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終抵。十月過去一半的第一天,阿伊瑟斯成為了名符其實的「霜雪之城」。
「這就是罪人的末路!」
高大的黑袍男子將血肉糢糊的頭顱高舉,嗓音雄渾猶如騎士的戰吼。處刑台下群情激憤,揮舞著白花護符與配戴多日的藍白絲帶,在紛飛的細雪間猶如激烈的波濤。
一名穿著黑灰襯衣的年輕男子臉上懷著憤怒與極度的哀傷,將一團染血的灰藍色布用力丟向處刑台。
異常沈重的布團擦過頭顱的側面、原先應該有耳朵的地方,撞向臨時搭建起的平台邊緣。布裡包裹的石塊崩裂四散,噴灑在最前方的圍觀人群臉上、身上,劃出細細血痕。
但沒有一個人出聲責罵,他們甚至沒有回頭搜尋兇手,依然仰著頭,對著處刑人手中的物體咆哮咒罵。
被鐵鉗與烙鐵折騰過的肉塊連要說是人都很勉強,唯一辨認得出的特徵是被血污覆蓋大半的金髮。糾結髮絲在炭火的火光下燦如黃金,僅剩的一隻眼茫然反射著人群的怒火,已無一絲生氣。
濃稠的血液滴落地面,鬆軟的新雪立刻融化,在平台下聚集成一窪如同影子般的深紅水潭。
同樣穿著黑袍、繫著白色繩索當腰帶的光頭少年和肥胖的同伴走上台,一起把掛著死者扭曲肢體的車輪用舊石磨立起,向群眾展示他們剛才一番勞動的「成果」。
血液流進磨石間,沿著縫隙從石磨嘴流出,漫過高大男子的腳下,流進下方的水潭。人群立刻湧起歡呼,讚嘆著神敵伏法、正義得勝。
「願你乘著石舟抵達星河深處。」
少年喃喃自語,輕輕握住屍體殘餘的手指。他的同伴緊張地瞥了他一眼,呶呶嘴示意台下緊盯著這一切的白袍教士。
少年迅速把頭低下,但是沒有放開手。身後加熱烙鐵的火爐令他汗水淋漓,他回想起一個星期前,與罪人初次見面的那一天。
願諸神眷顧彼此,我是「奧維岡.拉奇爾」。我很少造訪阿伊瑟斯,有何失禮之處請您見諒——
「外面在吵什麼?」
安娜推開窗戶,馬車旁的護衛騎士立刻湊近低語:「是處刑,麥爾小姐。聽說是執行邪教儀式、召喚出魔族的大惡人。」
「誰?」
梅蕾迪斯正在聽奧菲莉亞解釋為什麼蘇瓦石不是礦物,聞言迅速抬起頭。安娜板著臉,對騎士點頭致意,「啪」一聲關上了窗板。
「可別說您想去看。這不是適合淑女的活動。」
「我沒有要看。」
她在宅邸地下看過的屍體還嫌少嗎?
「很重要的事,幫我問他是誰被處刑?」
安娜仍懷疑地皺眉,但還是依言再度打開窗板。
聽完騎士的回答梅蕾迪斯陷入沉默,奧菲莉亞伸手揮了揮發現她都沒反應,無奈地倒向柔軟的椅背,跟安娜一起嘆氣。
奧維岡.拉奇爾的處刑……但莫頓大人跟德雷克都說,那個年輕貴族墮落成了魔族,而且已經死了,神官確認無誤。那現在被處刑的是……替身嗎?
「要彰顯權威……」
聽見她的低語,座旁兩人都浮現不安,但梅蕾迪斯視若無睹。
您還有場硬仗要打呢!莫頓大人。
阿爾看著經過的金髮騎士與其侍從驚訝地睜大了眼。侍從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但只是點頭致意,並未停下與他交談。
「懷亞特先生真的是騎士啊……」
他低聲驚嘆,一邊快速驅動腳步跟上前方紅髮的壯碩男人。
大公府邸的廊道寬敞深長,幾乎跟亞特沃的大廳一樣高聳。巴拉德伯爵的訓話從他們在大門前下了馬後,一直持續到剛剛。
過去的阿爾會覺得受辱、覺得不耐,但經歷過冒險的他,在格雷的震撼教育還有奧托的直言下,開始能察覺到父親這些尖銳刻薄的言詞,其下隱含著對他的沈重期待,甚至在他耳中比起一向的溺愛之詞更像是褒獎。
「往後我會繼續努力,成為配得上巴拉德之名的人。」
伯爵停頓了一下,回望的紅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轉回前方,只從那高大的背影發出低沉如鐘鳴的回應。
「很好,我對你另眼相看了。」
阿爾還來不及高興,伯爵就快速邁步,在侍從模樣的男人的指引下走入等待室。
「看來那件事可以交給他去辦……」
巴拉德大人在沙發上舒展筋骨,示意阿爾在窗邊坐下,自己閉目養神,似乎無意繼續交談,只剩阿爾因為剛才聽見的低語疑惑頓起。
「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不過一切似乎都在妳的計畫之中。」
阿伊瑟斯大公斜倚在雕刻著展葉大樹的木椅上,對著大窗前有著琥珀色頭髮的女子沉聲說道。
他富有磁性的聲音因些微的怒意顫抖,換作是剛才來晉見的任何一位貴族,只怕此時已冷汗直冒,跪地祈求寬恕。但女子只是輕輕一笑,繼續用那對與大公輪廓相似、只有顏色稍淡的眼眸,凝望著下方的雪白市景。
廣場上的火光在燦白街道與灰藍建築間,猶如畫布上的一抹鮮紅惹眼。費德麗卡目光繼續向北,對細小到猶如蟻隊的馬車列流露出溫柔的眼神。
「我很想接受伯父您的讚美,但可惜,我只是想實現一位可憐少女的願望。」
「與莫頓家的婚約也算嗎?」大公嗤之以鼻。
「這件事我也大吃一驚呢!」嘴上說著訝異,柔美的臉孔卻無一絲動搖。「傑拉爾德會是個優秀的領主。他深知何時該讓理智佔上風,何時又該屈服於利益。即使會招人怨恨,他也絕對不會讓他重視的一切受到傷害。」
「邁爾斯特家的人都有著銳利筆直的意志與內心,這根刺剛巧落在了讓您困擾的位置,這實非我意,亞德里安伯父大人。」
面對不露一絲破綻的優秀姪女,大公積累的怒火猶在,卻被另一股更強烈的情感覆蓋。他無奈苦笑,伸指滾動桌上虹彩紋樣的金屬球。
「因為那個女孩的到來,我想消除王家敵意的計畫失敗了。菲斯托與賽勒菲爾目的得逞,此刻想必正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大肆慶祝吧!」
他的語氣憤恨,彷彿恨不得能衝入對方宅邸,將之拘捕。費德麗卡保持著笑容優雅旋身,回到擺了白瓷杯的木桌前,鮮紅色的寬大衣袍如同綻放的豔麗花朵。
「您說得應該只有菲斯托伯爵吧?她早有穩定的素材來源,拉奇爾家不過是掩飾來源的障眼法。」她端起瓷杯嗅聞,面露懷念。「您也是很喜歡惡作劇呢!」
「茶不是我泡的,茶葉也不是我選的。這樣無端咎責很失禮,你說是吧?巴拉德?」
劍拔弩張的氣氛奇異地煙消雲散,大公一改嚴肅的面貌,對著站在門邊陰影處的紅髮青年俏皮地挑眉。
生得一副標準巴拉德外貌、全身深藍,胸前有巨樹盾家徽的年輕人以手撫胸,恭敬行禮,口中卻以略帶訝異的嗓音回應:「尊貴的大人,奉茶的確是侍從的職責,但要與殿下這等身份相匹配,卻是我等卑微之身無法抉擇的。您是否因事務繁忙忘記了呢?」
大公聞言拍手大笑:「看啊!費德麗卡,那個嚴肅古板的虔誠伯爵也能生出這樣有趣的兒子!前一位侍從實在太守分際,我都要被憋死了!」
「您從前就很讓人困擾呢!父王常常跟我抱怨。」費德麗卡啜了口已無熱氣的茶,眨了眨眼。「這也是您如此中意勞倫.莫頓的理由嗎?因為很有趣?」
「老太婆既然認為他沒用了,我撿回來不是正好?王兄雖然憂心忡忡,但實則高興得很,認為我們能幫忙吸引有異心的貴族。巴拉德且不說,瓦爾德與麥森伯格一直都蠢蠢欲動,只是他們玩不過菲斯托,弄得現在進退兩難、狼狽不堪的下場。」
他陰險地笑了,將金屬球拋到半空,再牢牢握住。深邃、毫無老態的俊美容顏充滿愉悅,彷彿剛才的憤怒全是假象。
「現在騎士團聲勢大漲,過去他們扯後腿的行徑成了再顯眼不過的污點。」
費德麗卡仍掛著笑容,但眼中無一絲笑意。白瓷杯裡的茶水色澤淡薄,幾乎如同清水,令人無法聯想其中蘊藏的苦澀有多麼強烈。
「儘管如此,讓騎士團成為標靶仍是個危險之舉,一不小心就會引得失職的罵名。這樣衝動行事不像您的作風,我所認識的伯父大人可是願意在古老的修道院裡,穿著最簡樸的修道服,以寶貴的十年光陰換取王國政局平穩的偉大之人。」
大公搖了搖頭,眉宇間浮現失望。
「人是會變的,費德麗卡。不論是突如其來的靈光一閃,還是命運投來的渺小礫石,天平的支點總會不斷變化。曾經的我心甘情願為王兄拋棄一切,曾經的我也以為女神會是人類的救贖,直到——」
他停頓了一下,手中的圓球隱隱發出微光。費德麗卡靜靜放下瓷杯,不經意瞥向書房一角盛開的潔白花束,與前方玻璃燈罩下點燃的藍白蠟燭。
「現在我也依然認為女神是人類的救贖,只不過我放棄了等待救贖降臨。奇蹟需要由人的意志來引領,就像梅蕾迪斯.邁爾斯特從深淵之底生還一樣,她必定是在那片絕望裡看到了當行之路。」
陰影中的紅髮青年面露崇敬,衣領上露出的銀鍊在天光下如溪流的波光閃爍。費德麗卡感到心中的不安獲得了應證,調整身姿讓背脊沉進柔軟的靠墊,合起潔白如玉、指節纖長的雙手。
「亞德里安伯父。」
她柔聲呼喚,目光仍盯著姿態無懈可擊的侍從。
「怎麼了?親愛的費德麗卡?」
聽見她變換了稱呼,大公也一改嚴肅的態度,變成慈祥和藹的長輩。
女子嫣然一笑,侍從瞬間闔上眼,倚著門板跪坐到地上,陷入昏睡。
大公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厲聲責問:「妳這是在做什麼?費德麗卡?」
他迅速從桌後起身,前去探詢侍從的氣息,確認青年無恙,才鬆了口氣。
費德麗卡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面對凜然走到她面前的盛怒男人,面無懼色。
「伯父,是誰改變了您?」
「妳在說什——妳是在質疑我被人洗腦了?對我?」
大公愣了一下,怒極反笑。手中的金屬球迸發出強烈的光芒,下一秒就被壓縮成更紮實、只剩指節大小的扭曲團塊,落到地毯上。
「我知道妳對我的行動很不滿,但我很清楚這一切都是依循著我的自由意志。」
男人結實高大的身軀因憤怒顫抖,強烈的壓迫感充斥身周。
「洗腦成功的條件之一就是被洗腦者的魔力要低於施術者,其二就是對方的意志薄弱,或正處於恐懼。妳的意思是這座城內有人力量高於我,且足以威脅我?」
費德麗卡毫不動搖,堅定地說道:「這世上的確有著不是王族,魔力卻遠高於王族之人。正是您剛才提到的邁爾斯特家的梅蕾迪斯。當然,我並不是說她對您做了什麼,她的個性也不會這麼做。我只是想提醒您,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大公皺起眉頭,雖然仍處於盛怒,但似乎逐漸冷靜。
費德麗卡換成擔憂的面貌,仰頭說著:「我的一字一句都是真心誠意,沒有任何汙辱您的意思。我只是希望您能放下自尊、仔細回想。這段時間有誰頻繁與您見面?不論是在這裡還是其他地方。」
「討論市政一向都是在市政廳,這裡只有讓騎士團的人或我信任的貴族過來。」
他面露煩躁,不過還是開始細數可能的人物。費德麗卡注意到他不斷朝角落的聖壇靠近,悄悄起身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大公前方,凝望著那對暗如夜空的眼眸。
「不可能,他們都沒有能力洗腦我。」
短暫思索後大公這麼斷言,正好迎上費德麗卡的視線。
「神殿呢?」
費德麗卡短促低語,聲音細如蚊蚋。
「神殿?」大公啞然失笑,不可置信地搖起頭。「的確為了討論儀式事宜,艾佛曼殿長有來過幾次。但那個男人十足虔誠,雖然出身高貴,卻願意拋棄家名,發誓將一生奉獻給女神。」
「那些死板的教士可是聲稱操控心智的魔法對靈魂是極大的褻瀆。而且女神的神蹟之一就是清除蠱惑,怎麼可能……」
費德麗卡沈默不語,只伸手輕輕按著胸前的盛開白花。那對深沈眼眸頭一次現出驚慌,大公咬牙握拳,眼神彷彿在詢問她有無證據。但姪女身上的女神象徵已說明了一切,他後退了一步,頹然坐到沙發上。
侍從的鼻息與燭火撲朔的聲音在寂靜書房裡極端刺耳,費德麗卡緩步走到椅背後,背對著大公用指尖輕抵他微顫的肩膀。
「猊下全然地信任我,」她的嗓音低沉哀傷。「這是身為祭品的幸與不幸。」
「……妳真殘酷。」大公沉默半晌,似有所悟地沉吟。
費德麗卡輕笑,再度轉頭望向寬敞的大窗。
「所以這是我的贖罪。」
——《自由之靈》第一部《歸來的旅人之歌》——
—完—
預告:
尚有後記與第二部預告,盡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