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已然唱盡的情歌(#3)
晚上,我們聚在男生的房間玩桌遊,直到玩累時早就已經超過晚上十二點了,於是我跟小霜便回我們自己的房間。
一洗完澡,小霜也不整理頭髮,便一股腦地攤在床上。
「嗚哇!超大雙人床!喔不,是單人床太大了看起來就像雙人床!咕嚕咕嚕咕嚕!」
陳霜一邊鬼吼鬼叫一邊在床上滾來滾去,我不禁苦笑。也對,昨天住的是民宿、前天參加音樂祭更是只有帳篷而已,躺得背都痠死了,今天住的遊樂園飯店是整趟旅行最豪華的了。再加上五天累積下來的疲勞,很難讓人不想躺在床上發瘋。
「芷晴,給我開瓶酒。」
「哈哈,好啦。」
我拿了兩瓶早就放在冰箱冰好的海尼根,一瓶貼到小霜臉上,這毫不意外地讓她「咿!」叫了一聲。
我們乾杯,喝著啤酒,聊起這趟旅行的點點滴滴。
「話說回來,這種時候應該要來聊聊感情吧?」陳霜冷不防地說道。
「聊感情?」
「對啊,兩個女高中生在深夜的旅館裡蓋棉被純聊天喔?手上還有啤酒,這一定要來聊聊愛情了吧!」
「這又不是畢業旅行!而且我們已經可以合法喝酒了啦!」
「這哪裡不是畢業旅行!我們去了海邊、白痴風景景點、遊樂園、還住在遊樂園的飯店裡耶。」
「好、好像蠻有道理的。」
這的確是場廣義上的畢業旅行。不,不如說像我們這樣在升學前夕進行的旅行,也許才算是真正的畢業旅行也說不定。
「妳就說說啦,剛剛的摩天輪怎麼樣?跟李誠雨轉圈圈的二人世界耶!」
陳霜盤坐在床上,一邊這麼說一邊像鐘擺一樣晃動著上半身。
「所以,妳對他是怎麼想的?」
陳霜一臉期待。
「這⋯⋯」
哪怕多多少少預測到小霜會問這樣的問題,我一時還是沒辦法反應過來。
我是怎麼看待李誠雨的?
其實,我心中早就有答案了。
早就有準備好的答案。
因為我無時無刻都在如此問著我自己。
在和他交往之前、和他約會的時候、獨自彈琴的那個時候、在大雨的頂樓裡被他抱住的時候、畢業典禮的時候、旅行的時候⋯⋯
我一直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所以,我有自信說出我所了解的他。
只是,我害怕將那答案編織成話語,一旦說出口,就等於沒辦法再忽視這份情感了。
但是,我又覺得自己不能再躊躇不前,於是,我踏出那一步,將心中純粹的想法告訴小霜。
「我覺得,我最近越來越受他吸引了,他那種單純又熱血的個性總讓我移不開眼神。每一次看到他對我笑,除了開心之外卻有一點點悲傷⋯⋯我想,一定是他喜歡我的強烈情感傳遞過來的關係吧。」
聞言,陳霜的表情不禁變得凝重,畢竟我說出的是相當沉重的東西。大家雖然表面上調侃李誠雨單戀我的事情,常常對此開玩笑,但一旦認真地正視這種感情,任誰都會感到沉重吧。
「但是,我漸漸懂了。我之所以會受到他吸引,一定是因為他的『那種個性』;而我之所以注意著他,也是因為他是『與我相反的存在』,他不是我缺乏的一角拼圖,而是我這片拼圖的反面⋯⋯」
我很羨慕李誠雨的直率和熱血,我失去了鋼琴、失去了那些國中時光,所以才會對他無比羨慕、無比憧憬。他對生活的熱情、對喜歡的人事物投注一切的那種真誠——那就是我在我十八年的人生中所失去的東西。
我因為羨慕他的熱忱、因為自己缺乏這份熱愛,所以誤以為『我只要成為他就好了』。
但看著李誠雨,我便知道這樣是不對的。
我只是擅自把理想的自己投射在李誠雨身上。
但我依然是現實的我自己。
「那妳覺得,那種感情會是喜歡嗎?」
「⋯⋯我很清楚,那不會是我對李誠雨抱有的感情。」
將現實說出口的瞬間,內心感到一陣極端的刺痛。我不禁感到無可奈何。
在和李誠雨相處的過程中,我不斷地想要探尋著他喜歡我的心意,想要複製貼上同樣的心意去回應他⋯⋯但我卻做不到。在那琴聲中,我只是再次揭開國中往日的傷疤而已。
但李誠雨卻撫平了那傷口,宛如在荒野裡下起的驟雨,滋潤了那乾涸的往日。那雨很細膩、很溫柔,就像李誠雨一樣。
——妳應該是為了在我身上尋找某樣事物,才提出情侶遊戲的吧?那麼,妳想繼續從我身上尋找也好、想就這麼放棄也好,不論是哪個,我都會尊重妳的決定。
畢業典禮那天,李誠雨這麼對我說。
結果,我還是根本不懂愛。我依然沒有找到我的「答案」,如果有天我找到了,我相信也許我就能懂得去愛與被愛。
即使如此,我並非一無所獲。這趟長達七年的漫漫長途,還是留下了些讓我能打包帶走的回憶,那些回憶會成為行李,讓我拖在人生的鐵軌上繼續向著未來邁進。
「那麼,妳要怎麼做呢?」
——不喜歡他的話,妳要怎麼回應他的心意?
陳霜凝視著我的眼睛。
我也回望她。
「我還記得,聖誕夜那天⋯⋯ 阿賢被我甩掉的那時,他就像靈魂被挖開一個洞一樣,而我知道害他變成一具空殼的人就是我。我不希望,那會再次成為某人失去我時的反應。」
也許就如李誠雨所說,我當時斬釘截鐵地甩掉許明賢可能是正確的選擇。但是,正確的作法往往傷人,許明賢肯定需要以大量的時間去承受那份失戀的痛苦,沉溺在無數個充斥著後悔與自我厭惡的夜晚裡、讓時間漸漸地把空洞的內心填滿回來。
而我,唯獨不想傷害李誠雨。
「芷晴,不是說別再提他的名字了嗎?」
「現在已經沒差了吧,小霜。」
我面無表情地把陳霜帶刺的話語還回去。
「哼。」
良久,陳霜只是輕哼一聲。
她作勢想要一口乾掉啤酒,但剛拿起來才發現自己的酒罐已經乾了。結果她竟然搶走我手中喝到一半的酒罐,把它一飲而盡。
她「哈啊!」地叫了一聲,然後撇頭看向窗外的夜景問道。
「餒,芷晴。」
她的聲音中只有寂靜,眼神飄移地看向窗外,彷彿在那沒有星星的夜空裡迷失了路標。
「如果那天,我們處境對調⋯⋯妳會不會做出我的選擇,而我、會不會重蹈妳的覆轍?」
如果早點知道阿賢喜歡的其實是小霜;如果早點知道那天那麼做會導致無法挽回的後果⋯⋯
「我不知道。但是,人生是沒辦法用『如果』去推翻的。」
聞言,我說道。
「人生的故事,往往會擅自前往下個篇章。就像再怎麼美好的宴席,也終究會散;再怎麼不希望它完結的連載漫畫,也遲早有天會迎來結局吧。」
「是啊⋯⋯也許真的該結束了,那場被惦記在心中的雙人舞。」
她露出稍嫌酸澀的苦笑,說道。
我不禁想起旅行第一天陳霜所說的話。
——我不會再甘於當配角了,我會用自己的實力,去奪得女主角的位置的喔。
這樣啊,接下來小霜一定也能擺脫這段往日,朝向那個不再是在聚光燈外⋯⋯而是在舞台正中央的——以陳霜主演的未來。
我露出笑容。果然是因為李誠雨的存在,才讓我們離開了那個束縛我們的車站,找到了該前往的月台、搭上那台開往未來的列車。
我把話題拉回到李誠雨身上。
「言歸正傳,我實在不希望⋯⋯用許明賢的那種方式傷害李誠雨。」
是李誠雨,讓我不再輸給回憶。
所以我不想再後悔,也不想讓誠雨留下痛苦的回憶。如果我至今都無法忘記前男友的痛苦表情的話,那我一定會、一定會讓誠雨對著我笑到最後!
所以,我也得用笑容,讓他送走我才行呢。
「這樣啊。」
陳霜鬆了一口氣似地笑了,那表情就像是在等待這等待許久的一刻⋯⋯就好像是看著苦心扶養的幼鷹正要展翅高飛。
「妳終於下定決心了呢,所以我會支持妳的。」陳霜欣慰地笑著說:「妳要好好回應他啊。」
「嗯!」
我也露出開懷的笑容。
「我會⋯⋯讓他留下最快樂的初戀回憶!」
曾經迷惘的想法,現在從心中逐漸驅散開來。驟雨已經結束,我也得以看清自己在水窪倒影中的模樣,今後,我也許會常常想起這場溫柔的雨。
我不能再讓深深喜歡自己的男生受傷了。
也不能再⋯⋯擅自一個人哭泣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