」

兩顆並排在前的小型物體剛從凹槽升起,箱體內側旋即被源石能的光芒照亮。物體違背重力向半空飛去。隨著發電機形成的力場運轉,錐狀物懸浮片刻便點燃推進器,胡蜂似地直衝高處。

浮游單元是個掐頭去尾的別稱,正確來說是具備懸浮能力的無線式法術單元,一種不受電波干擾的遙控設備。究其原因是因為它並非無人機,而是如假包換的法杖。介於紡錘與稜形之間的輪廓藏著發電機與砲口,末端的半球則是小型推進器。在問世早期單元還需要操縱者的意念輔助,現在有程式輔助,連讀過手冊的童兵也能活用。

最重要的是浮游單元在三維空間中的靈活度。源石燃料讓它的飛行速度輕易凌駕無人機,使其在近十年來取代特戰步兵,成為載具和大型兵器的頭號殺手。

兩枚浮游單元帶著光芒殺向二樓,朝著不具識別信號的熱源邁進。由於體積袖珍,浮游單元在狹窄的空間裡的機動性堪比士兵,肆意轉向的砲口更散發出手術刀似的精確與冷酷。螢幕顯示光點遠離砲艙,它們間歇地發出聲響,透過調整推進器暗示與目標接觸,然後操作員看著影像扣動扳機。法術的紫紅色光線在陰影處乍現,從不同方向襲擊牆後的入侵者。

光柱照亮黯淡,然而以秒速進逼的熱線被輕易避開,國王在翻身躍起的瞬間擊發法術。紅色閃電從頭頂掠過,一同灑落的還有壓抑。雖然浮游單元尚在,結果卻顯而易見。保羅慎重舉槍,感覺映在戰友臉上的茫然在人與人之間擴大。反擊前他甚至沒看浮游單元一眼。原因何在?他看過浮游單元?能預測或察覺彈道?

正當他還在苦思,兩道砲口再度張開線段,閃光掃過梁柱、鐵櫃與樓板。保羅的大腦飛速運轉。他知道這牽制不會長久。浮游單元的發電機必須同時供給砲身與推進器能量,電最多三分鐘就會用完。好消息是國王主動閃避法術。他的權能一定沒辦法抵禦所有攻擊。

操作員的手指像彈琴那樣飛舞著。三人舉槍瞄準,短靴踩在水窪裡,面朝有陣陣閃光的方向。
保羅很好奇樓上的情況,但那位術士肯定沒時間搭理他。

「皮爾森,上面是怎麼回事?」重裝兵背對著操作員問。砲艙外殼的按鍵仍喀喀作響。光束交錯,不斷有東西掉落。導彈和艦砲的重低音時而略過頭頂。

「他在梁柱跟薄壁之間竄來竄去......嘖,他是來過這裡嗎?」皮爾森咒罵道。「他看起來想騙我去打艙門。煩死了,我還得注意不能把樓板弄塌。」

「無所謂,這間房間已經沒用了。別打到易爆物就好。」

金屬碎片叮叮噹噹從走道死角掉下,交戰還在持續。皮爾森專注於對著螢幕發威,控制浮游單元打出下一發射擊術式。

事情沒完沒了。當艦橋還在和怪物展開攸關性命的搏鬥,他們卻在這兒用遙控玩具打老鼠。船外怎麼樣了?還有進入北彌敦的部隊呢?保羅注視著高處不放,眼角卻瞥見有東西從逸散光芒的上層樓板邊滾落。

「是閃光彈!」保羅嚷道。皮爾森緩過氣來,動作因此停頓,但在他理解此事的前一刻,噴霧劑大小的罐體就在低空爆炸。巨響穿透耳膜,四百萬燭光的光淹沒艙室內所有輪廓。保羅閉眼摀耳,兩秒後光輝從眼瞼之間消失。他轉過頭,看見操作員搖晃了一下,痛苦地跪下來。重裝兵雖躲過閃光,爆音仍震得他垂下手臂,盾牌隨之下墜。

隊長的視線也淹沒在這陣眩目裡。沒等白光退去,便見他一條手臂巴不得鑽進眼皮般摀著眼眶,在呻吟中撞開副隊長。保羅連同他一起跌在牆上。隊長手不離槍的堅持此刻成了累贅。保羅被茫然揮舞而至的槍托砸中鎖骨。他大叫一聲,意識到回音傳入耳內有何意義。

浮游單元失去操縱便停機了,推進器的噗噗聲因而消失。他抬起頭,看到入侵者翻下圍欄向他們墜去。法術弓弩黑洞洞的槍口閃爍著。慌張中他想開槍,卻感覺胸口嗆水似地堵住,那股悶塞眨眼間惡化為一種劇痛。他無法呼吸了。肺像長滿藤壺一樣粗糙。那噬人的光彈穿透防彈衣擊中胸膛。它搗碎路徑上的人體組織,留下形似鑽槍的柱型空洞。

我就要這樣死去嗎?他想道。家裡不能沒有我。我不想死。

思維瓦解前,射擊術式的閃光高頻率照亮了視網膜,使他看見國王被光柱貫穿的瞬間......但這只可能是一種幻想。為了替他的死尋找意義。

看,爆音與閃光還在持續,絞碎他胸膛的陌生紅光正以震懾人心之勢咬向副隊長,扯斷了他的左手。接著火線從血霧中掠過,皮爾森的喉嚨爆開了,液體落在地上發出黏稠的響聲。瞻妄說走就走。

畫面在保羅眼裡融化成一團光。一雙腳跨過他,連發數彈卻無一命中。當然,保羅想道,那可是驍勇的末代之王,雖然他也知道這不過是經驗差距所致,而不是真有神祕力量作祟。那股力量沒有拯救原住民的王國。殺死莫洛塔的也不是神罰,而是受千萬人曲解、崇拜和寄託的理念。

我們不也在命令下把槍口對準過同胞嗎?再怎麼高尚的情操,落入俗世也會變質。差在犯錯的形式罷了。

一切不過是自作自受。他閉上眼睛。他不再思考,也沒辦法思考了。

李德憤怒得快要把腳跟踩碎。由於護目鏡在前,強光沒徹底奪走他的視力,然而他還是放任那鬼魅奪去兩名部下的性命。副手如今也深受重傷。他不得不跟重裝兵強撐起來抵抗攻勢,至少掩護副隊長撤離,然後不惜代價動用重火力消滅對方。事情本該如此。相較於蔓延全州的動亂,一艘船完全是可以被犧牲的。

副隊長呻吟著。能被稱作肩膀的部位已經變成一顆不斷滲血的破洞。視野旋轉。李德忍住痛苦射擊,在擊發火線的空檔將副隊長擠往門外,感謝老天,他聽見後援小組的隊長在不遠處號令士兵集合。來自卡特斯壯年的重量消失了。塑膠手套的摩娑聲傳來。連醫務兵也來了嗎?他有些慶幸。

能不把麻煩原封不動丟給這些人是最好的,這既能保住面子也最有效率。想到這裡他將步槍轉換至連發模式,光柱接連拋射,又被輕鬆躲過,這時船艦內部又發出一陣巨響,房間跟著搖晃。聲音在他右耳迅速衰弱下來。看來他的聽力也沒完全恢復。不過李德管不了那麼多。

他太想排除阻礙,忘了在面對著昏暗而腥臭的室內、手指與肩膀調轉之際,有道危險的光輝從頭頂斜著降下來。漫長的半秒間他意識到那是國王的法術光彈。他想迴避,可是挪開目光就死路一條,然後重裝兵為他排除了選項,盾面在頭頂出現,影子蓋下來,又當即被光芒照亮。

熱量在盾前一閃就消失了。紅雨淅瀝灑落,法術構成的激流掉在地上,發出經典但嚇人的滋滋聲。還有其他敵人嗎?「你對付國王就好,」李德連說了兩次,「你對付國王就好,其他人交給我。」丹尼爾又救了他。他來不及感謝,能做的只有貫徹職責。「你恢復得怎麼樣了?」

「夠配合你了。但那又是哪裡冒出來的......」

李德向砲擊的方向找去。霎時,獲救的激昂止息了。「從浮游單元裡。」他啞聲說,「我們的浮游單元。」

嗡鳴聲拍打著他的大腦,然而來自頭頂的攻擊沒有停下。李德沒有控制浮游單元的技術,但就連他也能感受到兩座砲塔在看不見的波動下重新啟動,敵意油然轉向。沒有法杖一個人很難控制無線兵器,或者國王的技藝就是遙控法術造物?光點盤旋一陣,下個瞬間便猛禽似地降下並發起襲擊。

光柱次次掃射,彈幕啄食著丹尼爾欲振乏力的防禦。兩枚飛梭毫無節制地吐出火線,國王的光之弩箭則擊碎操作台,從丹尼爾耳邊氣勢萬鈞地飛過。

竟然連這也能辦到嗎?重裝兵見狀也拔出槍杖,對貴重的裝備發動攻擊。好在,失去自我的浮游單元不如正規遙控下那般靈活。丹尼爾雖沒有打中,光彈製造的風壓仍掀翻交錯而至的兵器,李德乘勢開火。赤色光流掃過其中一枚單元,尾端的推進器冒出爆炸的火光。

儘管如此單元仍在飛行。動作越來越慢。「對付國王的事當我沒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擊毀浮游兵器。」李德在交錯的光芒裡叫道。

「你的意思是他把控制權搶走了?」壯漢擋下兩道光柱,「要命,今天真是驚喜不斷啊。」

「但願就到此為止了。」李德轉過身,為了牽制浮游兵器的軌跡他向上展開火網,但是來自腳邊的殺氣令他打了個冷顫。緊接著他反手從腰間拔出法杖,扣下扳機。細長的光流在疾馳之際照亮懸於低空的弓弩。

不,那只是長得像弓弩的法杖。國王手持的武器就是這形似船錨、有著機架與醒目弓弦的物體,他們卻從未懷疑,便擅自認為一切了無新意。

李德的光柱逕自擊穿那把兵器,令人同時想到斧槍與弓弩的物體一瞬間著火,碎片在爆炸中嘩嘩地噴往四周。李德震驚地認清這意味著什麼。

法術弓弩上沒有能源匣。他擊中的,是一把即將開火的法杖。

「反重力?不對,是干涉型的源石技藝嗎?」

結合劫持浮游單元的行為,事情就說得通了。物體的懸浮或許能歸咎於反重力,但能遙控射擊的唯有法術。它會發出強烈的微波以控制兵器,就像電子鑰匙一樣。李德估計,反重力是弓弩的增設配備使然。法杖光是進入射擊階段可不會隨便爆炸。

他沒拘泥於弓弩太久,反而全力從交錯而來的火線裡衝出,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射程內。事情果然如他想像的一樣。浮游單元拖著光芒向他追來,與他和國王形成短暫的一直線。

顯然國王的控制沒精確到這個程度。李德扭身折返。在單元與身體交錯的瞬間,他拔出短刀刺進推進器。懸在半空的紡錘木然墜地。然後又有光彈從眼角襲來。就在接觸前夕他翻身躲過。

四步之外,策動眾多神將的國王就在那裡。

他看上去確實是個精壯的成年男性。只是沒有哪個男人會戴著尖刺頭盔,穿以銀黑二色構成的套裝,還披著閃爍抗法術塗料特有光澤的披肩。那權衡滑稽與壓迫感的身影垂下弓弩,周身散發出反重力裝置獨有的橘色光輝。他驚愕地看見光輝自槍身流洩,將男人輕輕托起,穿銀手套的指節抽出長劍。

門邊忽然有腳步聲開始迴盪。一名守備隊士兵衝進艙室,另一名在他倏然立起的大盾後方舉槍,對著緩緩上升的國王射擊。

和狹義層面的飛行不同,那鬼影踢向控制台邊緣,藉著反作用力穿越煙幕。不給射手重新瞄準的時間,國王蹬著牆面調轉,在士兵朝腰間摸索軍刀之際繞進幾人後方。他腳踩二樓樓板,飛舞在近乎垂直的斜角間。光彈驟然殺到。士兵的慘叫不見了。只有噴濺和蠕動的東西,紅色的光和液體。後來的重裝兵剛抽出電熱短刀,剛健的背影就在李德眼前扭曲,軀幹被光彈零距離碾碎。巨盾倒下,被國王一腳踢開。

丹尼爾與他重新組成隊形。他的眼神不再凌厲,唯有恐懼飄盪。

有那麼一瞬間,李德滿腹疑惑,懷疑倒戈國王會不會更好,但這身軍服不是為此存在的。命令要他阻止敵人前進,他必須遵守它。

「別讓這傢伙走出房門!」他接通通訊器,壯膽似地喊道,「讓後援部隊從二樓進攻。聽好了,完成動作後要立刻關閉艙門。國王沒辦法破壞船體,他的攻擊是在擊中人體後才會生效!」

「知道了,李德少尉。希望你的小抄沒有寫錯。」後援小隊的隊長在耳機裡說。

他也希望自己是對的。那終究是臨時產生的想法。他注意到被光彈擊中的纖維雖然被撕裂,塗層的光澤卻很整齊。如果形成扭力的並非能量多寡而是術式......李德壓下期許,緩緩沿著走道接近。一樓唯一的出口迅速關上。在散落殘肢的大門邊,兩種情緒同時從國王的面罩下流出:一是無懼,二是厭倦。
事實是,從輪機室噴發的火光不僅向旁延伸,也衝入上層區域,點燃三名押隊的機組人員。這期間莫洛塔連續搗毀彈射器的發射系統,在那裡破壞準備出擊的裝甲,那時駕駛艙還沒關閉,在庫沃魯的夜幕掩護下他輕鬆射殺兩人,繼而使燃料罐殉爆。一切在人們想當然的慣性下發生。雷希瑪和耶腓利姆都同意,三十年來沒經歷過大型戰事的軍隊,只會把順遂視作常態。

盲目的士兵們,莫洛塔看著逃竄的人影想──他們不曾,也不願去想自己為何逃竄。趁現在招攬新血不算太晚,但恐懼比起信念更像是脅迫。他要的是真正的有志者。能夠理解、捨棄灌輸而來的堅持,為弱者仗義的平民。這些人並不符合條件,顯然也沒聽進去他的話,只是遵循本能、從危險邊倉皇逃離。

散播恐懼是好的,不過登上戰艦的軍人即使再怯懦仍是威脅,應當盡早排除。「諸位將士,你們應當恐懼!凡是在這遍地百骸前不改顏色的,都將被我視作戕害社稷之人──因為你們已經踏入這險地,在航向墟城的大船上,對理應犯下的大錯毫無愧意!你們能在這船上找到平靜,也能在它令萬民流血時麻木,然後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看著在口令下魚貫而入、從四個角度瞄準自己的包圍網,莫洛塔高聲宣告。腳踩漫向四周的血池,鬼魂抬起僅剩的複合弓弩,宛如信步在熟悉的獵場之中。
穿透艦橋的衝擊波大得像是要震碎窗戶,與彈藥引爆形成的搖盪大有不同。幾尼亞握緊扶手,從迸發於甲板邊緣的光芒中回神,認出了主螢幕裡熊熊燃燒的火球來自何方。

在第一波導彈遠離艦體後,三架矛頭式進入頂層甲板,向重新出現的活體海洋導彈撒下火網。船載導彈艙接連射出導彈,與高速飛行的海嗣群相撞,較迸發的閃光多出六倍的對空機砲亦從甲冑周身掃來。然而建築於火線之上的堡壘形成還不到四十秒,來自虛空的彈丸就奪去一台裝甲的右腳,遠界拓殖者從火網缺口穿入艦體,在膨脹至極的瞬間引爆,壓力使甲板以碎片為單位瓦解,然後火焰和暴風先後清除人體與金屬材料,硝煙長驅直入。這墜擊的位置是如此精準,以致爆炸逕直破壞武器的電力系統,首當其衝干擾了導彈與副砲的運作。

幾尼亞瞇起眼睛。他們知道戰艦的運作原理嗎?雜音裡湧進機械的嗡嗡聲。顯然部分動力系統也受到影響。海嗣若想從內部引爆現代戰艦,爆炸時一定要產生400巴以上的壓力。眼下對空火網無法恢復,新生的海嗣群也幾近全滅,但這僵局是暫時的。

海嗣隨時能從轉移術式裡冒出來,此外,搗毀火網的攻擊也值得警惕。損管隊從矛頭式翻倒的位置回報,毀損的腿部就像被憑空挖去,邊緣整齊得像是被裁剪的紙張。不管怎樣,在這裡,能追上他們的只有帳夜神將。

「告訴損管隊別衝到那麼前面。確認完駕駛傷勢、拆除損壞零件就滾回安全區!」副艦長適時向通訊小組怒喊,「就算副砲不能用,裝甲的機槍也還沒打空。快以裝甲隊為中心重組防禦網。」

「但是近程防禦系統還在運作,後援部隊沒辦法進入甲板。想從彈射器出艙也很危險啊。」

「把風速和相對航速的數值傳給洛威爾中尉。彈射器正好背風,總會有辦法......

副艦長還沒說完,只見遮蔽螢幕的升煙兀然中斷,劇烈的震盪與爆炸聲旋即充斥艦橋。副艦長跌坐在欄杆邊,收發情報的手腕卻不見動搖;一聽見報告著「上層甲板的周圍結構被破壞了!」的聲音,封鎖與協防的指令便流往該處。幾尼亞掃了一眼螢幕,接連切換影像,意識到他們並不是被砲彈攻擊。
就像矛頭式如何失去小腿那樣,砸穿機庫艙頂的也是那道不可見的暴力。

重力法術的一種。

就像每位爬到他這個位子的軍官一樣,幾尼亞接受過辨認法術型態的全套訓練,知道捅入船艦死穴的不過是另一種技藝。透過控制流向,法術在力場表面形成極高密度的網膜,猶如吞噬物質的巨蛇,利用湮滅反應分解移動路徑上的所有異物。

面對以介質包覆法術的力場,就連抗性塗層這種破壞遊戲規則的發明也拿它毫無辦法,因為塗層與裝甲在接觸法術的主結構前就消失了。這大概是出自其他神將之手,他(或者她,畢竟努連市正因為一名女性而熊熊燃燒)潛伏在那片夜裡,時而投擲法術。隨著距離拉長,力場變成了細長、遵守源石物理學的圓柱型,它啃食物理結構,就像卡通裡鑽出蘋果的小蟲,留下蜿蜒的條狀通道。

日光別館的外裝甲厚達600毫米,足以承受現代戰艦的主砲直擊,反應爐則在層層保護內深埋於船艦正下方,與機庫有兩層甲板相隔。雖然塗層無用,空間的物理性卻不是那麼容易克服的。幾尼亞切換攝影機畫面,直到確認機庫安好,才向著握著話筒的艦長喊道:「別急著把機庫清空,同樣的攻擊至少要再命中兩次才進得了那裡。與其擔心功能失常,還不如先把研究人員跟俘虜送上小艇。必須把重要資料送回司令部才行。」

「好,您等會兒我馬上就做──江達上尉,請你告訴我守備到底在搞什麼,為什麼他們連一個小丑都解決不了?」

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中年男人啊,幾尼亞感嘆。到了現在,他還是忍不住用言語貶低對方。這既不諷刺也不現實,反而透露他如何糾結於無用的自尊心。這甚至不能算是有效的命令。

他必須控制局面,但他沒必要親自去一趟,因為誰都能看出莫洛塔此行是為他而來。事情拖得越久越可能出錯。如果輔助艙控制失靈,再經過兩條走廊就能抵達升降梯,由此進入艦橋。

電算中心唯一不能控制的就是艦橋艙門。

「好吧,」所以他叫住其中一名擺脫聯絡地獄的通訊員,「告訴守備隊全速撤出輔助艙,別再管國王了。封閉艙室,關閉所有換氣設備。」幾尼亞指示道,而後轉向作戰指揮,「通知運輸艦保持航速,我們在重新部署、滅火跟應急搶修後就會追上來......葛雷艦長,我很遺憾必須推翻你的命令。沒問題吧?」

「哪兒的話,司令。當然沒關係了。通訊官,請把將軍的命令傳下去!」

我們已經這麼做了。副艦長的表情彷彿在無聲嫌棄。幾尼亞抿著嘴,目光則瞥向那跪在甲板上斷腿巨人。來自彈射器的震盪流進艦橋後方。兩架還能活動的矛頭式移動到負傷的機體兩側,彈幕短暫,後又重新張開。四團迫近的流雲在半空爆炸了。

「怎麼回事,神將又丟出海嗣了嗎?為什麼觀測員沒有回報!」艦長放山雞似地嚷道。

「除非有特殊目的,作戰單位在應對同類型攻擊時不需要艦長附議也能迎擊。」副艦長抬起本就缺乏熱情的聲調回答。

「但是艾莫小隊的彈藥快打空了,後援部隊也還沒......

警報聲唐突炸開。艦長還在辯解,聲音卻被觀測長的報告打斷。「我們與敵對法術造物的相對距離縮短至20000,已經進入精確射程!」男人抬起頭追問,「請問要執行司令的命令嗎?」

「只能試試看了。」艦長忍住想嘆氣的衝動,克制地喝斥道:「通知全體船員,本艦將以主砲射擊墜落地面的高能量物體。也請管制長及操作員做好準備。」

「知道了......」觀測長縮回脖子,視線則怯生生飄向幾尼亞。

「你就相信葛雷艦長的判斷吧,他做得很對。」

還真把他當成艦長啊?察覺目光流向有變,老人只好以附和擺脫糾纏。

暫時沒空去想投射重力法術的神將究竟去哪了。

帳夜尾隨著艦隊。艦砲與導彈砸在他身上,閃光甫經照亮便被吞沒,看樣子帷幕是在彈藥起爆的瞬間吸收源石能,但是動能又如何呢?驗收成績的時刻快到了。暗潮越來越近,但願不要在臨門一腳時轉彎。

有現成的地雷不用多可惜呀。正因如此他們才押著王牌不用。如若大口徑實彈和溟痕都構不成威脅,世上恐怕沒有其他方法能殺死這頭怪物了。他祈禱著。

「砲擊手,我們允許你進入主砲裝填程序。艦橋指示的目標為地面上未爆之海嗣。待火控室輸入座標,請依據射擊參數開火。」管制長依據轉達指令。

無光的大浪繼續向船頭逼近,在數位修正下擴張、侵蝕地表,有如傳說中吸食人血的湖中黑毯。一道道冷光在那席捲而來的暗色下律動。黑暗邊緣還有黑暗,但型態更像是薄膜,或某種高流性的組織。所有事情都發生在它侵襲之後。它透過薄膜理解環境,再用晦暗的團塊捕食目標。

簡直像生物一樣──幾尼亞恍然大悟,他早該想起這些迥異的能力共用同一種原理,那就是源石物理學。

災難接踵而至,人們卻只在乎眼前。他們看到國王無端出現在陣地後方,淬星神將吸收了裝甲頻頻發射的光束,而帳夜神將用轉移法術召喚海嗣;忘了國王遺留在機庫的護符,淬星的火焰因國王賜福而獲得形體,帳夜又模仿淬星吸收能量。不管是多麼罕見的技藝,一旦理解就能複製。

沒想到在四百年前就有人想到這些了。

就在幾尼亞萌生欽佩之情的瞬間,管制長的聲音響起:「射擊參數調整完畢,砲膛就位就緒。目標為作戰區域內未爆之海嗣群!」

主螢幕照出際是船艦前方,也是暗潮前方的平原。畫面與主砲同步,就這麼聚焦在巨大凹坑裡的螢光。一萬八千公尺外,夜幕還在怒號中進軍。膠狀物規律地鼓動著。雷達上熱源猶在,每顆都對應著一隻海嗣。傘狀體陣陣收縮,觸手垂落,輪廓晶瑩。

「主砲就發射位置!」作戰指揮官複誦。

開獎的時候到了,再多的猜疑也是枉然。幾尼亞放鬆肩膀。十分鐘來的緊繃在一聲鼻息裡瓦解。艦長與他對望,近乎不捨地讓出指揮權,讓出那句不分場合、年齡與出身,令任何年輕艦長在初次下達時為之振奮的口令。

「開火!」


砲彈的口徑再大,拋入夜色後也會淪為飄搖的一抹漁火。差別在漁火不會在點亮時震撼空氣,不會拖出殘影般的軌跡、劃出秒速八百公尺的拋物線。眼看那看似細微,實則魄力驚人的砲彈從主甲板上迸發,幾乎在下一刻就命中目標。光源消失,閃爍的轟然一舉照亮地平線,塵土隨風壓捲向天際。幾尼亞對閃爍於螢幕中央的火球並無興趣,他在乎的是它造成的結果。

事前他們透過電算中心的分析結果推斷,海嗣由膠狀物組成,內部有高密度的氣體。可能是甲烷類燃氣,但也可能是提供浮力的化合物,能不能響應殉爆誰也說不準。

結果是爆炸最初並未消失,卻很難稱得上引發連鎖反應。那漫長的數秒太令人絕望,以致幾尼亞轉而斟酌起棄船命令的字句。雖然交談聲還在繼續,失望和徬徨仍瀰漫開來。或許帳夜神將的法術與海嗣相容,或者有聖僧加護?如果是這樣,轉移法術又為何存在?

正當他還在苦思,彈著點附近有了變化。埋伏的海嗣群一遭直擊,高速膨脹的氣體便被點燃,強光照耀,瞬間擴張的火球接連誘發爆炸,吞沒大面積的揚塵。岩石沖天而起,而膠狀物、凹坑與平原都徹底消失在其中。

當衝擊波掠過船身,護衛艦與《日光別館》的砲塔在艦長一聲令下發出閃光。對艦用130mm副砲於船舷兩側吐出尾焰,四門配備於主甲板的主砲也再度開火,撒下無數軸線的艦船有如長時間曝光般飄浮在閃耀裡。有一會兒,那片夜幕幾乎被吸入爆炸中心,腳步短暫地停頓,來自艦隊的砲火盡數落在翻起淺色浪花的黑潮裡,雷聲不絕於耳。不屬於人類的慘叫在震盪回流之際穿透艦橋,敲響了幾尼亞耳裡的晨鐘。

艦體攝影機記錄下砲擊的整個過程。砲彈爆炸後,動能炸毀了海嗣的外殼。名為燃氣的漣漪一經擴大,閃光就如同熔岩擠破地殼,無法被蒸發的生機細胞混著土石、彈頭的碎片與高熱撒向巨浪的前沿。殘骸如字面般傾盆而下,掉進張狂的深淵裡。神將無法分辨小至微米等級的汙染物。物體大量、繁雜地被捲進去,巨影很快就放棄捕食,但已經來不及了。生機細胞和無機物進入用於消化的假器官,連帶擠入的還有爆炸的高能。它不得不放棄進食。在近千度的高溫驅使下,光芒肆意溶解力場的外層,將它蒸發。

看見殉爆將暗潮前端燒穿,幾尼亞久違地感到痛快。他是對的。就算出了這麼多紕漏,他至少算對了一次。

艦長攢起雙拳。他不顧形象地跳起來,好像他們已經消滅敵人似的。「打中了......看到那爆炸了嗎?快確認砲擊效果!」

「敵對法術造物的移動速度下降,推測實彈砲擊有效。」

「就這麼把它擊沉吧!」艦長使勁地點頭,「通知火控和砲擊單位準備第二次射擊。確認砲塔各部位損耗情況,把機庫內的裝甲小隊全派去主甲板迎敵。」他不無驕傲道,「將軍,我們成功了。正義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看著男人喜於形色地恭賀著,幾尼亞心頭的忐忑減了幾分,但這份安全感一溜煙不見了。

惡寒在他盯著主螢幕上的畫面時竄升。

死蔭發怒般拔地而起。觸鬚伸出淵面,破損的缺口眨眼間恢復了。首先只有一名觀測員察覺此事,直到感測器、雷達與裝甲隊的頻道同時傳來警報聲,副艦長怒吼著「注意對空防禦!」的指令才慢一步響徹艦橋。這時所有人都能明白:不論那東西是影子或某種重複排列的微生物組成,它都氣得發狂。

攝影機裡的帷幕在疾馳中改變形狀,先是揚起面紗般的頭部,然後其中浮現五官,好似薄紗後有個巨人。兩道伸入天空的長槍從邊緣伸出,輕輕一揮便掀起暴風,浮游在外的預警無人機被吹飛了。

「敵對法術造物開始加速移動,能源數值上升──已經抵達地塊反應爐的等級了。」觀測長埋頭辨認著。

「艦長,守備隊失去聯繫。入侵者疑似透過李德少尉的識別證離開輔助艙了。」一名通訊員跟著報警。

艦長啊了一聲,飛舞的神采凝結在臉上。「不是說過出動的時候不要帶證件......算了算了!國王的位置呢?」

「正從中層甲板往船頭移動,已經破壞四架攝影機了。預計對方會在第三甲板往升降梯的區域被攔截。」

「好,叫守備隊別再失手了。砲塔的狀況如何?」

「完成冷卻流程並重新裝彈。目前電力系統已完成搶修,可以提升航速了。」

「提升航速至35節。通知砲塔重新瞄準,準備釋放干擾彈。」他抹抹臉,「......該死,白高興一場。這傢伙好大的膽子。」

副艦長抓著欄杆持續指揮各部門協防。船員們紛紛進入狀態,聯絡與傳遞情報的字句重新填滿空間。簡直像螞蟻一樣,幾尼亞忽然想到。誠然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但像這樣依據命令而放棄自主性、有如切換人格之舉如此普遍,或許才是軍隊無法迅速應對危機的原因。人們照著指令分工,卻絲毫不懷疑命令的用途。

如果船即將沉沒,槳划得再整齊又有什麼用呢?

「守備隊回報,正在第三甲板的閘門前與入侵者交戰。」負責船內聯絡的通訊員高喊道。幾秒鐘後船艙和走廊的交界出現在螢幕上。焦距將那條銀色隧道縮小了,所以他們能更清楚地看見橙紅與酒紅色的閃電從深處傳出。頻道裡傳出士兵的求援與撞擊聲。幾尼亞聽不清楚內容,但有一點他很確定:雜音正在銳減。

「把影像調出來。」固定攝影機接連切換畫面。斜板廊道通往一座巨大的垂直式閘門。厚達二十公分的複合鋼板前躺著幾條殘肢。一認出地上的紅色液體為何物,艦長消瘦的軀體就微微顫抖起來。

這敏感的神經若是運用得當,也不是不能立功。幾尼亞窺伺著螢幕。士兵的影子不斷被閃光拉長,令他感覺像在看停格動畫。廊道佔整艘日光別館約三分之一長,高度與機庫相等。閘門後是空無一人的陸戰指揮中心,再往後就是升降梯和急救站。士兵們躲在軍車和氣墊艇後開火,臉上的恐懼與麻木已到了能夠凝結成滴的地步。

螢幕一角,同步於士兵生物特徵的信號燈還在減少。從十二減至半數只過了三分鐘。

「是時候把學者們送走了。」幾尼亞咕噥著,「但是俘虜可不能放過啊。叫沒事做的裝甲技師拿他們當人質,事到如今沒必要遵守繁文縟節了。」

一如所料,艦長露出懷疑的目光:「您認為對方會在乎俘虜的死活嗎?」他搖搖手,「請不要這樣,這充其量只能算下下策。我們首先要從這場戰事裡活下來,不然船上有多少人、幾種人都一樣。現在哪有人會理我們的威脅啦。」

畢竟是我們毀約在先。「傻子,我們本來就沒跟那些人妥協過。」幾尼亞悻悻然轉過頭,看導彈拖著不知是第幾次形成的尾煙遠去。「指點是很容易,實際上你又想怎麼辦呢?」

「我希望您真的在乎我的答案,司令。以下是我個人的拙見:對方不可能無止盡地追著我們跑。就算想消滅我方,也很難同時對付整個艦隊。國王恐怕是為了分散指揮效率才登船的,現在......」

艦長還未說完,劇烈的震撼就令艦橋向上彈起。幾尼亞跨步站穩,隨即聽見管制長的喊聲。「第二主砲中彈!」男人衝著副艦長嚷叫。

艦長捶著扶手。「怎麼個中彈法?再精確一點!」

「火控室說沒有看到彈道。推測跟破壞頂層甲板的攻擊方式一樣。」

「這次是從側面......也好,叫火控室分離砲塔轉軸以上的區塊,我們也方便加速。記得別讓碎片捲進氣墊裡。」幾尼亞望著螢幕一角燃起的火光。異於航行震動的衝擊從腳下遠去,突襲似乎又停止了。「看來對方是想讓這艘船在受盡折磨後沉沒呢。」他並未從滾滾黑煙裡移開目光。

顯然,國王沒想過放他們一條生路,只是為懲罰這些不長眼也毫無悲憫情懷的軍人避開了船艦的死穴。

預感慢慢滲入艦長心頭,使他驀地露出驚懼的表情。「就為了一群流民,這些不知哪來的暴徒連艦隊都敢挑釁?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和公權力為敵......」

「正是有高明的指揮官和政客在手,他們才敢這麼做。」幾尼亞忽然欺近艦長席,揪著男人的衣領拉到眼前,「我知道我沒資格說這句話,但我們不可能打贏這場仗了。」老人低聲斥責完又將對方扔回座位。「市民不會在乎他們究竟是境外勢力還是殭屍,重點是他們會讓我國至今的治安名聲掃地,人們會意識到我們沒什麼好怕的。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嗎?當了百年啞巴的奴隸會突然想起自己是受害者,下一步就是上街搗亂──噢,這好像就是烏達卡爾正在發生的事?」

艦長違背恐懼怒斥道:「鬼才要替死人造的孽擦屁股......舵手和管制長給我聽著!繼續維持最高航速,把船上沒用的房間電源全部用在引擎上,就這麼開進森露峽裡。不能再有傷亡了!」

「艦長,我們失去和所有守備隊成員的聯繫。」

上層艦橋的爭執聲突然陷入死寂。通訊員讓對應畫面取代主甲板的滅火秀。走廊裡不見槍火和人影。能破裂的物體都變成了碎片,有著人類特徵的形體散落各處,攝影機盡數被毀。國王消失無蹤,只留下一對斑駁的足跡通往閘門。

但是閘門沒有打開。腳印就這麼停在緊閉的護牆前,中斷了。觀測長也沒有找到他。

「左舷副砲嚴重受損──不是、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裡是損管組,B區電力系統恢復運作了。」

「右舷方向又出現新的海嗣群。約翰小隊,允許自由開火。」

悲鳴與怒吼在幾尼亞和艦長的視線之間交錯。問題越來越多。老人看著他動員整張臉的肌肉怒目圓睜,隨後垂下視線。「到頭來,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呀?」他的臉頰浮出複雜的皺紋。

「不重要了。」幾尼亞換了口氣。「咱們就這麼扯平吧。現在,你們兩個去管如何拖延外頭的大傢伙,我跟電算中心裡能作戰的人設法......」

老人踱向艦橋唯二之一的出口。他決定去拿門邊收納箱裡的法杖。四把制式手槍,沒什麼用,但比空手好多了。儘管如此決定,某個瞬間他還是想藉機溜走。

「恕下官僭越,您不會趁機棄船吧?」艦長應聲問道。他的聲音既絕望又焦躁,但眼神又像是出航時那般銳利,讓幾尼亞徹底放棄落跑的念頭。從這裡可以看見整座艦橋。下層操作席倒映在受擋板包圍的舷窗裡。氣墊還在轟鳴。他想起入城勘查的小隊,他們就這麼不明不白被害死......害死?不對,這是哈洛蘭的錯。那小子一定隱瞞了什麼,否則不會慫恿他投入特裝機。電磁護盾現在只是種累贅。

也可能不是。他的目光向腳邊游移。帳夜神將想要捕食就必須解除防禦,電磁護盾的力場或許能由外而內抵抗他的進攻。可惜現在沒時間驗證了。對物感測器警報大作。艦載預警系統會將飛行物大致分類為熱源與擦撞警告兩種,看來電腦把神將誤認為闖入安全距離的艦船,再過最多六百公尺就會接觸船艇的外層氣墊。活體夜幕那高蹺般誇張、末端長有十指的雙臂在巡遊中伸出,發出星空的幽光,在砲火下氣勢萬鈞地向《日光別館》追來。

「司令,我們已疏散研究團隊。」副艦長在錯落的交談聲中告訴他,「請原諒葛雷艦長的失言。等到觀測長找出國王的位置,也請您去避難吧。現在沒時間計較顏面了。」

他不予理睬。即使把功過留給後世評價,他也不能放任新戰艦在處女航裡沉沒。國王還在船內,他們不必殺死他(也沒有機會這麼做了),只要讓帳夜神將不敢下手就好,這點他還是有幾招能用的。

如果那雙腳沒有唐突出現在門邊的話,他已經想好一招了。

「您這是要從親手招致的惡果前逃跑,還是要像莽夫一樣死去?雖然在討論此事之前,我首先必須為個人的武斷致歉。」

一切太過突然,以致他不敢抬起頭,只能在心頭嘲笑淪落至此的自己竟然如此窩囊。就在老人的手伸向艙門開關,心存僥倖,覺得那名入侵者多半是沿著腳印走回甲板埋伏之際,獨屬於電力激流的震動聲降臨耳畔。向周遭輻射的不只有高熱,還有電熱短刀標誌性的紫光_。

「幾尼亞.沃拉司令,你或許鄙視這個民族,或陶醉或麻痺於國家賦予你的使命,一如萬千墮落的軍人,但有一點我弄錯了:你並不膽小。」莫洛塔.馬利約瓦科特的聲音隔著頭盔鑽進他的耳朵,「也可以說愚蠢與勇氣密不可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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