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情感與思緒被從角落翻起,整個人彷彿被拋進了暴風或漩渦中,傾刻間被席捲而來的巨岩或水流碾成碎片。
「您找我嗎?雷歐納德大人。」
窗外的光輪還差少許才是滿月,他的主人站在高聳的窗前,一頭金髮有如黃金雕成的波浪,在月光下搖曳生輝。脫去甲冑的男人身形瘦削,穿著一身苔蘚般深沈的黝綠,在沒點燈的暗室裡形似驚悚故事裡的鬼魅。
這段時間懷亞特幾乎夜不成眠。他原以為等婚約順利談成就能真正放鬆下來,雷歐大人的笑容卻依然令他不寒而慄。聽著從那對朱唇吐出的殷勤祝福,他只能聯想到毒蛇的吐信。
這是對自己效忠的人最惡毒的咒罵,他不可能說出口。在思緒間隙裡閃現的鮮紅卻遲遲不肯消退,每晚在夢中折磨著他。
他抓住所有空檔跑去騎士學院的老伊卡聖堂參拜。說是祈禱,實則是懺悔。祈求老伊卡能重新將平靜賜予他混亂的心靈,讓他能如常效忠其主。
祈禱帶來的安心往往持續不到半天,只要看見雷歐的臉,甚至只是聽見鐵靴的腳步聲,他就會再度陷入恐慌。以致於他連梅蕾迪斯的面都不敢見,深怕如果她道歉了,自己就會立刻失去控制,脫口將一切和盤托出。
神啊!我難道做錯了嗎?雖然一開始是為了安娜,但我現在是真心地想保護梅蕾迪斯大人的!誓言不就是這樣的嗎?
「並非如此,我可悲又可憐的懷亞特。」
優美的嗓音穿透他的腦殼,直抵耳膜深處。這種彷彿看透他內心的情景不是第一次了。懷亞特戰戰兢兢地踏入房間,帶上門。正要習慣性地在主人身前單膝下跪,雷歐卻扶住了他的手臂示意他站著就好。
那對碧綠的眼眸洋溢著憐愛,幾乎令他湧起惶然的感激。
這是他誓言效忠的主人,是他最敬愛的大人。
不對。雷歐納德是個狠毒的男人,你是被操控了,清醒一點,懷——
比他略矮的男人一掌按住了他的頭頂,強大的力道喚起了深埋的恐懼。懷亞特自腳底開始劇烈的顫抖,他將雙手在胸前交握,哀聲祈求:「大人,拜託您!我能記得的都告訴您了。所有人、所有的對話!您要是需要我也能寫下來,拜託您……」
「果然解除了啊?真是令人佩服。」
雷歐嫣然一笑,懷亞特從來不知道男人也能有這麼嫵媚的表情,但他絲毫不覺得興奮或害臊,滿心想著的只有如何從那銳利的毒牙中活下來。
「你說都告訴了我,但你不記得的部份呢?譬如說你睡著之後。中間也有段時間是分開的吧?我說的是片刻不離,指的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片刻不離。」
雷歐搖搖頭,語帶遺憾。
「安娜可比你值得信賴多了。在我可憐的蕾格醒來前她完全沒有睡呢!果然當初應該讓她跟著,而不是選擇沒用的你。」
聽見戀人的名字,懷亞特感到全身如墜冰窖的戰慄。他想掙脫頭上的利爪,匍匐在地用全身表達他的忠誠。但雷歐絲毫不願放鬆,他瞬時明瞭了這人不讓他下跪的理由,只能張嘴祈求寬恕。
「請您別這麼做!下次、不!我知道這次我犯了大錯,但我以這條命起誓,如果有下次,我絕對不會讓您失望!請您放過安娜,還有——」
「還有什麼?」
雷歐困惑的模樣像個天真的孩童。這人知曉自己容貌上的優勢,把這點運用地淋漓盡致。從來沒有人能看透那爽朗的笑容、察覺到他的本性。除非雷歐確定他能將對方完全掌控。
箍在頭上的手力道加重,懷亞特痛到淚涕交錯,卻不敢鬆開祈求的雙手。
「看看你,多麼令人憐憫。」雷歐嘆道,稍稍放鬆了力量。
「……拜託您,只有安娜,別傷害她……」懷亞特喘著氣,哀求著。
「那是當然,」雷歐微微一笑,彷彿他說了什麼蠢話。「安娜一直都做的很好,蕾格也很依賴她。我怎麼捨得失去這麼有能力的人才呢?好了,放輕鬆。」
他說完,懷亞特眼前立刻陷入黑暗。無數道激烈的炫光閃過,雷歐的手指彷彿戳穿了他的頭骨,整隻手掌埋進他如炭燒灼的腦袋裡,毫不留情地攪動。
各種情感與思緒被從角落翻起,整個人彷彿被拋進了暴風或漩渦中,被席捲而來的巨岩或水流碾成碎片。
他聽見了尖叫、聽見了哀號,那聲音卻尖細高亢,明顯不是出自於他。他聞到了身上的腥臭與酸腐,還有令人無地自容的恐懼的味道。男人溫柔的嗓音說著勸慰的言語,手中的銳光卻沒有一絲猶豫。
遠處傳來一聲失望的嘆息,四周劇變隨之消去。
「都調整過術式了,看來還是沒辦法讀取睡眠時的記憶。算了,再研究看看吧!」
清澈的嗓音倏忽貼近,懷亞特茫然睜開眼,看見雷歐蹲伏在身前,輕輕按住他的肩膀。
「說來真奇怪,老伊卡的誓言是絕對無法動搖的,你是怎麼在背誓之後活下來的?」
不是您為了折磨我嗎?懷亞特心生疑惑,但他不敢說出口。默默看著男人起身,在窗前來回踱步。
「誓言的本質、目的的重合、發誓對象的轉移。」雷歐喃喃自語的模樣與梅蕾迪斯非常相似,表現出來的個性卻天差地遠。一個害怕傷害他人,一個卻以傷害他人為樂。「原來如此,你真是個受眷顧的傢伙!」
雷歐大笑,再度蹲到他身前,用力拍著懷亞特的肩膀。
「我說過我會懲罰你吧?托你的福,我想到了一個最棒的懲罰方式!」
「雷歐……大人?」
喉中發出異常沙啞的聲音,他想從地上爬起,手臂卻虛軟無力。金髮男子笑得越來越開懷,一個可怕的念頭逐漸鮮明。懷亞特不敢置信,左手無意識地搜索胸前的護符,卻怎麼都撈不到。
除了得知梅蕾迪斯醒來的那天早上,他從來沒看過雷歐笑的這麼燦爛。
「難得你憑著自己的意志打破了洗腦狀態,這份努力的成果我怎麼能輕易剝奪呢?你可是值得紀念的第一位。」
雷歐拍起了手,說著真心的讚嘆。
他不是唯一一位?難道說安娜也——
「您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傷害安娜?」懷亞特聲嘶力竭,手臂徒然揮舞,被雷歐輕而易舉地避開。
「可憐的懷亞特,你真的很天真呢!那可不算傷害,她對蕾格的愛戴是真心誠意的,我只是稍微推了她一把。」
男人滿足的表情就像他剛完成了什麼曠世之舉,要不是此刻的懷亞特知曉一切,那抹微笑絕對足以令每一個見到的人,不論男女都為之沈醉。
「你不是想保護蕾格?這點小事應該不算阻礙吧?你就一邊懷著這份甜美的恨意,一邊盡你所能地保持忠誠吧!可不能被蕾格發現,也不能跟任何人求助。因為沒有人會相信你。」
雷歐面色愉悅,大步跨過他顫抖的身軀,小心避開淺色的衣擺。
「接下來就麻煩妳了。」他猛然拉開門,對門外臉色發白的侍女微笑。「懷亞特好像喝多了,作為未來的妻子好好照顧他吧!」
「是的,雷歐大人。」安娜呼吸急促,握在胸前的手發出激烈的扭攪聲。
雷歐讚許似地拍了拍她僵硬的肩膀,步履輕快地踏出房門。
在安娜的攙扶下懷亞特用手肘撐地,從酸臭的胃液裡抬起上身。他沒有說話,只對著門外的背影深深跪拜。
彷彿背後長了眼睛,雷歐優雅回身,俊美的容顏掛著毫無邪氣的溫和笑容。
「別忘了妳是怎麼得到這個地位的。做好妳的本分。」
在安娜惶恐的吸氣聲中,懷亞特緊緊抓著她的裙擺,直到腳步聲遠去。一確定那可怕的男人走出聽力範圍,懷亞特猛然起身抓住安娜的雙臂。
「我們逃走吧!逃到他追不來的地方!為了婚禮我有一筆積蓄,藏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看是要去菈馬席還是貝特瓦,我們一起逃吧!」
「你冷靜下來!」安娜驚恐地摀住他的嘴,她掌間還有著香膏的氣味。「我是不會逃的。我不可能丟下梅蕾迪斯一個人。」
懷亞特一把拉下她的手:「即使要繼續待在那個惡魔身邊嗎?」
安娜臉色蒼白,口裡發出無聲的呻吟。懷亞特伸手按著額頭,感覺血流還在腦中激烈竄動。
「我當然也不想丟下梅蕾迪斯大人。她如果繼續待在這個受詛咒的家裡,絕對不會有平穩的日子可過!」
「但現在有莫頓大人可以保護她!妳今天也見到了吧!他是我所遇過最正直的騎士!梅蕾迪斯大人在他的庇護下不會有事的。諒雷歐大人也不敢對阿伊瑟斯大公的家臣下手——」
「雷歐大人說得沒錯,你真的太天真了,懷亞特。」安娜的眼神充滿悲痛與失望,按著他雙唇的手掌指尖嵌進了他的臉頰。「來吧!你該換套衣服,好好地睡一覺。明天——」
望著門外深不見底的廊道,安娜打了個冷顫。
「要收拾行李,還有很多事要辦。」
「你是不是太急躁了,雷歐納德?」
兄與弟在月光照不到的寂靜迴廊相遇,牆上的魔導燈在短促的閃爍後徐徐亮起,照見了兩人幾乎沒有相似之處的臉孔。
傑拉爾德仍穿著會面時的黑錦緞上衣與外袍,四處奔波之下頭髮仍一絲不苟地貼合著彼此,與任金髮隨意披散在肩上的雷歐形成鮮明的對比。
「太急躁的是您吧?代理領主大人。」雷歐轉過身,左手按著腰帶,面露嘲諷。「也不等父親大人回覆就擅自決定,國王要是用這當理由反對婚約,處境最糟糕的可是您喔!」
「這點你不用操心。」傑拉爾德毫不動搖。「逼迫的太緊,他們要是逃走了,整個邁爾斯特都會被拖下水。」
「那兩個人是不可能背叛我的。」像是聽了太多次,雷歐厭煩地揮手。「愛情與友情,還有感同身受的處境,像他們那樣的人會被自己的善良緊緊捆住,做什麼都絆手絆腳。」
傑拉爾德沒有回話,但雷歐從兄長的眼神裡看出他同意自己的說辭。望著似乎沒打算就此放過他的傑拉爾德,雷歐往前一步,憤恨地說:「我倒是想問你,為什麼選他?幫梅蕾迪斯找個行將就木的老頭算是為她好嗎?」
傑拉爾德眉間微蹙,語調微微拉高:「就是因為他行將就木。再怎麼忍耐,也只須再忍耐個十幾年,那時梅蕾迪斯依然是適婚年齡。」
「你怎麼知道?他老哥可還活得好好的,如果我成了那副模樣可不願繼續死撐活拖,會在還拿得動劍的時候想辦法戰死,或乾脆自盡。」
「措辭,雷歐納德。」
雷歐哼了一聲,雙眼滿佈殺氣,但手仍只按著腰帶,沒有更多的動作。
「勞倫.莫頓現在是行屍走肉,對抗魔族之戰讓他身心俱疲。對於曾經馳騁沙場的老將而言,失去能施展身手的戰場,就等於失去了活著的意義,不會多久的,雷歐納德。」
傑拉爾德漠然說著猶如死刑判決的冷酷話語,聲音裡沒有絲毫同情。雷歐知道繼續爭論兄長也不會改變想法,煩躁地敲擊短劍劍柄末端的金屬球,說出另一個憂慮。
「你真的相信這樣就安全了嗎?其他家族或許會害怕,但亞瑟納大公那種偏執狂,如果他發現勒舒爾茲家根本不知道這次的婚約,隨時有可能撕毀密約。」
「伯父不會反對的。」
「你知道了什麼?」
雷歐瞇起眼,但傑拉爾德沒有回答。
「與今次交流過的家族道別後就要返回邁爾斯特了,收拾你的行李,別落下任何東西。」
魔導燈的光芒再度閃爍,黑影般的男人越過雷歐,走向迴廊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