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第八章 我們靜待著青空（#8）
和阿賢徹底談崩後，我回到自己的教室。
放學時間，不發一語收完書包後，我拿出手機正打算隨便滑一下，這才想到一件事。
「⋯⋯自從事發之後，好像就沒再跟芷晴一起放學了。」
於是我傳出了訊息。
『芷晴，我去班上找妳，我們一起回家吧。』
我走上熟悉的樓梯，來到李芷晴的班上。
在窗外看了看，裡面只有稀疏的幾個人影，李芷晴的位置空蕩蕩的。
「⋯⋯不在嗎。」
我打開手機確認，李芷晴也沒有讀我的訊息。明明平常只要看到就會秒讀才對，這是獨屬我的特權。面對這反常的狀態，我只好站在原地等待，看著一個又一個他們班的學生與我擦肩而過，他們沒有人再次提起阿賢跟芷晴分手的八卦，才過幾天而已，對他們來說這就已經是個無趣的過氣話題了。
對吃瓜群眾來說無所謂的飯後瑣事，對當事人來說可能會留下一輩子的傷痕。所謂的傷害，往往就是這麼形成的。
我不斷地翻開手機查看訊息，她沒有回。不知等了多久，發現外面的濕氣越來越重，而天上已經下起了綿綿細雨，這讓我有些煩躁。
「她應該，有帶傘吧⋯⋯」
就在這時，從李芷晴班上走出來的女生和我對上了視線。她跟阿賢好像是朋友，因為我常常來，所以跟她說過幾句話。
「妳是在等明賢嗎？他已經走了喔。」
明賢。聽她用這麼熟稔又令我陌生的叫法叫阿賢，讓我不禁眉頭一顫。有點莫名的火大。
「不，我是在等李芷晴，妳有看到她嗎？」
「李芷晴？不知道耶，放學後就沒看到她了，可能她很早就走了吧。」
「放學後就沒看到她⋯⋯」
我喃喃道，芷晴自己走了？這麼匆忙是要跑去哪裡？
女生打斷我的思緒。
「我說，我看妳平常跟明賢也蠻好的，那妳應該知道吧？李芷晴她根本就不喜歡許明賢，真的是齁，那為什麼一開始要答應跟她交往嘛？」
這番話，讓我起了怒意。
「⋯⋯亂傳他們分手謠言的就是妳嗎？」
「嗯？不，不是我，我也是聽說的。」
即使我已經把滿到溢出來的不爽寫在臉上，她還是自顧自地接著說道：
「阿賢他對這件事一直是不予置評的態度，但那個李芷晴很糟糕吧？做出了這種事情，每天在班上還一個死樣子，也沒看到她跟明賢道歉。不，她真該跟每個明賢身邊的女性朋友道歉，簡直就是婊子——」
啪。
我賞了這女人一巴掌。
「不准妳侮辱我的閨蜜。」
我轉頭就走，她就像被點燃火藥一樣在我背後鬼吼鬼叫，但我可懶得聽這隻狗的吠聲。
走出校舍，撐起透明的傘，我從傘內仰望天空，烏灰的天空毫無生氣，不斷滴落著稀疏的雨粒。這種細雨不像夏天的午後雨來勢洶洶卻也迅速結束，反而讓人有種難以言喻的鬱悶感，簡直就像這場雨永遠不會停歇似的。
我跑了起來，不斷播打李芷晴的電話。
接啊。接啊。
我離開國中的生活圈，在大安區市區裡奔跑著，芷晴也住大安區，應該跑不遠才對，我要找到她，把一切跟她說清楚。
我必須告訴她，她才不是什麼差勁的人、更遑論什麼婊子。
她是我唯一的、無可取代的⋯⋯
摯友啊。
不斷地跑著、跑著，我穿過一棟廢棄大樓旁的巷弄，一邊跑一邊叫著。
「妳到底去哪了，李芷晴！」
「小霜⋯⋯？」
我緊急剎車，看向微小聲音的源頭。李芷晴沒有撐傘，濕漉漉的前髮黏在臉上，制服薄外套下的襯衫也早已濕透。像極了迷路的孩子，但她卻雙眼無神，不求救也不呼喊，彷彿不是因為與父母走失而迷路，而是獨自失去了路標。
我什麼也沒來得及說，一把抱住她。
「笨蛋！妳都去了哪裡啊！」
「去了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別再做這種事了。」
「但是，我沒有臉⋯⋯」
肩膀旁傳來稀疏的哭聲，剛剛沒仔細看她的臉，原來她正在哭泣。
「我超有臉見妳。」
我放開李芷晴，雙眼直視著她。我客觀地注意到自己這句話飽含著哭腔。
「但是，都是我的錯，如果沒有我的話，妳就能跟許明賢——」
「別說了！」
我再次抱住她，期望這樣能讓她住口。
「別說了⋯⋯」
淚水早已奪眶而出，我也累了，不想忍了。
「只要妳不說，我們就可以當一輩子的好閨蜜。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別讓我⋯⋯一次失去兩個最重要的人。」
聞言，芷晴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吸著鼻子。
「⋯⋯約好了？」我又一次放開她的肩膀。
「⋯⋯嗯，我也不想失去小霜。所以⋯⋯這是約定。」
「不對喔，這是——」
//
「那是束縛。是束縛她一輩子的罪孽。也是⋯⋯束縛我一輩子的寬恕。」
陳霜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那似乎要以悲傷來形容，但又像是在懷念、像是在細細品味一杯苦茶。即使在夜幕裡，我依然看清了陳霜那張苦澀的表情。
我懂了。那個時候——在排練微電影的時候，她也露出了這樣的表情。
原來她是在追憶國中的往事。
我總算能夠理解陳霜的心情了。
排練的時候，她之所以情緒複雜，不是因為我原以為的面試失利，而是她所飾演的「芬達」這個角色。
喜歡上可樂的芬達，卻因為對方與自己的摯友雪碧有戀情，而無法傳達自己的愛給那個人。
陳霜對芬達這個角色產生了共鳴——不，芬達這個角色簡直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因為不管是陳霜還是芬達，都是沒能成為女主角的配角。
不同在於，陳霜自己放棄了女主角的位置。她原以為這麼做能夠讓所有人都不受傷，但就結果來看，這段三人的關係還是崩解了。
因為陳霜說了謊，騙自己不喜歡阿賢，所以才得以構築這樣的三人關係。但也許就像我跟李芷晴的情侶遊戲一樣，用謊言構築而成的關係——終究是一場夢而已。而夢，總有一天必須醒來。
那麼，經歷了這一切悲歡離合的陳霜又是如何？
她是怎麼看待這樣的過去的？
我突然回想起，在那個雨天，陳霜激勵我去見李芷晴時說的一番話。
——李誠雨，你知道嗎？如果把無法傳遞的話語留在心中不說，我覺得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陳霜直到最後，也沒能將她喜歡阿賢的事傳達給阿賢，那麼⋯⋯
「陳霜⋯⋯妳會覺得很後悔嗎？」
「嗯？後悔？」
陳霜笨呆的語氣就像是在刻意破壞現在這種沉重氣氛一樣。不過也許不是故意，她的天性就是這樣無釐頭，我也不討厭她這一點。
「就是，畢竟妳那天說了這樣的話：『如果把無法傳遞的話語留在心中不說，我覺得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啊啊⋯⋯這樣啊。」陳霜拉高了聲調，微妙地這麼說。
「那個時候，感覺不這麼說的話你就會繼續躊躇不前啊。我當時急切地想幫助芷晴，我希望你能成為那把打開門的鑰匙⋯⋯其他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確實⋯⋯」
那個時候，要是陳霜少說了任何一句話、我多遲疑了任何一秒——可能都會造成我最後依然躊躇不前的結果。
多虧有陳霜推我一把，才讓我能邁出這重要的一步。
「抱歉，這樣算不上回答呢。」
陳霜伸了個懶腰，毫不拖泥帶水地說：
「我的想法跟你一樣喔。我絕不後悔，就像畢業典禮那天，你跟我說的話一樣。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構成我這個人的重要部分，要是割捨了任何一點回憶，那就不再是我了。而且！」
說罷，她突然站起來。
「而且！我喜歡李芷晴的心情，比我喜歡阿賢的心情更強啊！」
她的聲音中有那麼一絲隱藏不住的酸澀，但更多的是堅定與堅韌。
我睜大雙眼，此時高高站起的陳霜是那麼耀眼，即使夜色昏暗，依然能隱隱看見她心中的光芒。
她是多麼堅強的人啊，堅強到做出了這樣困難的選擇，並且不悔地貫徹這個選擇。
我打從心底尊敬陳霜，也覺得李芷晴身邊有這樣的摯友，真的太好了。
「李芷晴真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我露出笑容這麼說道。
「是啊，所以我們這兩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一定要好好保護那個笨蛋才行。」
她也咧嘴一笑。
我們繼續坐在草皮上休息。
「啊啊——終於說出來了。」
不久後，只見她長舒一口氣這麼說道。
「我還以為差點要把這些往事帶進墳墓一輩子不會說了呢，沒想到在最好的時機、跟最值得知道這些事的人說了。」
「⋯⋯要謝謝那吉他呢。」
「⋯⋯是啊。」
她露出一抹溫暖笑容，望著那吉他聲音的方向。
「謝謝你，李誠雨。」
陳霜伸出拳頭，等待著我。
「嗯，也謝謝妳願意告訴我。」
我回以拳頭。扎實的觸感碰觸到我的拳，還有微暖的溫度也隨之傳到心臟，這大概是我跟她最好的交心方式了，足以超越千言萬語。
曾幾何時，我們都沒注意到，吉他聲已經停了。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