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森林、進了城牆。我們就都得活成旁人期待的樣子啊!」
在王國東方會說「好奇能殺死貓」,但據說在北方的龍怒峰附近,是「好奇能殺死龍」。即使千年來都沒有官方證實的目擊紀錄,火神信徒裡還是有支教派信仰著這種睿智、強大、高貴的神話生物。
沒見過龍又出身於東方的德雷克當然是說前者,但他並不覺得眼下穿著不合身服裝的自己與那種靈巧的動物有哪裡相似。他只覺得自己笨拙到不行,連簡單的彎腰致意都會醜態畢露。
那時他實在太好奇了。德雷克懊惱地想著,嘗試拉鬆緊繃的領口。
他知道沒受到邀請還留在現場非常沒有禮貌,於是走出莫頓家後他就躲到了巷口轉角,想趁賓客下馬車的時候偷瞧一眼。卻被先一步回宅邸的瑞恩逮住。
哀傷的老人聽完他支支吾吾的辯解後,發出跟弟弟一模一樣的竊笑,只是聲音沙啞、力道令人擔憂的虛弱。
「正好。本來要由威佛列特擔任勞倫的侍從,但他似乎還跟在奧閔閣下的屁股後在城牆外頭跑。你來代替他吧!」
看著那顫抖的腳步、搖晃的身姿,德雷克謹慎地往前一步,護在車門開啟的另一側。瑞恩瞪了他一眼,逕自揮動拐杖向前走。
老人這副模樣實在讓德雷克滿心憂慮。他去見那人的時候應該打聽一下梅莉莎的情況。雖然他幫不上忙,但是至少能幫忙分憂解勞吧?
他背著瑞恩偷偷將一枚金幣彈向車夫,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瘦小的車夫受寵若驚,抿著嘴捧著那枚金埃都連連鞠躬,隨後駕車離去。
瑪妮匆匆搜出的黑灰長外衣有點緊,格紋刺繡的米白上衣散發著防蟲香料的刺鼻味。莫頓家的人都人高馬大,身材瘦長,衣服當然也是以此為標準製作。
看著鏡中一身陌生裝束的自己,德雷克努力收起小腹,露出盡可能得體的微笑。
會面的房間在二樓,原本是瑞恩大人的臥室兼起居室。瑞恩大人膝蓋舊傷惡化後搬到了一樓的書房,二樓德雷克也幾乎沒去過。
略長的矩形房間正中鋪著老舊的地毯,上面擺了張雕花長桌,周圍排列著同樣風格古典的八張高背椅。椅背上磨損的長槍圖樣就像是古老家族令人唏噓的歲月。
臨牆沒有擺放置物的矮櫃,而是在靠近窗戶的地方擺著跟大廳類似的木箱。
乍看像會議室,但沒有畫也沒有地圖,也沒有書記員專用的小桌。要德雷克說這裡像什麼,他會說是貧窮鄉紳階級的餐室,簡樸——難聽點是簡陋——但實用。
「你真是陰魂不散。」
披上灰金外袍的團長閣下表情十分古怪。瑞恩大人也換上一身色系相近、但顏色更深的服飾,此時正在他的老長官身後,摸著不存在的鬍子朝他擠眉弄眼。
他正想說些什麼,樓下的大門就被敲響了。他趕緊和瑪妮兩人一起行禮,退出房間下到大廳。
直到大門打開的前一刻,他都忘了要接待的人來自邁爾斯特。
全身黑錦緞、面容冷酷的黑髮男子出現在門後。過了這麼多年,那人的長相幾乎沒有變。削薄的黑色短髮,瘦長的臉頰,彷彿用尖刀削出的挺直鼻樑,以及似乎所有人都無法引起他興趣的冷漠眼神。
他僵住了,四肢猶如捆綁上千斤重鍊,完全忘了要行禮。直到看見對方微妙的表情變化,才忙不迭彎下腰。
「恭候您多時了,邁爾斯特大人。」德雷克往旁一站,讓出通道讓客人走進溫暖的大廳。
他絕對不會忘記那張臉。
多年前在父親書房前的那一瞥,以及其後種種的苦難,此刻化成了胸中強烈燃燒的火焰。他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認出他,那張面具般的臉沒有表現出任何跡象。
「我認得你。你是貝納德家的人。」
蛇鱗般陰森的綠眼在搖曳的燈火下令人不寒而慄,淡漠的語氣就好像對自己說出的話有多少份量渾然未覺。
德雷克幾乎抑制不住情緒,但為了恩人的面子強迫自己忍下。他僵硬地低下頭,手在背後握的死緊:「我叫做德雷克,今天擔任勞倫.莫頓的侍從。請恕我提醒您,貝納德家已經不存在了。」
周圍一片沉默,只有瑪妮緊張的吸氣。德雷克終於調整好臉部表情,恭敬抬起頭:「請讓我為您領路。」
對方的下一句話卻出乎意料。
「梅蕾迪斯都告訴我了,我還會在阿伊瑟斯待上兩天。雖然不能告訴你你不該知道的部份。」
對話就跟開始時一樣突兀地結束。還不等德雷克反應過來,黑髮男人就側身朝身後點了點頭。
輕巧的跫音迴盪,伴隨著飾品互相敲擊的清脆聲響,與絲綢摩擦的窸窣聲。正要轉身的德雷克澈底愣住了,直到黑髮少女朝他屈膝致意,他才回過神,慌慌張張地行禮。
「大人們都已恭候多時,請往這邊走」
他舔了舔嘴唇,兩隻眼驚駭莫名地瞪著判若兩人的少女。
男人冷淡的嗓音和老人顫抖快速的語句在沉悶的室內交錯,就著契約內容逐條核對。極為不公平的條件與勞倫在儲藏室偷聽到的相差無幾。
身後臨危受命的侍從緊張地一直嚥口水,瑪妮送上茶點後就離開房間繼續家務,對面端坐的少女低垂著眼,表情平和,彷彿對聽見的一切聞所未聞。
勞倫不懂為什麼要在她面前講述條件。不論她有什麼意見,都不可能反抗家主的決定。這簡直像是讓奴隸親耳聆聽奴隸商與買主如何討價還價,幾乎不忍卒睹。勞倫自己當然也無權置喙,但至少他已經習慣這種場面了。
不論將來他們的關係為何,現在他都只能將對方當成孩子看待。對德雷克說的玩笑話不過是為了安慰心急的前部下,讓他別繼續擔心眼前無藥可救的老頭子。
不過他現在有新的目標了。方才的震撼仍如同香水的餘香殘留,他起先還懷疑是悲痛過頭加上酗酒產生的幻覺,但心裡的確有股豁然開朗。
一切都是有理由的,他們的犧牲不會白費。問題是要怎麼開口呢?
勞倫越過茶湯飄盪的蒸氣,看向少女身後。
雕花椅後佇立著神色警戒的侍女,盯著他的眼神銳利到似乎只要他膽敢不敬,即使自己會被放逐或砍頭也會跟他拼命。年輕女子的臉頰圓潤,光滑沒有雀斑,髮色與卡琳相近,可能也有王國東部的血統。
但作為聊天話題有點強硬。勞倫思忖著,對刺耳的條約內容越感煩悶。
莫頓家只須提供一箱北方絲綢作為禮服的材料,還有一套全新的鎧甲與一面用老橡木做成的誓約之盾。後兩樣是騎士家族的習慣,作為往後會盡全力保護婚約者的象徵。
除此之外的花費都由邁爾斯特家支付,包含往後舉行儀式時宴請賓客與給神殿和地方聖堂的捐獻。但最昂貴的嫁妝,莫過於從亞瑟納請來的義肢工匠。
還不是普通的義肢。他看向瑞恩,老人陰沉的雙眼在聽見傑拉爾德複述相關字句時,激動的幾乎要突出眼眶。他再三確認細節,聽得勞倫都開始擔心對面表情冷淡的男人會不會當場勃然大怒。
「『亞瑟納莉亞魔導具與運輸商會會派遣精於製作魔導義肢的工匠兩名,前來阿伊瑟斯的莫頓宅邸或神殿——取決於當下梅莉莎.莫頓小姐的所在位置——為梅莉莎.莫頓製作品質優良、合乎使用的義肢。並會提供協助直到梅莉莎小姐能順利使用。』」
傑拉爾德意外地有耐心,又或著他根本不在意,順著老人急切又重複的問話,一遍遍從頭講述。
「但我也必須告知,魔導義肢能否運作順暢,有很大一部份取決於使用者的身體狀況。且這門技術只是從魔偶製作中延伸出來的實驗性計畫,無法保證梅莉莎小姐一定有辦法擁有如常人的身體。最糟的狀況就是她無法承受手術,導致死亡。」
「這就夠了。」晶瑩的淚水從瑞恩枯朽的臉龐滑下,他起身站到桌邊,朝兩位邁爾斯特家的人深深鞠躬。傑拉爾德沒有阻止,端坐在椅子上接受感謝。
「對了,義肢工匠有在做面具嗎?」瑞恩問道。
「我可以幫您詢問。」傑拉爾德收攏方才鋪開的文件,用那如常冷漠的聲音回答。
瑞恩了然地點點頭,把目光移向等待已久的勞倫等人:「我們還有些細節要討論,儀式日期之類的。這裡這麼悶熱,你們在這等待也辛苦。勞倫,你帶邁爾斯特小姐去露台透透氣吧!」
少女看向兄長,徵得同意後才跟著起身。
上到三樓他的房間前,少女好奇地望向那扇緊閉的門,他只簡短回答「客房」,就領著他們穿過廊道另一頭的拱門,來到了露台。
石製的圍牆約略到他的腰部,前後左右都被建築物擋住,但隱約能看見遠方騎士學院的高塔。露臺中間擺了張鋪了米白桌巾的小圓桌,他朝小桌揮手:「雖然比不上在莫頓的碎脊堡那般的風景優美,不過今天天氣很好,風也很舒服,請坐吧!」
侍女搶在勞倫出手前幫少女拉開椅子,看著他的目光依然警戒。勞倫無奈地笑了笑,也跟著坐下。
氣喘吁吁的瑪妮像是早預料到般,端著新的茶點出現在拱門後。銀製托盤上飄出熟悉的香氣,勞倫有些驚訝地回頭,恰好與倒退著離去的瑪妮鼓勵似的眼神對上。
或許整個家裡對這樁婚約抱有最多正面期待的,就是開朗溫柔的女僕瑪妮了。對瑞恩來說是為了梅莉莎,對傑拉爾德來說或許是可憐妹妹僅能找到的安全歸宿,對他而言是為了補償。那對格雷呢?
「這是用莫頓領產的蜂蜜製作的餡餅,是瑪妮的拿手甜點。甜味厚重,可能跟妳習慣的味道不同,配著茶嚐嚐吧!格——梅蕾迪斯小姐。」
她已完全沒有半點那個莽撞冒險者的影子。細軟、充滿光澤的黑髮收攏在腦後,用一枚鑲著綠松石的髮飾扣著。通常貴族侍女們比較喜愛藍色的最高級品,眼前這枚的成色卻是與格雷眼色相似的綠中帶藍。
深綠鑲金邊的外袍長至及地,只露出一小截刺繡鞋尖,雙手帶著同樣深綠的手套,將手腕到手肘處完全覆蓋。
但最大的變化還是在臉部,不知道用了什麼化妝技術,佔據半臉的糾結傷疤此時只剩淡淡幾條影子,即使在陽光下也幾乎沒有破綻。總是閃現著興奮與期盼的湖水綠雙眼,在纖長的睫毛下有禮地看著他的胸口,沒有對上他的視線。
「非常感謝您的招待。我就不客氣了。」
橢圓形的餡餅做成一口大小,酥鬆的外皮脆的恰到好處,能用最近流行起來的兩齒餐具輕鬆叉起。餡料也調得稠了點,不會輕易溢出。他在心裡讚嘆著瑪妮的巧思,卻也不覺回想起大口啃著碎片紛飛、糖漿四溢的原版餡餅的痛快。
「離開了森林、進了城牆。我們就都得活成旁人期待的樣子啊!」他徒手拿起第二塊餡餅,感嘆道。
「莫頓大人這般地位也有這種煩惱嗎?」
她的聲音依然低沉,但聽得出是女性的聲音。
「人受外表蒙蔽的程度超乎想像。就像妳覺得我備受景仰、聲名顯赫,應該能完全遵照本心活著吧?但事實是我處處受牽制,是大公與貴族們掌中的玩物,一舉一動都戰戰兢兢,活得不比六百年前的奴隸有尊嚴,只是我不須時時擔心挨打受凍。」
他面露苦笑,端詳著少女的臉龐。端正細緻的五官像個製作精巧的人偶,如果不是臉上的傷絕對會成為眾貴族競相爭奪的對象。
但不對,格雷的魔力如此龐大,即使有傷應該也阻止不了那些還妄想「配種」出強大魔法師的腐敗諸侯。何況即使盛傳邁爾斯特與主家不合,但畢竟是那個勒舒爾茲,掌管王國三分之一糧食的大貴族,這點阻礙與其後潛藏的利益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這世上誰不是奴隸呢?」
她笑了,抬頭看向燦爛得刺眼的藍天。
「『請允您的僕人宣揚您的威光』。在古埃德語中僕人就是奴僕,也就是奴隸。我們所有人都是女神的奴隸。雖然這也有歷史因素,那個時代的奴隸大概與維薩托大學士時期的定義不一樣。我們——」
侍女發出小聲的輕咳,無奈之情溢於言表。她默默拿起茶杯啜了一口,低聲說:「失禮了,這只是我個人出於求知的見解,請您別在意。」
德雷克在他身後竊笑,引來侍女的狠瞪。勞倫拿起雕刻細緻的銀叉在指尖轉動,感到有些意外:「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見妳說禱詞呢!」
「希望您不要誤會,我的確是水之女神的見習教士,之所以不常祈禱只是因為——嗯……因為我比較喜歡亞瑟納當地教派的解釋。『祈禱要身體力行,而非徒然誦唸』。當地的女神教受火神信徒的影響深遠,邁爾斯特離亞瑟納領也不遠,多少會有所接觸……」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讓這番聽來挺真實的辯解越發地不可信。一直將雙手交疊、置於腰前的侍女忍不住扶額,瞥見勞倫的目光後立刻收回手輕輕欠身致歉。
他眨眨眼表示不在意,感到有些高興。
至少她的身邊還是有著真正關心她的人在,不是全然地孤獨。傑拉爾德的舉動也可能不全出於家族利益,畢竟他還是看不出這樁婚約哪裡能幫助到邁爾斯特。
他隱約察覺到可能的理由,但那並非他的使命。勞倫深呼吸,吐出悠長的一口氣,若無其事地說道:「很棒的一句話。憑行動彰顯神靈威信的確勝過單純的話語,我非常贊同。女神與我們同在,自古皆然。」
少女的表情僵住了,眼底閃過一絲驚恐。沉默片刻後,她朝空無一人的拱門瞥了眼,才咬牙回道:「僅榮光在此,衛徒所求非在。」
蜜色頭髮的侍女一臉困惑,眉間緊皺。他看不到德雷克的表情,但他可以事後再解釋,聰明的臨時侍從不會多言。
兩人說的是古埃德語,聖典的語言、千年前的昂格里貴族從神靈處獲賜的奇蹟之語。現今的禱詞為了方便傳播都翻譯成了通行的埃德語,古語只剩下神殿與少數貴族通曉,能順暢使用的更為罕見。
剛才少女不經意地透露出她對古語的知識,他決定賭上一賭,事實證明他賭對了。
他克制著內心的激動,思緒飛速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