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A slice of Life
Aloy's Theme
Horizon Forbidden West
Joris de Man｜2021
（META｜忌念日）
Euforia Bakery最底層有間純白的半球形房間，它的牆壁和地板都是高精度顯示屏。它們啟動後將與位於中央一座卵形椅產生連動，透過佩戴上頭裝置的半罩式頭盔，以及穿戴於手腳上的感應環，帶給乘坐者無限接近真實的沉浸虛擬實境體驗。
阿基泰普寫讀儀（Archetype Read-Write Instrument），簡稱原型儀。
原型儀記錄使用者的回憶，和在需要時回放。收容它的房間是如此隱密，世界上僅有兩人知道其存在：創始人和回憶提供者白流羲，與紀錄回憶的ＡＩ總管攸弗利亞。自從後者三年前轉移至米爾斯領地並成為那裡的城堡總管以後，流羲就必須一人做兩份工作，所提供的回憶也從遙遠過往時光漸漸變成現在的——在阿斯嘉特的經歷。
「群」肆虐期間，EB無限期暫停所有新產品開發，將資源全力投入到維持現有產能之上，以幫助有關當局收容流離失所的人們。他變得更常登錄原型儀並錄下自己研製與發表每一份新產品的畫面、聲音、觸感、與味道。
吃下後短暫控制不了發笑的「幽默的摸菇」泡芙、能聚電的「阿露西安向陽毯」野餐巾餅乾、隨樂聲飄浮起舞的「伊吉尼厄斯懸浮蠟燭陣列」棒棒糖。許多帶來歡樂、撫慰人心的點心與果茶，以及在烘焙房裡與夥伴們反覆測試時的點點滴滴，被他保存起來。從最初的「這麼做好像很有趣」到後來的「我必須持續這麼做」，在災厄四起的時代這件事儼然變得意義重大，可即便如此，流羲也不願猜想當一切塵埃落定後，會是誰留下來閱讀他的人生。
飢荒大雨止歇，世界迎來死亡，也許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用一張帥臉在薇塔面前隱藏沉重心思，把她哄回前台，流羲溜進秘密電梯，直落深處。他今天與人有約，但是對方指定這個祕密場所著實令他心驚不已，可比起機密洩漏，他更在意對方意圖。
人之間的表達從不僅限於言語。一個眼神、一個場所選擇、一種為了表達而預先出的決定，都是訊息的組成部分。特意揭開回憶盒子所要說出的話，想必是希望深深烙印進他心中吧。抱持這種心理準備，白流羲踏出電梯，停駐於白房門口，為雙手噴灑消毒酒精之後，摸上掌紋感應鎖。
一定是攸弗利亞給她開的後門。他想。
嗶嘰一聲，滑門滑開，她就坐在卵形椅中，眼睛遮在頭罩裡。那白髮、白衣、白裙、和白鞋，少女全身上下與這間房間毫無違和。以她為視角中心，顯示屏畫面定格在某夜裡大家為她慶生的那一瞬間，畫面中自己摘開蛋糕盒蓋、薇塔雀躍著，而薇露娜掌鏡，東尼敲打三角鐵。同一場面流羲亦有保存，可這是他首次從別人角度窺看過去的美好時光。
「唔……大哥哥？」原型儀感測到外力開門並暫停回放，將她拉回現實。亞茵．阿爾西亞舔舔嘴唇，伸手摘下頭罩，活像偷吃糖果被逮著的小女孩，掩飾性地向他微笑。
「妳上次尷尬是什麼時候？」流羲隨口問道，並且脫下外套。
「一、兩天前？嗯……在曙葉那，你知道的。」亞茵碧綠眼瞳的焦點飄往一旁。
他從空間壓縮手環中取出玻璃果茶杯，以念動力將名為「綠火焰」的萊姆茶送過去，少女接住杯子小口啜飲。在Euforia Bakery，飲料是通用的交際語言，它們各自有其代表的意義，就像花有花語那般。綠火焰的涵義是「亞茵」，那意味著這是以她為中心的場合。
「你不怪亞茵擅闖私領域嗎？」
「怪我們擊敗飢荒之災，力挽狂瀾的義勇軍英雄？亞茵，我沒那麼壞。」
她的大哥哥微笑，來到卵形椅旁打開後背置物倉，從中拿出原型備用頭罩，同時意識到自己過去從沒想過會有用上它的一天。「不過我必須提醒妳，這玩意寫錄記憶的速度與妳在腦中回憶的相去不遠。正所謂什麼樣的搜尋關鍵字將返回什麼樣的檢索結果，如果錄製過程中妳不專心，回放時就會有許多討厭的雜訊。當然，我另有輔助穿戴裝置來避免這個問題。」
啜飲一口果茶，他繼續補充：「同樣地，理論上妳得花費同樣多的時間方能完整、鉅細靡遺記錄一段經歷。它終究不像小說中儲存記憶的魔法盆那般完美，我的建議是對回憶要有所取捨，擇妳所愛即可。」
亞茵促狹地勾起嘴角，「它很迷人，操作起來也挺直觀容易，幾乎要上癮了。但亞茵只是……沒有那麼多時間。」
「顯然地，我們都沒有。」
除了擺放房間門旁的矮桌，室內就僅一台卵形椅。流羲制止了意圖起身讓位的亞茵，把剛才脫下的外套折好，接著發動念力把它整硬、整平、並凌空漂浮，乘載他坐下的體重。儘管懸浮而坐的姿勢有些滑稽，但也很實用。
「妳想告訴我什麼事？」他端著茶杯問道。
她克制心間奔騰的情緒，吞了口口水，端正坐姿，置於大腿上的手握住頭罩。
「大哥哥……」沒講完的她嗝了一聲，心想著竟然講話會講到岔氣，可見得剛剛有多麼不認真呼吸，自己是多麼的緊繃。流羲輕按她肩膀，眼睛直視著彼此，像是在告訴她不要緊。
別怕，亞茵。不要緊的。
她深呼吸，開口道：「——大哥哥，四災演變至今，最壞情況仍未到來，阿斯嘉特乃至於自由聯邦仍不安全。在可見的未來若有必要，為了保全家人們的生命，請你放棄Euforia Bakery，做好撤離的準備。」
「……」
短時間內，白流羲沒有反應，烏黑眼瞳仍保持直視，甚至沒眨一下。
亞茵知道這個男人能夠讀心，能看見每個人情緒的顏色。此前他總是信守自己的承諾，不對Euforia Bakery任何一名家人和顧客使用能力，亞茵為此感到安心，可現在她卻不那麼確認了。
他讀了嗎？在踏進房中的一瞬間窺視了我？埋藏深處我那必要之惡，被他知道到了嗎？如果他否認，那意味著此刻他正在讀。而若直接承認，我又該如何是好……
流羲沉默半晌，接著，出乎亞茵意料之外，他戴上頭罩，啟動原型儀。純白室內短暫變暗，然後她看見自己的臉出現在牆上——不到一分鐘前自己那緊繃、帶著不安甚至是畏懼、可又有些即將能夠釋放壓力的坦然地……精緻容顏。碧綠眼睛注視她，真正意義上的穿進靈魂深處。
然後那兩片塗了薄膏的唇輕啟，重述那句令她心跳慢一拍的話。
大哥哥，四災演變至今，最壞情況仍未到來，阿斯嘉特乃至於自由聯邦仍不安全。
亞茵下意識想按暫停鍵，卻找不到那種東西。
在可見的未來若有必要，為了保全家人們的生命，請你放棄Euforia Bakery——
亞茵好似胸口被人深深捅一刀。回歸阿斯嘉特輾轉難眠了兩個晚上，她總算明白這決定是何等的尖銳。
——做好撤離的準備。
| ❉ |
流羲摘下頭罩，見到亞茵怔怔瞧自己，臉頰上多了兩道逃脫眼角的水痕。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摸摸女孩的頭，故意弄亂美麗銀髮，即便如此，他也難以克制自己苦笑。
「很好，果然還是那個愛哭的小公主，一點都沒變。」
亞茵微撇過頭，抬手遮住嘴唇，原先是想避免自己不經意發出哭音，但這角度讓她再次看見那張小矮桌，以及架在桌上的羽翼頭飾。它顯然不是原型儀的一部分，打從進門起她就好奇著這東西對他有什麼意義，它又為何在此。當現在的她心中再度浮現這些問題時，悲傷的情緒也神奇地淡化，安分地被壓抑回去。
「……」少女轉回頭的同時，男人也喝完了茶。他調整外套坐墊對地距離，好讓自己更接近她眼睛的高度。
「我答應妳，亞茵，我會那麼做的。因為這個決定太要緊了，所以我決定把它錄下來。妳可是見證人喔。」
你真的沒在讀心嗎？大哥哥。
「我猜得到妳大概在想什麼，但我確實沒有。」他聳肩。
「噗哧……」雖然情緒很矛盾，但亞茵忍不住偷笑出聲。她必須再次轉回去看矮桌方能停止自己的不得體。
「我發現妳對拉璇塔少尉的頭冠很感興趣。嗯……我曾答應過她不讓任何其他人碰它，不然妳戴起來應該也很美。」
「這個名字好優雅，她是誰呢？」亞茵問道，而流羲第一時間又戴上頭罩，房間再次轉暗，畫面再次變得清晰。
場面來到一處滿天星空下的純白海灘，白沙上的細微結晶反射月光，一閃一閃地，與天上星星相互映襯。畫面周圍有些許數字，還顯示出水平垂直軸的角度。亞茵認出這是某種相機觀景窗，記憶的主人——白流羲掌鏡，為稍遠處的兩個人拍照。
婚紗照。
男人白西服的身形筆挺，與白色頭髮很是搭襯。他右肩上扛著一管頗為巨大的單筒觀星望遠鏡，站姿透著自信，略為低著的頭與依偎在身側的妻子深情注視。
草綠色頭髮的女人身穿白婚紗，臉上有著就連她也自愧不如的絕美笑顏，右手與丈夫十指交握，左手還摟著他後頸。可最令亞茵在意的是女人背後那雙大大展開的翅膀。它們一端指天，一端抵著沙地，搭配兩人的姿勢與遠方的海平面，賦予整個畫面深厚的古典美感。
羽翼種族成千上萬，但她知道有一族才具那種形狀、紋色、與風情。
「她是賽、賽那法西？！」亞茵不禁驚呼。
「是的。維塔．拉璇塔最終嫁給我表哥。我們倆仍是小鬼頭時就認識她了，那時她是個大姊姊，甚至可以說是媽媽。呵呵……」流羲語氣隨意地說，他似乎很欣賞亞茵吃驚的樣子。
「名字叫做維塔（Vita）呢……你從沒跟亞茵提過他們。」
「因為他們不在這一個世界。」
亞茵深深吸氣，然後她注意到流羲的話語強調「這一個」。也就是說他其實並非來自大陸南方的科技城市，而另有他處，有著這座美麗沙灘的世界。亞茵自己就是穿越者，對類似的事並不訝異，但她為流羲與賽那法西們有這般淵源感到驚奇。當他解釋他們——光映人——與精靈彼此生活的兩顆星球距離不遠時，她得極力克制好奇與衝動。
創始人繼續為她展示幾張同一系列記憶照片。他們似乎非常中意那座海灣，白晝黑夜，或晴或雨，幾乎都在那兒。閱覽拉璇塔與丈夫享受人生美好的樣子，亞茵情不自禁微笑的同時，也意識到這片風景對流羲意義非凡。他不曾提過他們，這些照片所展示的，是他上一段人生。
流羲頭戴眼罩，只露出口鼻，他為亞茵解釋每一張照片時，而偶爾他會沉默，給予兩人靜享回憶的空間。她彷彿能從那兩片輕閉的唇讀懂深深思念，也明白有許多、許多事物是現在的他不願展示給自己看的。亞茵自制著，一直到系列照片展示完，他摘下頭罩時，才輕柔地道：
「你很愛她。」
「我曾愛她。」他平靜回答。
她一手置於心窩前，目光變得柔和，語氣謙誠地繼續說：「大哥哥，亞茵今天約你來此，原只是單純認為這兒適合講這類話。亞茵從沒想像過能……窺看你的過去。亞茵想知道你這麼做的意義。」
「顯而易見地，亞茵，Euforia Bakery並非我的全部。」他低頭輕撫頭罩的外殼，「我擁有過某些事物，往後若得以存活，也將擁有其他事物。我曾是名飛行員，駕駛飛船穿梭於星間，嚮往天際，也深愛著能振翅高飛的她們。」
「或許飛行員都是旅人，緣分繩子牽絆不住的。我當然希望臨行前能夠帶上盡可能多的東西，但歷史已證明我力有未逮。」說到此時，他轉頭去看那矮桌，「所以，我得取捨。」
流羲的話令亞茵回想起芭絲特的臉，以及她那日在黑方舟甲板上懂得取捨的智慧。她突然感到自己有好多、好多話要說，也驚懼於自己竟事到臨頭才意識到這件事。不知怎地，她突然覺得時間所剩無幾，好擔心待會房卡一響，被尤克緊急召回世界大樹，並得知第四災的消息，以至於來不及做出種種安排。她不願錯過能向大哥哥傾訴心思的最後機會——
「大哥哥，我——」
「亞茵，原諒我。」白流羲兩手一攤，嘴角促狹地揚起，食指觸碰太陽穴。「我讀了，因為我覺得妳會原諒我，而且這樣確實快速又保險。」
「呃嗯……」
就像準備已久的生日驚喜被壽星提前得知了般，亞茵一股氣堵在喉頭，想講又講不出的難受。她同時感到迷惑：他之前真的都沒讀過嗎？太可疑了。
「答應了妳，我就該奮力實現它。殿下。」
他捧起她的一隻手，騎士一般伏下身親吻她的手背，與她小時候，米爾斯還叫做王國的時代，那個人展現忠誠的動作相似。
亞茵實在不願把流羲每個「懂她的行為」都認作是讀心結果，她認為這都是家人彼此理解的體現，儘管偶爾教人難以理解，可要是無法適應的話，怎稱得上是家人呢？看哪，即便是克蘇魯，亦無法抹消的情感。
心中百感交集，銀髮少女靜靜等待男人完成儀式，並決定今天不要再胡思亂想，要將心力集中到接下來的各種難題之上。他與她皆是各自組織的管理者，有著組織中人或難理解，卻也極為依賴的責任。
是時候面對現實了。
「那麼，米爾斯的銀曦侯閣下，大方向既已定，接下來進入具體終末環節具體策略的討論。」
「同意，攸弗利亞的白流羲先生。」
－ CAST －
－ PLACE －
阿基泰普讀寫儀
－ MISSION －
| 【饑荒章．完】 |
| 施展「平衡」，實現「對等」，希莉卡與諾亞面向「群」的最後一戰開始了。沒有犧牲就無法前進、沒有人願意奉獻就無法獲勝，力量的質點者泰絲．羊啼領悟這點，為世界聯軍製造了勝跡。 |
－ IMAGE CREDITS －
| Commons | ｜ | Pixabay |
| Avatars | ｜ | Dream Selfy |
－ WORD COUNTS －
4,186
離開房間時，他囑咐我別讓任何其他人知曉原型儀的存在，尤其要對薇塔姊姊保密。
他說今天展示的畫面僅是人生中極小一頁，有許多其他更為黑暗、不堪的部分，不願被現在的她知道。
我發誓我將恪守承諾。
他理順我的頭髮，並且向我承諾，倘若災厄過去，而我兩人幸運得以生還，他將把自己的歷史完整分享給我。
只因為……我們互是彼此在阿斯嘉特的第一個家人。
（完｜Fin）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