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八點
他跟金魚聊了好長一段時間，主要是圍繞在蘇聯電影跟天文學上。當然，他相信或許牠只是姑且聽聽，並不真正將他的話聽進去。他能理解有的人並不那麼喜歡研究康德是否相信外星人，不過他仍然努力將他想講的東西說的有趣點。
「所以對康德來說，我們如今所適用的道德法則很可能也會在外星人的社會中生效。你懂我的意思嗎？」
金魚沒有回答。
他認為一定是他的話題過於嚴肅，於是他決定說個笑話：「所以，他也是這些外星人的立法者了。」
金魚沒有回答。
顯然是不夠好笑。他總是心甘情願的承認自己很沒有幽默感，也許是因為他媽媽的教育方式的緣故。他媽媽基本上不會說笑，不會罵髒話，也不會跟孩子說她愛他們。基本上她透露出的唯一情感就是不斷的哭泣，這在她丈夫死後往後的數十年中佔據了她日常活動的百分之七十。
當他跟金魚走到一個寫著「台灣手搖飲」的店鋪前的路口，那個路口擠滿了人，他們都迫不及待的想趕快將自己跟一杯奶昔放在同一張照片內，而這個時候一輛白色的大車開了過來，車頂上綁著的大聲公放著改編自廟會音樂的基督教歌曲，車子的前面、後面和側面，用紅色的字寫著標語「信耶穌得永生」。
車子停了下來，車上的音樂隨之停止。一個身穿白色上衣（正面寫著「天國近了」，背面寫著「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老人從車上下來，爬到車頂上，拿起大聲公並切換了它的模式，對那群來飲料店朝聖的朝聖者用刺耳的音量大聲說：
「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回到耶穌基督的面前！」
底下大部分的人不約而同摀住了耳朵，老人知道，他的話他們不願意聽，他知道這個世界是黑暗的，而黑暗不願意接受那光，所以身為一個上帝的使者，他有義務把大聲公的聲音調的更大。
「時候將到！隨時都有可能！上帝會將不信他的人丟進地獄裡，這世間將被焚燒殆盡。但祂也是個慈愛的父親，只要你們願意回心轉意，祂隨時會接受！」
老人為了今天彩排了非常多次，並且預設了各種有可能的狀況，但他還是有些害怕。他們的教會非常堅定的相信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到時候上帝會用閃電、隕石和龍捲風將地球變成火海。他們知道他們能夠成為極少數不被留在地球的選民，但他們不忍心就這樣看著這麼多有罪的人們還什麼都不知道就被燒死了，於是他們總是熱衷於走到人最多的廣場，高喊上帝的福音。據說，他們教會裡的一位牧師（他很年輕）曾在一天內，在某個商場的人海中拯救了二十幾個寶貴的生命，甚至讓好幾個同性戀者明白到同性戀是上帝最為憎恨的罪孽，於是洗心革面，決定一心成為上帝的兒女。不過這位牧師後來成為了一個同性戀，然後整天在他們教會前面用舉著牌子咒罵他們，叫所有人不要靠近他們。
老人走下車子，把大聲公舉在腰間，走到這群錯愕的群眾面前，伸出食指指著其中一個男高中生，開始大聲的說：
「看哪，你！」
然後又指向另一個人，這次是個女生，她從不透漏她的年齡。
「你！」
接著指向了他，他顯然沒發現他手裡的金魚。
「還有你！你們所有人，」他用力地喊叫：「你們要知道這個世界即將毀滅！我們不應該繼續犯罪，而是要趕緊回到耶穌基督的懷抱！」
他走到人群的另一邊。
「醒醒吧！醒醒吧！眾人們！想想耶穌基督說過什麼吧！他說過，上帝將要毀滅這個世界了！同性戀的，無神論者，膜拜神像的人，全部都會被毀滅！」
他猛地轉過頭，好像掌握了說話的節奏。
「但你們知道上帝最憎恨什麼嗎？」
他問向眾人，沒有人回答他。
「上帝最憎恨，最憎恨的罪行就是——婚前性行為！」
他這次舉起了大聲公，但忘記打開。
「你們——」一輛車駛過蓋住了他的聲音。
「要知道——」又一輛車駛過，又蓋住了他的聲音。
「地球——」這次是機車騎過去，但他的引擎比起前兩台汽車還要大聲。
「會變成一顆火球！可憐的人們，悔改吧！」老人快要流下淚水了。接著終於沉默了。老人正在等待人們做出回應。
「他說什麼？」趁沒有人看，他偷偷地問了金魚。
金魚沒有回答。
「喔，是嗎？」在老人身後一個男子輕蔑的說，於是老人轉過了頭。
「怎麼證明？」那個人說。
他是個學者，他從小到大就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透過了最為複雜和繁瑣的數學證明式（這個證明式太長了，我這裡寫不下），得出了一個結論：世界是平的。
從小到大，他的成積永遠是一百分（至少數學是），並且不願意跟任何人當朋友。他深知自己的優秀不該被埋沒，要是埋首在像是自然科學這樣充滿錯誤的邏輯漏洞的書本中，他一定有朝一日也會動搖，不再堅定自己得出的最偉大的數學結論。
有人推測這很可能是他之所以沒有考大學的原因，又或者是因為他糟糕的文科成績讓他只夠上群馬大學，但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他沒有任何朋友，他的爸媽早就離婚了，而且兩邊都不要他，他依靠著自己的智慧、洞察力、邏輯思考與推理能力，還有他爺爺留下來的兩千萬，勉強的活在這個都市裡。有時候，他會走上街，看看身邊走過的男男女女。他知道，只有他知道一切的真理，而其他沒有任何人知道。他不願意把這個真理透漏給任何人。就連自然科學課本裡的那些「科學家」們，他也嗤之以鼻，他驚訝的發現他們竟然都這麼缺乏數學邏輯，沒有發覺這個秘密。
「證明就是——我！」老人發現終於有人回應他了，但他非常謹慎，生怕說錯一句話讓自己被打入地獄火海。
「我的兒子啊！他在他人生的最後十年中，每天為了我而禱告！」他熱情的說道「那些日子我還是像瞎子一樣，不知道真理！整天讀佛經。他花了十年，十年！」
學者臉上露出狡猾的笑容。
「十年的時間，為了我禱告，每天不停的告訴我真理是什麼，告訴我耶穌基督的話。」他相信他的話奏效了。「十年的時間啊！我真的被改變了！」
「哼。」學者笑了，「缺乏嚴謹性。」他對老人說。
「什麼叫缺乏嚴謹性？」老人憤怒的問。
「邏輯與推理。」學者推了推眼鏡，「凡事都要追求嚴謹性。你從來沒有把你的話用數學證明過，對不對？」
老人驚訝的看著他。他預設了很多狀況，包括（但不限於）每個人痛哭、跪下並懺悔，渴求能夠趕快受洗，或者他們會用石頭丟他，讓他像聖徒一樣殉教，但他從來沒想過會遇到這種狀況。
「你有太多的預設和假設，而這些都禁不起推理。」學者揚起嘴角笑著說：「首先你要計算出星星。」
群眾裡有的人已經開始離開了，他們覺得不值得為了一杯飲料聽兩個瘋子吵架。
「月亮跟太陽為什麼絕大多數時間不會一起出現？」他問老人，其實也是在講給大家聽。「從地平線算起，你可以畫出一個三角形。正三角形跟等腰三角形是不一樣的，很多科學家忽略了這點。」
老人正聽著。又有更多人離開了。
「首先，要知道的是，星星其實不是那麼的重要，因為它們跟我們距離非常遙遠，並不像太陽跟月亮一樣。」
更多人離開了。
「他講到星星欸。」他跟金魚說，他相信這次牠一定會笑。
金魚沒有回答。
「你如果了解數學，你就會明白一個重點——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圓。」
基本上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只留下前幾個正在等飲料的人。這時候，飲料店裡的店員才發現大家都不見了。
「繼續推論，既然不存在圓，那也就不存在地獄。」
「胡說！」老人生氣了，「地獄是最真實的！」
「哼，完全錯誤。」學者明白他可以公開他的研究了。「至於最重要的就是——不要相信幻覺。過於遙遠的物體都會充滿幻象，看不見的東西也會以幻覺出現在你腦海中。重點是，不要相信它們。」學者覺得很滿意，他將自己的研究用非常平易近人的語言做了總結。
「說的對，不要相信虛幻的東西。」老人似乎聽懂了，「世界充滿了這麼多的幻想！那些神像、虛假的愛情和自我崇拜，全都是幻想！不要去相信它們！」
「你相信的東西也是幻想！」學者生氣了。
「你這個悖逆的人！」老人也生氣了，「審判日近在眼前，你卻……你卻……」
「審判日是不存在的！」學者說。
「你這個無知的人！」老人說。
「天國是不存在的！」學者說。
「你這個褻瀆聖靈的人！」老人說。
「上帝是不存在的！」學者說。
「你這個無神論者！」老人說，「你比同性戀者還糟糕！」
「如果你能讓我相信神你就做啊！你不是說你兒子能讓人相信神嗎？你叫你的兒子來啊！」學者挑釁的說道，彷彿這是他最後的武器。
「我兒子已經死了。」老人突然安靜了下來，這句話是他今天唯一一句不是用嘶吼所說出來的。
「你們兩個吵夠沒有！」店員拿著一個上面寫著「彩虹珍珠奶茶」的大牌子走到了學者跟老人旁邊，他們呈現一個正三角形。「你們再不離開我是會揍人的！」
學者沒有了之前的氣勢，突然沉默了，他一動不動，好像沒有聽到店員說的話一樣。
「滾開！你們這些瘋子！」店員走到學者面前並用力的推他。
「你在做什麼？」學者突然回過神來，他明白這個時候應該要憤怒，「你知不知道真理是什麼？」
「誰在乎啊！」店員用牌子用力地拍了他的腦袋。學者被作用力推了好幾步，他打人的力道剛好不會瘀青或讓人流血。
「你怎麼可以不在乎！」學者不甘心的對店員說，似乎在找回最後的尊嚴。
「我就是不在乎。」店員轉過頭，瞥了一眼老人。他也很想揍那個老人，但他上次在新聞上看到一個人在路上推倒了一個老太太，最後被警察局罰了二十萬。他覺得沒必要揍那個老人，因為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了。
學者挺直腰，驚愕的看著那個店員，然後看向了旁邊的老人。老人一言不發，轉過頭走上了他的車並關上了車門。
學者這時才發現一旁一直站在路邊的他，而他手裡拿著一袋不知道是湯還是什麼的東西。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離開了。
在白色的車子引擎聲發動後，他意識到了一件事：他還沒有幫他的寵物取名字。他知道，幫寵物取名字是一個飼主最重要的任務。
「叫你橘子怎麼樣？」他開始走動，手裡的金魚晃來晃去，「你的顏色很像橘子。」
金魚沒有回答。
「柳丁！」他實在很不會取名字。
金魚沒有回答。
這時候他想起了芥川龍之介的小說。
「蜜柑！」
金魚沒有回答。牠的白色肚子翻了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