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第一次相遇是在那家咖啡館裡。不是情人，不是朋友，而是以對立的方式見面，儘管他們素不認識。
那是家簡樸但整潔乾淨的薩羅尼卡小資產階級們會去的的咖啡廳，什勒斯維希-霍爾斯坦-宗德堡-格呂克斯堡王朝治下的希臘王國，每個人都能喝上一杯黑咖啡。那一天他捧著一本大的誇張的聖經出現在這家店門口。
「你有沒有聽過福音？」
「有。」
「你是基督徒嗎？」
「不是。」
「你應該要是的，我來給你介紹。我是聖公會的傳教士，也就是你們平時說的盎格魯宗。你們家裡有成員是基督徒嗎？」
「有的。」
「那你為何不是呢？你是無神論者嗎？」
「我既不是基督徒也不是無神論者。」
「噢那太好了，你一定會喜歡我要給你看的東西。你讀過這個嗎？這是聖經。」
「沒有。」
「你看，這則經文。它說『當信主耶穌，你和你一家都能得救』。瞧！只要你選擇相信祂，你的家人，也都能得到拯救，上天堂。」
「那如果我不信呢？」
「那你就會在永恆的業火裡燃燒。」
「這太奇怪了。」
「唉，願上帝憐憫！我相信你家裡一定也有聖經的，回家後去找找看，跟你的家人一起，翻翻它，避免自己的靈魂墮入永恆的地獄啊！」
然後時間開始流逝，過去了。王國解散又重新成立，巴爾幹半島的戰爭一場接著又一場的發動，土耳其人割地賠款，王國又解散又重新成立，最後青年黨的成員開始穿著整齊軍裝制服行走在薩羅尼卡的街道上。
那家咖啡廳還在那裡，只是不再那麼明亮，油漆也早已沒了之前的藍色光澤，收銀員已經從一個小姑娘長大變成了禿頭大叔，但咖啡還是一樣好喝。
他再次出現在這家店門口，手裡依然捧著一本大的誇張的書，但這次的這本書的封面上不再有十字架，而是用希臘字寫著「權力意志」幾個大字，作者是個你可能聽過，卻從來不會去讀的哲學家。
「你好，我們是否曾經見過面？」
「我不確定。」
「我敢保證我們絕對見過，也許在好幾年以前。你看，這寶貝。」
他碰的一聲把那本大書放在桌上，連姿勢都跟上次那本聖經一樣。
「你的聖經呢？」
「我把它丟了。現在誰相信那東西？我們該學會在上帝已死的世界裡活著。你不是說你是無神論者嗎？」
「我說我既不是基督徒也不是無神論者。」
「那你更應該讀讀。來，你看看這段。『你沒有勇氣失去自己，走向毀滅，那麼你就永遠不會新生。 今天是我們的翅膀、顏色、衣服和力量的東西，明日都將化為灰燼』。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想法？」
「沒什麼想法。」
「哼，你難道都不會覺得你應該有所改變嗎？你的生活？這腐敗的一切！」
「我覺得我過得很好。」
「鬼扯！沒有人過得好！你想想，哪天戰爭來到了，你現在依然會過得好嗎？」
「我不知道。」
「所以你該知道！」
然後時間又過去了。首相對著麥克風說「好，這是戰爭」然後義大利與德國的軍隊殺了進來，接著希特勒違背了他跟蘇聯獨裁者的合約，於是坦克開進了柏林街道，奧地利藝術家用一把左輪槍轟了自己腦袋，北方的大國的戰爭終於結束了。但南方的小國的戰爭正在醞釀。
薩羅尼卡的猶太人死光了，麵包店倒光了，但那家咖啡廳卻依然在那裡。只是已經看不出來牆上那是藍色油漆，也已經看不出來那兩個招牌上面寫什麼了。一張大大的海報貼在旁邊的牆上，寫著「投給國王！這就是共產主義者害怕的！」然後是一坨屎，顯然是被丟上去的，剛好正中那個王冠。
這次他手上沒有拿書了，因為他所該知道的知識（至少是他以為他知道的）都裝在他的腦子裡。他走進咖啡廳時已經聞得到濃濃的死老鼠香氣了，他再次坐到之前那個位子，面對那個人。
「我們好像每隔幾年就會在這裡相遇。」
「因為我從來都坐在這裡。」
「有趣。你不會支持國王吧？或許我該說，支持，英國？」
「我想我會。」
「哼，果然。我告訴你，我加入了游擊隊，我現在終於明白我過去這麼多年的一切都是狗屁了。我們被英國那些冠冕堂皇的話騙得太久了。什麼盎格魯宗啊，什麼法西斯，都是些西方的玩意。我們有我們自己的一切，我們是希臘人。國王是丹麥人，你能明白嗎？我們由一個丹麥人統治，或更慘，英國人！你能想像嗎？」
「可以想像。我會考慮考慮。」
「太好了！記得，不要投給英國人，投給希臘人！」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內戰結束了。政府軍勝利了，薩羅尼卡經濟高速發展，但這間咖啡廳終於消失了，變成一個小型的英國辦事處。
那個人行走在路上，他打著赤腳，沒有過去，因為他全部都否定了，所有東西他曾經接受過的都被另一部分的自己給排斥掉，他無法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他來到了這裡，全身破爛，他終於見到了那個人。
「善人，善人，我們終於見面了，我們總是會在這裡見面。」
「是啊。」
「隔了這麼多年了，你從來都沒有改變，永遠都是那身黑色衣服。要不是那個地方變成了英國領事館，你應該還在那個位子上。」
「是啊。」
「而我全部的一切都沒了。你還記得我曾經是個傳教士嗎？」
「記得。」
「我被革除傳教士身份。因為我在教堂裡大聲朗讀褻瀆的話。我從來沒有成功讓一個人相信上帝，也從來沒有成功讓一個人否認上帝。你還記得我之前給你讀過那本德國的哲學嗎？」
「記得。」
「我後來放棄了。把那本書丟了。當我發現德國居然帶著坦克進攻我的家園後，我放棄了。我不知道什麼才是對的，什麼才是錯的。於是我讀起了共產黨宣言。你還記得嗎？我曾經在這裡跟你說不要投給國王嗎？」
「記得。但我後來還是投了。」
「沒關係，沒關係的。後來內戰發生了，我連一發子彈都沒發射就被逮捕了。我立刻舉起手投降，連抵抗都沒有抵抗。我在那一刻之前真的相信我能跟那些義士一樣到死為止都在抵抗，我卻在看到槍口是哭了出來。真的，哭了出來，我請求他們饒恕我，我把雙手舉的高高的，高到我感覺不到我的雙手，後來他們走過來把我關到俘虜營裡。幾個月後我自由了。我從頭到尾什麼都不是。」
「不。」
「什麼？」
「你不是什麼都不是。」
「你為什麼這樣說？」
「你要我回家去讀聖經時，我讀了。我完全無法理解裡面的內容，覺得很荒誕，我還因此跟我家人吵架。但後來我們合好了，我們彼此都放下身段，我們原諒了彼此。所以你改變了我。在你說要我敢於失去自己後，我去省思自己的一切。工作，生活，我不是很理解你那句話的意思，但幾週後，我從一直上班的工廠辭職了。我一直不喜歡那個地方的氛圍，但我如果沒有那句話的激勵或許永遠不會做了。後來戰爭爆發了，我加入了軍隊，站到前線，抵抗要入侵我家園的敵人。後來戰爭演變成內戰，我不願意傷害自己的親人，我選擇退伍，之後我繼續生活，繼續工作，繼續活著。我們都很累了，我們都該休息了。你辛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