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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零彩度的雨季<11>

Dz | 2020-08-01 02:16:55 | 巴幣 6 | 人氣 185


 <11>阿樹


  11.1


  展場裡瀰漫著無聲的喧囂,因為過於寧靜,以至於每一道聲響都很清朗。

  循著動線前進,總會有幾處特別聚集了人群,不能怪他們的貪戀,因為這就是他們來到這裡的追求。

  之中,有個人悄悄地退了出來,他往反方向走,往這裡靠近。「葉先生在嗎?」他想要找攝影大哥,但說話的音量有點不得體,語氣也不是很尊重。

  「咦?」蔓婷看了看周遭,除了自己以外也就只有阿樹哥,看來是把他們當作工作人員了?大概是因為胸前掛著識別證的關係吧?但他們只是一般的年輕人,沒有尊貴到需要把這個小誤會當作一回事。於是她笑著回答對方。「他暫時離開一下,等等就會回來了。」

  「跟他說雜誌社的小張要找他。」他扔下這句話,打算找處角落先等段時間。

  「雜誌社?」蔓婷發現自己下意識驚呼出聲,趕緊摀起嘴,但追問。「請問有什麼事嗎?」

  但那人沒有搭理,僅僅瞥了一眼後,便往某個方向離開。

  什麼嘛?這人真是沒禮貌!蔓婷氣鼓了腮幫子。

  偶遇了機會,卻不是為自己而來,想要好好把握,但那人卻沒給她時間。雖然說如果要這樣子就難過生氣下去,似乎是把話還說得太早了點?既然是葉大哥認識的人,那麼也許......也許......

  懷著一份小小的期待,她聳聳肩。

  至於阿樹呢?他現在才沒心思注意這些。兩天前還是空無一物的那面牆,在倆人的協助下,先在中央上方釘上黑底白字的木牌,寫著「零彩度的雨季」。

  接著,依序掛上了三幅作品。各自下方都有著仿舊報紙風格的作品名稱和簡介--

  左側的『畫布』,置中的『春雨』,和右側的『水舞』。

  這些都是蔓婷委託擅長寫文案的大學同學幫忙撰寫的,雖然交到攝影大哥的團隊那時還是被修改了大半。

  以4500K色溫的燈光打上,彷彿註明了這就是今天的主題一般,而事實上,買票進場的觀眾也確實有大部分都停留在這。

  可能有些人是想看清楚每一幅照裡頭複雜的物件,也可能有人只是純粹跟著人潮,但阿樹希望的是,他們全都是由衷地佩服按下快門的那位攝影師。

  他甚至都已經準備好了,如果能聽見有人問起「好厲害喔!這是誰拍的啊?咦?張立樹?是誰啊?」。那麼他就會直接衝上去做自我介紹。

  但目前為止還沒有,展場的安靜讓他躁鬱。而他也是得承認這根本不是預料中的事。直到今天早上,進場時間還沒到之前他就和蔓婷顧在這了。還在提心吊膽著到底有多少人肯在路過的時候回頭瞄上個幾眼呢?然後又往更悲觀一點的地方去,既然送出去了十張公關票,那麼至少也有十個人吧?

  就算是現在,看見眼前這以他而言已經太過於奢侈的盛況,他還是不安著,因為沒有一個人跑過來跟他說,「阿樹,你成功了!」所以,他只好繼續忐忑。

  而蔓婷在一旁看著,總覺得有點小吃醋。「怎麼都沒有人發現是我呀?」明明看了作品的人那麼多、路過他們的人也這麼多--她喃喃抱怨著。

  「蔓婷。」這時,身後一個人輕輕拍了她。

  她認得這個聲音,那是她不需要在相處上提心吊膽,可以完完全全放心託付祕密的對象。

  只不過今天不同,她知道在轉過身之後視線裡會多出一些人。於是照著今早偷偷練習的流程,她先是一無所知地轉過頭去。然後趁著眼角餘光瞬間確認到目標後,不小心地呼出了驚聲、趕緊摀上嘴,把表情調整到最恰當的版型。

  「御瑄?啊!妳們也來了!」

  「怎麼啦?不歡迎我們呀?」御瑄身後那人賊笑著說道。

  「怎麼會!看見妳們當然超開心的呀!」

  「妳圓夢的一大步,我們當然要來支持一下呀。」另個較為無害的同學則探出頭來祝賀。

  「哎呀......真不好意思......」

  「真是的吼,幸好御瑄有跟我們提到,不然好幾天都沒看見妳人,還以為跟誰私奔去了咧。」最後,是那個最潑辣的。

  「咦?欸......啊哈哈,真抱歉,這幾天都在這忙。」

  「那還不快點跟我們介紹一下?」

  「咦?介紹?」

  一言一句後,她莫名其妙地就被推往了人群裡。

  預料中該有的道歉呢?她並沒有聽到。

  而嬉鬧聲中,她有自覺現在成了整個展間最沒禮貌的一群人之一,卻沒有辦法制止。

  因為有誰曾在這幾天裡背地茁壯過那些關於劈腿的謠言,又有誰擅自加上了多少主觀的惡意調味料,她全部都知道。

  所以無可奈何,她不想破壞這份融洽的氣氛,就算姑且都當成是真心為自己祝福好了,一想到過了今天以後,自己的傳言會不會又被多添上幾筆,她就害怕得不敢得罪。

  更何況,在失控以前,這本來就是她今天最期待的部分。

  雖然最後劇情並不往她所預想的方向進行。

  「蔓婷!妳這張也太美了吧!」他們湊近『水舞』。「天吶!好會拍哦!」

  「咦?這個不是御瑄嗎?」另一位往『畫布』走去。「御瑄!是妳耶!妳怎麼都沒跟我們說過妳會畫畫啊?」

  「咦?是真的會畫?還是當模特兒做做樣子而已呀?啊哈哈!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那這個是誰啊?蔓婷?這應該不會是妳吧?」然後有人發現了『春雨』。「噁耶......她的背好恐怖喔......」

  「哇噻?這是家裡失過火吧?」

  「妳講話怎麼這樣啦!如果那真的是蔓婷怎麼辦?」

  「才不是咧哈哈哈!又不是沒看過哦!」

  「噢這個?不!不是啦......」蔓婷頓時語塞,她不曉得該怎麼回答這些問題,於是趕緊向身後回頭求救。

  而阿樹和御瑄就只是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這群女生幾乎要破壞了這個展,但該由誰來停止這一切?阿樹往左顧右盼而去,希望工作人員能早點注意到。

  「咦?那個該不會就是妳的攝影師吧?」當中,眼尖的人注意到了。

  同時,也有幾聲驚嘆悄悄傳進了某人的耳裡。

  「......原來就是他啊。」

  「......也差太多了吧。」

  「......我的天吶。」


  「阿樹。」一聲呼喊傳來,眾人往入口處的方向看去,只見一位男子快步走來。「麻煩請你朋友小聲一點。」

  「啊!抱、抱歉......」他趕緊向剛好回來的攝影大哥賠了不是,也同時鬆了一口氣。

  再怎麼樣還是有著基本的識相,亂源們互相沒趣地看了看後,便向蔓婷碎念道。「好吧......那我們先去吃中餐好囉?」、「妳忙呀,晚點再幫妳帶飲料哦?」、「蔓婷今天妳超美的,晚點記得來拍張照呀。」

  「啊......好......好......抱歉......」接著,連蔓婷也跟著道歉了,但不是對阿樹和攝影大哥,而是同學們,同時,也心虛地往御瑄的方向瞄了一眼。

  回應她的,是無奈地一聲嘆氣。

  「對了,葉大哥,」直到阿樹出聲,讓尷尬的氣氛得以繼續轉動。「剛剛有個雜誌社的小王要找你。」

  「小王?」他頓了頓。「......小張吧?」

  「呃,對。」

  「我知道了,謝謝你。」他接著看了看手錶。「下午會有一場分享會,我會把你的作品介紹給大家,你稍微準備一下內容。」他想了想,又補充得具體一些。「心路歷程、作品涵義、拍攝手法,之類的都好。」臨走之前,他往反應不過來的阿樹肩上拍了拍。「放輕鬆點,你很棒,看看那些人,讓他們今天最印象深刻的,就是你的作品。」

  待攝影大哥又奔波出展場後,阿樹才愣愣地點了頭。

  場面又一次地靜謐了下來。他回到折椅上,垮著肩,沒人知道底下的他是什麼表情。

  直到攝影大哥又匆匆忙忙地衝回來找他。







  11.2


  「明天同個時間,我會來這做個專訪,相關內容晚上會先傳給你一份,一些......提問的大綱......還有希望你回答的方向......」

  那個人就這麼檢覆著手機上的資料,把阿樹的成功給決定了。

  「基本上來說,我會嘗試讓你成為這一期的主題,但這還是要看公司上頭怎麼決定。」他緊緊閉上眼,在腦海中思索著項目。「對了,如果確定好要把你的作品刊登在封面上的話,明天還會再拿另一份授權文件給你簽名。」

  阿樹還沒回過神來,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幾乎要說是瞪著對方。

  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耳後不斷發燙、四肢甚至不自覺地顫抖著。


  雜誌社的小張,此次要找攝影大哥的用意,就是為了要和『零彩度的雨季』底下三幅作品的攝影師取得聯繫。

  其中並沒有什麼太特別的原因,構圖搶眼、技巧特別、底下的簡介又非常具有故事性,完完全全就是很值得投資的商品。

  無論從哪個點下去探討,他都有信心能夠為自己拿到一個好成績。

  「封面?」而蔓婷代替了他先出聲。「意思是說,我有機會上雜誌封面了嗎?」

  「妳?」小張納悶地抬起了視線,放在眼前這位一直搞不太清楚身分的女孩,以他專業的眼光來看,外貌算是很高的水準。但就只是這樣而已,除此之外毫無記憶點可言。稍微思考了她提的疑問,小張接著往那三幅照片看去,看著看著、才終於發現到這一件事。

  --嗯,如果是那個自然而然發自內心的笑容,或許還可以炒作點什麼。

  「妳是授權給攝影師,所以他同意就可以。」

  「阿樹哥!」蔓婷第三次驚呼出聲,而這次她不打算阻止自己了。她整顆腦袋瞬間沸騰,往阿樹身上緊緊抱去。「太好了!阿樹哥!」

  小張被這熱情的舉動給嚇了一跳,但又不得不撥個冷水。「......不過我話要先說在前,關於授權金、採訪費等等的......加總起來那數字也不會太多,真的不要太期待。」

  「沒關係......這樣就好了......」終於,阿樹被強迫得恢復言語能力。「不要錢也沒關係......這樣就很好了......」

  「那,你們先忙。」不打算被牽扯進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的激情,也沒打算理會那理智喪失後的發言,終於盼到成功的年輕人會有什麼反應,他早已見怪不怪,於是,他很迅速地站了起來,一轉眼就消失掉。

  蔓婷壓緊自己的胸口,深呼吸了幾口氣後,趕緊牽起阿樹就往外跑。她拉著他,一路出了展場,在文創園區奔跑著,到了某處人煙稀少的角落。

  「謝謝你!阿樹哥!謝謝你!」終於,她把自己埋進阿樹懷裡,用力地抱著他,比他還要早先落淚。

  阿樹一直以來都在幻想著大紅大紫的那一天,但他從沒想過這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起步,竟然就已經令他無法承受了。

  作品上了展覽、有雜誌社要來訪談、甚至被放在雜誌封面上、還有個應該要是高不可攀的美少女,此時正緊緊地抱著自己。

  他還是一直以來的拙劣樣,只要碰上了事情,就連話都說得不太清楚。

  但這次,在行動上,他回應了這份擁抱。

  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蔓婷,他深刻地明白此時有多難能可貴。


  回到展場後,蔓婷已經等不及要和家人分享這件好事,要是泰久在場就不必那麼麻煩了,但他還有店得顧。

  阿樹回到那張摺疊椅上,他坐著,覺得自己該好好地冷靜一下,雖然從外人眼裡看來,他只像是個嘴巴開開的傻子。


  接著沒多久,便到了分享會的時間。在預先準備好的小平台上,攝影大哥拍拍麥克風,表明自己是這裡唯一有權力大聲說話的人。

  阿樹留在原地等待,得等到攝影大哥喊他後才上台。至於內容要說什麼?心路歷程?作品涵義?拍攝手法?他完全沒有準備好,反正就隨機應變吧?那已經不是重點了。


  人群漸漸淡去,往舞台處聚集,包括今天最受青睞的那一區也是。

  這時阿樹才發現到,被原先人潮所遮掩住的另一端,有兩位老夫婦已經不曉得在那站上多久了,即便到現在仍捨不得離開。

  先生穿著老舊的格紋西裝,皮鞋擦得油亮,白髮蒼蒼、但身形仍堅毅不拔地強壯著。

  太太則打扮了黑紅色的碎花洋裝,鮮見地上了紅妝--天啊......超俗......

  阿樹不自覺地苦笑了出來。他走近兩人,在爸爸身旁停下腳步。

  「爸,媽。」

  老媽被嚇了一跳,發現自己的兒子就正站在眼前,和那些照片底下的名字一樣,張立樹,都是自己的兒子。她趕緊笑得合不攏嘴的,繞過丈夫,緊緊握住阿樹的手,遵循著這裡的規則而不出聲,僅僅努力地感動著。

  「爸。」阿樹說。「那三幅都是我拍的哦。」

  而老爸什麼話也沒說,老噘著嘴,就像兩年前一樣、也像前幾天一樣。阿樹盯著他的側臉,面頰的紋路似乎又深了一點。跟什麼時候比呢?大約是小時候,自己還沒有討厭他的時候吧?

  真後悔,真後悔那時候的自己。

  「爸?你還喜歡嗎?」阿樹又輕輕喚了聲。

  但老爸仍依舊什麼也沒說,就只是靜靜地看著。

  大概和老媽一樣,是相當尊重看展的禮儀吧?

  「樹仔啊。」老媽踮起了腳尖,只敢在阿樹耳邊小小聲地說。「中間那個女孩子啊,是你的女朋友嗎?」她用台語喚了小名,感覺得出來有期待。

  「中間的?」阿樹看向了『春雨』。

  「我有發現哦!你常穿的外套哦......」老媽笑得很驕傲,那是她在相片前花上許多時間,誓言要看清每一寸細節時,發現掛在椅背上的那件大衣,是她買給他的。

  當然,還有很多很多,散在一旁沾滿漆的的上衣和牛仔褲、從以前就背到現在的夜市腰包......有些她見過、有些沒有,畢竟阿樹兩年沒回家了,但無論為何,她都深信自己能認得出來。

  那些都是她兒子的東西,她兒子一定住在那裡,和那位女孩子一起。

  但這要阿樹從哪裡開始回答呢?如果誠實回答砲友關係,老爸會當眾打他、如果還提到自己被包養,他會被當眾打死。

  真的會死。


  但要順水推舟成女友嗎?

  不,不好......不能再給又心造成麻煩了。更何況,這個位子現在有更適合的人選...... 果然,還是只有模特兒一說了吧?就像他現在仍把蔓婷蒙在鼓裡一樣。

  「她是......」在向老媽說謊之前,他需要點心理準備。

  這時,入口處走進來了兩個人。面對那個方向的老媽,第一眼就用老花的雙眼認了出來。「樹仔,是那個女孩子嗎?」

  一回頭,說是今天整個文創園區最美的女人也不為過。

  對方也同時發現了他,便和陪同的友人慢慢走近。她朝阿樹笑了笑,但都還沒機會看見作品,就被突然跑過去的老婦人嚇了一跳。

  阿樹看見老媽直接握起了她的手,像挑中滿意的媳婦那樣喜悅,我靠?他慌張得趕緊要上前制止。

  而這時,一個工作人員上前叫住了她。「張先生?葉大哥說你準備好了就隨時可以過去了。」

  「啊?呃,好......」他朝對方點點頭,然後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先解決完自家事。他跑上前,把老媽的雙手從又心身上卸下。「老媽!別這樣,妳會嚇到人家啦。」

  「唉喲?現在是大師囉?」一旁,薇妮上前戳了戳阿樹的胸膛,彷彿兩人是認識許久的好友。

  「啊!也沒有啦。」阿樹害羞的搔搔頭,今天下來的蔓婷、現在的又心和薇妮,一想到在現場待得久的人,會看見他接二連三地和這些美女打交道,不知不覺地就驕傲了起來。

  但心思沒有飄得太遠,他稍作冷靜,然後對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又心認認真真地看了一眼。

  雖然沒有像薇妮那可以豪不避諱地表露肌膚--他並不知道因為懷孕的關係,已經收斂很多了。但又心即便穿著保守的外出服,仍然足以吸引周遭的目光。那張臉龐、身材,和由內而外的氣質,如果真的是自己的女朋友......

  ......他不敢想像。

  在少了那層關係以後,對阿樹而言,兩人回歸到最恰當的狀態。一個沒出息的窮酸小子和一朵高嶺之花。

  於是他又突然珍惜起來了那些日子,又突然想起來了那個晚上蹲在玄關大哭的自己。

  不管怎樣,他認為都該好好地表達謝意。但他並不善於表達,只好要又心先待著。

  憑著一股熱血,他往舞台走去,趁著空檔時偷偷和攝影大哥交談了幾句。接著又興奮地跑了回來。

  「妳、妳可以陪我上台嗎......」

  「嗯?怎麼了?」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打過招呼,又心已經完全搞不懂這一切。

  「我要送妳一個禮物......」他誠懇地說道。「拜託妳......」

  這狀況令她不知所措。奇怪的老婦人、在一旁以複雜表情一直盯著自己看的女孩、詭異的阿樹、沒有反對的薇妮、和等待著她的所有人。

  ......唔?

  雖然她相當排斥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中,但也不想破壞阿樹那核彈規模的盛情,上一次他這麼做時,浪費了一個蘿蔔糕。

  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輕輕地挪動了腳步,讓阿樹牽著她的手,慢慢帶往舞台上。

  「蔓婷,她是......」

  「......」

  聽見了身旁那兩位小女孩的竊竊私語,薇妮眨了眨眼,打算重新了解一下現場的狀況。

  不需要多說,那位表情在低落中夾雜著擔憂的可憐孩子,一定對阿樹抱有著好感,不論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是處在於什麼階段。而另位氣質出眾的女孩,大概和阿樹不太熟。

  轉過頭去另一邊,自然就是阿樹的爸媽了,從那眼神就能夠理解。

  唔嗯......只是這麼看起來,比起那位女孩,伯母似乎比較喜歡又心呢?

  --哎呀、真是可惜。

  莫名其妙油然而生的驕傲感,燒得她滿心歡愉。

  但就在她將頭抬起來的那刻,瞥見牆上那幅照時,頓時間慌亂了起來。

  「噢操你媽!不會吧?」

  嚇死了,伯母的表情都僵了,從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口中竟然出現這麼粗俗的髒話?幸好老天保佑她不是阿樹的女朋友。

  「呃,大家好......」台上,阿樹生澀地接過了麥克風。「我是......『零彩度的雨季』這個主題的攝影師。」

  人群紛紛往某處看去,而其中有些人已經發現了台上那個女人的身分。

  議論微微躁響了起來。

  「那......我的作品理念,是希望傳達給大家,在生活當中,總是有許許多多令人煩躁、或不順心的事情......」雖然這程度相當於國中的朗讀比賽,但在攝影展裡不會有誰太過要求一個新人能多善於表達。阿樹想講的話很多,有些是從攝影大哥那裡聽來的、有些是蔓婷朋友寫的文案、有些是自己莫名其妙的感觸。

  但總之,他希望繞到最後,能讓大家聽聽自己感謝又心的理由,即便細節上必須要加以修飾,也無論如何就是鐵了心想把握好這個機會,還清這兩年來的恩惠。

  只是又心沒有耐心可以等到那時候,台下異樣的討論聲已經讓傻傻站在台上的她感到羞恥。

  她發現所有人都在盯著她,令她害怕地往後退了一步。主角不應該是自己吧?阿樹難道沒有發現這一件事嗎?

  當然沒有。他剛好結束了那段短得可以又毫無內容的演說。「......那麼,我想要向大家介紹,今天整個文創園區裡最美的女人!」

  他和一旁的工作人員點點頭。

  身後的投影布幕換了張照。

  從攝影大哥的作品,換成了『春雨』。


  一瞬間,那些目光彷彿突然變成炙熱的串叉,一步步靠近,燒得又心難以適應。

  接著,她發現到了當中有些人不斷地拿她和身後做比較。即便只是細微的表情,都能感受到不斷襲來的惡意。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於是她緩緩地轉向身後。

  ......是嗎?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阿樹的作品、說要送給她的禮物?


  「你夠了!不要再假惺惺了!聽了就噁心!」

  時間暫停。

  薇妮突然之間的破口大罵,讓整個場面都凝滯下來,沒人敢有任何動靜,現在是什麼情況?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在那易碎的軀殼之下,藏著一顆顆等著看好戲的心跳聲。

  眾人看著她從人群之中穿過、看著她直接踩上舞台、看著她逼近到那位新人攝影師的面前。

  然後,張手一甩。


  --啪!


  就這麼當著所有人的面,用盡全力地甩了他一記大耳光,將他整個人都甩到了地上。

  頓時一陣譁然。


  然而還沒完。「這就是你報答她的方式嗎?你把她帶上台是為了什麼?你的目的就只是演講結束後的掌聲吧?想感謝她?你要是真的想感謝她,有打從心底在意過她,就根本不會做出這種鳥事!」

  她抓起又心的手臂,搶回了自己身旁。

  「你從頭到尾關心的就只有你自己而已!我收回對你的改觀!因為你就只是個廢物!自私自利的垃圾!竟然用這種方式糟蹋人!」

  她果斷地直接將人拉走,拉出人群,拉出展場之外。





  11.3


  「如果說,模特本人沒有同意你使用她的肖像權,這幅作品就不能公開,你懂這嚴重性嗎?」

  「本來是明天要談合約?好沒關係,我會再幫你跟小張那裡緩緩,你還是盡快和模特討論一下吧?連絡得到她嗎?」

  「無論如何,就算最後沒辦法使用也罷,我只希望展場不要再出任何狀況了,我寧願狠下心來把你的作品全都撤走,也不希望再有什麼差錯,拜託你好好配合。」

  面對攝影大哥一連串的質詢和關心,阿樹只覺得煩,打從心底的煩,當然不是因為他,他可是恩人,他煩的是為什麼又心要在這種時候搞這種戲碼,他只希望又心能趕快接起電話好好談談,但無奈手機始終是打不通的。

  「阿樹,你要明白,如果你的作品能夠上這家雜誌社的封面,那幾乎就可以稱得上是成功的攝影師了。」

  是啊,阿樹最在乎的就是這個。「那......如果不行呢?」

  「不行?如果真的不行,可能就得祈禱你能夠再拍出另一組合法又不亞於春雨的作品了。」

  「什麼意思?今天的這些都不算數嗎?」

  「唉!」攝影大哥特地找出合約書。「上頭我已經在你簽名以前再三強調過,我提供展場的位置給你,但不包括任何門票分紅,你也答應過我的,我希望你不要在這種時候反悔。」

  阿樹點點頭,當初的確已經被告知這條合約的重要性,但怎麼知道會紅?怎麼知道紅了以後又可能會再次跌落?雖然嘴上是說不需要錢,但現在眼看就要失去了以後,才發覺那時義無反顧的自己有多愚蠢。「那麼......另外兩張呢?」他嘗試著掙扎了一下。

  攝影大哥嘆了口氣,往一旁臉色同樣很差的蔓婷看去。「如果能和模特兒之間達成共識,還是有機會,只是......」

  「只是?」

  他面有難色,謹慎小心地避免著什麼,不過想了想,還是認為說清楚比較好。「......只是基本上小張是衝著春雨的成分居多,沒有說另外兩幅不夠格,只是那是屬於連帶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也是為什麼我會選擇把『春雨』放置中,因為它才是主角。」

  「所以......」蔓婷無力地開口問道。「會被放上封面的,是『春雨』嗎?」

  「......我只能說,比較有可能。」他又再嘆了口氣,然後向阿樹使眼色。「快點吧,趕快去辦一辦,不論結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盡快給我答覆。」


  展場仍在進行著,依舊還是有不少人買票進場,也同樣有不少人潮在圍觀阿樹的作品,但他看著,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了,他擔心這些到最後都會是場空。

  攝影展持續五天,四天內要搞定。

  他頭真痛。


  對了?爸媽呢?在四周找了找,發現他們還待在作品面前,只是與剛才相比之下要退後了不少。是為了留點位置給還沒看過的人吧?阿樹這麼猜想。

  「爸、媽、」他走了過去,這次在老媽身邊停下。

  該解釋什麼呢?對於剛剛那場鬧劇,就說是因為授權合約上有點糾紛好了......而那位賞他巴掌的女人是模特兒的經紀人,情緒管理有問題,畢竟這行業怪裡怪氣的人很多......之類的,就朝這方向說明吧......

  「回家吧。」但老爸打斷了他混雜翻騰的思緒。「別再拍照了。」

  「呃?」

  他不理解,為什麼爸爸又說這種話,明明離成功就只差小小的一步了,只不過是遇見了一些小問題而已,為什麼?為什麼沒帶著發光發亮的成績回去,他就要抹煞掉自己的努力?

  為什麼老是不支持他?為什麼都不能說聲「加油」就好,他可以不要物質上的支持、可以不要時間上的陪伴,只要能夠聽見那一聲「加油」,就夠了,就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個小要求。

  甚至不理不睬也好。

  ......不要老是否定嘛。

  「這跟那個又沒關係,明明是兩回事啊,是那個女生自己有問題吧?」他那差勁的語氣嚇到了附近的人。「已經有雜誌社的要來找我簽約了耶?爸?我要紅了欸?我就快要成功了......」他急著辯解,卻又顧著周遭的眼光。「爸......」

  「如果你不是拍照片的人,是負責漆這些的人。」他走上前,緩緩地伸出手,碰觸的不是阿樹的作品,而是在那背後,這間展場粗糙的油漆面。作工真差,但也算含糊得過去。然後,他看向『春雨』裡那些小細節。「就不用老是泡麵配啤酒了。」

  他帶著老媽,就這麼回頭走出了展間。整趟旅程,特地從南部上來,也沒來得及從阿樹手上接過公關票......也或許他們一開始就打算買票吧?對於其他的毫無興趣,僅僅只看過了阿樹的作品,就這麼看了一整天。

  現在,他們要離開了。老媽不斷回頭擔憂著的,是阿樹怎麼也不肯別過臉的背影。


  「爸!」


  在他們的身影消失之前,阿樹做了放棄之前的最後一聲吶喊。

  他知道老爸不會因為這樣就回頭,從他轉身離開那一刻,就已經成了事實。他再也沒有機會在攝影上取得認同了,也再也沒有機會原諒他了。對他來說,從這一刻開始,他的夢想,已經失去了渴望成功的動力。






  10.4


  六點整,入夜,城市的光害開始喧鬧。

  第一天的展覽告一段落,總結上來說辦得很成功,所幸中午的事情並沒有在網路上萌芽,只要接下來不再出任何差錯,就能雲淡風輕掉。

  而這是對於攝影大哥來說。


  阿樹並沒有留下來開會,他被要求先去執行那項重要的任務。

  但腳步甚至都沒有踏出園區,就停留在戶外的草皮坡道上。

  沿著木板步道,他坐了下來,開始頹廢。


  他不斷地打給又心,就算還沒想要該怎麼開口也好,總之先連絡上再說吧?到時候看是要道歉還是賠償,只要能夠讓她簽下授權文件就好了......甚至不用這麼麻煩,僅僅需要一句口頭答應。

  只要能讓『春雨』好好地刊上封面,什麼代價他都付得出來。


  但當第十通撥過去後,煩躁的嘟嘟聲變成了無法接聽,他知道要不是關機,就是自己被封鎖了。

  通訊軟體呢?一長串的字,連已讀都沒有。

  有必要搞得那麼誇張嗎?一定是那個薇妮吧?那個情緒管理有問題的女人?還是說又心本來就打算這麼做?是為了報復那晚沒有留下來的自己嗎?是吃蔓婷的醋嗎?還是只想要多拿一筆錢?她會缺錢嗎?還是說也想成名?靠這種方式來搏版面?

  總之,各種天馬行空的理由他全部都抱怨了一遍。

  然後,才無力地又垮了下去。


  「阿樹哥。」身後,風鈴沒有搖曳。「你整天都沒吃東西吧?」她帶了幾個便利商店的飯糰。

  「......謝謝。」他接過,開始狼吞虎嚥了起來。


  蔓婷在一旁看著,越看越沉沒。

  她晃了晃身子,還是決定鼓起勇氣要好好地說出口。

  「阿樹哥,她不是你的模特兒對吧?」

  「呃?」手停了下來,他愣愣地看向身旁的女孩子。她應該要是耀眼的,卻只差一步就遍體鱗傷,而從口中細細吐出的那股無力肯定,令他不敢再多做延伸。

  「阿樹哥,對不起,在整理記憶卡裡的照片時,我看到了那些東西。」

  在不明白這一步踏出去後,是泥濘還是懸崖之前,她只敢說給自己聽。

  「有很多照片,和春雨的畫面是同個場景,但仔細看了一下,卻又不是都在同一天拍下的樣子,而且也不像春雨那樣只有黑白色,所以每個小東西都能看得很清楚......你們兩個的生活用品、生活習慣......和一些......相處過的痕跡......」

  阿樹回想了一下,在那個房間裡到底散落著什麼?

  化妝品、文具、資料、電腦、衣物、鏡頭、酒罐、菸盒、衛生紙、沒吃乾淨的食物、沒人收拾的餐盒、飲料瓶、保險套。

  ......他的心臟被溶解掉。

  「然後,還有一本相冊,有兩個很漂亮的女生......但我不認識,我在猜想,會不會其中有一個人是春雨的女主角呢?如果是的話,那又是誰呢?我不知道,所以又接著往下翻,翻到了一封信。」

  信?

  阿樹在第一時間並沒有回想起來。

  「阿樹哥,她也不是你的女朋友,對嗎?」蔓婷鼓起勇氣,把船錨般的視線給硬是扛了起來,落在阿樹身上,她想用自己的雙眼來好好地確認答案。

  而阿樹,他卻只是猶豫著、嘆氣著、然後搖搖頭。

  預料之中不願聽見的答案,但至少蔓婷明白了。「你們這樣子有多久了呢?」

  「......一兩年了。」

  「兩年?」她下意識揪起領口,為心中默默的感同身受而無法喘氣。「阿樹哥,你知道嗎?兩年即使看似不久,但被背叛,仍然是很痛的一件事。」

  「我才沒有背叛她!」他握緊拳頭,往木板上大力一槌。「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在發什麼神經!是她們兩個人的問題吧!幹!早知道就不要叫她來了!」

  「阿樹哥,你別這樣。」她縮起了身子,彷彿在碧潭時的畫面再一次地上演。「......不要再因為誤會而傷害到誰了。」

  「是她傷害了我!」但他反倒卻站了起來。「你們全世界都在傷害我!你們每一個人都不希望我成功!每一個人都看不起我!妳憑什麼認定這是我的錯?妳又懂了些什麼!」

  「這些話,你沒有勇氣當面去和那些人說,反而只敢發洩在蔓婷身上嗎?」身後聲音傳來,阿樹這才發現原來御瑄也在場。「你剛剛對著蔓婷所罵的每一句話,難道都沒有任何一點點的心虛嗎?」

  「我又不是這個意思......」

  像把將要失控的機具瞬間切斷電源,阿樹當了機,看向蹲坐在原處的蔓婷。他靠近、伸手、想抱抱她、求她原諒自己。

  但御瑄上前擋在兩人之間,逼退了阿樹,不讓這隻怪物再繼續觸碰到蔓婷。「所以就可以放心傷害她了是嗎?反正事後再解釋自己沒有這個意思就好了?她就得要把你這些蠻橫不講理的責怪全數吞忍下去?」這柔弱的女孩,甚至伸手推了他一把。「要我是今天中午那個女生,我也會賞你一巴掌的。」

  「御瑄......」此時,蔓婷卻輕輕拉住了她,將她稍稍帶往身後。並沒有看著阿樹,而只是眼神迷茫地低垂著,無力地說道。「阿樹哥,我是希望作品能被放上雜誌的......因為,自私地想,這同時也是我的夢想,是能堅持我繼續往下走的,一個很重要的禮物......」

  說著說著,她舉起了纖細的手臂,讓指尖蓋住雙眼。

  「但拜託你放下吧?好好地和那個女生道歉、把作品撤下來吧?」

  「什麼?撤下來?」阿樹完全不敢相信這話最後是由蔓婷口中說出口。

  那個一直以來支持著她的小粉絲,唯一會因為他的照片而嶄露笑容的女孩、這世界上唯一敬佩著他的人。

  竟然親口要他放棄?

  「不可能...... 不可能......我不可能放棄的......都事到如今了,我都已經要成功了,我絕對不可能會放棄的......」他踉蹌地向後跌了幾步,轉身就跑,逃了開來。「不可能!」

  一直跑,一直跑,跑累了就攔了輛計程車,完全不管那幾乎快要負擔不起的昂貴車資,直接回到了熟悉的大樓底下。

  管理員沒有攔住他,他們倆個熟悉得很。

  走進那台搖搖晃晃像個塑膠盒子的電梯,匡啷匡啷的上到九樓,熟練地要從背包裡拿出鑰匙。他翻了翻,一段時間過去了,背包裡的雜物翻騰作響了幾回。

  但怎麼可能會有?

  他不願接受這個事情,便把背包裡頭的東西全部倒在地板上,非得要把全部都給倒出來檢查,即便他明白這些都是無謂的掙扎。那把鑰匙,當他在又心床上放上那張作為餞別禮物的側拍照後,就上了鎖,然後放在門口前的地墊下。他趕緊翻開來看,但果然沒有。

  情緒瀕臨崩潰邊緣,他把全空的背包像衛生紙團一樣抓起,要往地上一砸。而手上這一握,卻讓他碰觸到了奇怪的金屬硬物。他愣了會,趕緊放了下來,隔著背包的外層揉捏著異物的輪廓。

  突然一陣清醒,他趕緊用盡方法想找到它的正確位子,從裡襯、從內袋,最後終於發現背包破了個口,大小剛好足夠讓它掉進去卻又出不來。

  又再經歷了一番折騰後,他才好不容易地取了出來。這是當初以為弄丟掉的那把鑰匙,原來一直以來都留在自己身上。彷彿上天終於回心轉意要幫助他了一樣,他捧著甘霖,粗魯地插入門鎖內,一轉。

  門扇推開,走廊微弱的燈光拉開了陰暗的空間。

  他愣著,無法言語。


  都沒了。

  全部都搬空了。原先凌亂的套房,那些散落的、堆疊的雜物,如今只剩下一張床、一組桌椅。那些相處過的痕跡、那些熟悉不過的構圖、那幾件整齊乾淨的套裝。

  全都沒了。


  阿樹牽著浮空的腳步,在失去床罩的床墊上,把自己給傾倒而下。於是直到現在,一切都失去了以後,他才終於發現了什麼。發現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

  停滯的腦中突然回想起蔓婷剛才說的話。彷彿僅僅被某種情感所驅使著,他走出門外,從散落一地的雜物中,找到了蔓婷給他的粉色小盒子,取出裡頭的記憶卡。

  回到床上,他插進胸前的相機,把那些失而復得的畫面給找了回來。翻著翻著,水舞秀那時候、碧潭那時候,緊接著就是在這間套房裡整理東西的時候。他先看了相冊,裡頭的她永遠都只有一個朋友,永遠都將自己身子包得緊緊地,不論是夏還是海邊,就連和薇妮在室內獨處時也一樣。

  或許她所害怕的,根本不是被人給看到,而是令自己想起。

  但阿樹還是不明白,對他來說,這女人有臉蛋、有身材、有錢,幾個燙傷又如何呢?至少他自己並不在意啊?當他的雙手在又心狼狽不堪的皮膚上逞慾時,他一點也不感到不適。

  接著又翻了翻,看見了那封老舊信件,上面黏貼一張泛黃的底片照,有一群小孩子排排站,年齡各自相差甚大,有男有女。

  憑藉著超高的畫素,阿樹得以放大讀了信裡的內容。接著他同意了薇妮所說的話,自己還真的一點都沒有試著了解過她。

  她怎麼會待過少年安置中心呢?


  那是一封問候信,看起來是當初負責照顧又心的人所寄來的關切,同時也提醒著她,那是她獲得新生的地方,要是又遇上了任何不順心的事,這個家永遠會是妳的避風港。

  什麼意思?獲得新生?她原本的人生是什麼樣子?好多好多的問號同時間炸開,他終於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阿樹抱著頭,快要承受不住。

  他滑開手機,輸入那間少年安置中心的名字,從網站上找到連絡電話,毫不猶豫就打了過去。

  「你好,這裡是......」

  「我要找夏又心!」

  「那個......先生?」

  「你們那裡是不是曾經有一個叫夏又心的女生待過?你認識她嗎?還是你們有人遇見過她?當初寫信給她的是誰?」

  「先生請你先冷靜,我們這裡目前並沒有一個叫夏又心的女生,而這裡也不方便公開任何資料,所以如果你有什麼問題請親自過來一趟。」

  「我來不及了......我真的真的來不及了......拜託你。」

  「先生,真的不好意思。」

  對方沒多等什麼,直接就掛了電話。

  手機從阿樹手上滑落。幾坪大的空間,原本還覺得有點擠,兩個人住真的不太夠,但現在怎麼會這麼空曠?床座和書桌隔了好遠、也和浴室隔了好遠、和門口也隔了好遠,地上桌上什麼東西都沒有,連個禦寒的被子都找不到了。

  好遠。

  怎麼明明準備要夏天了,還像下著雨的春天一樣冷,冷得發抖。還有哪裡可以找到又心?哪怕是見一面也好,見了以後要做什麼?不知道,見到了再說吧。

  腦中一幕幕跳過,冬天裡又心用毯子將自己裹起來的樣子、鬧鐘響後她起床走入浴室的樣子、換上套裝準備上班的樣子、有一次偶遇偷拍她和姊妹喝下午茶的樣子、下了班帶了些啤酒和滷味進家門的樣子、她寂寞難耐主動攀上來的樣子、滿足後在自己懷裡微笑入睡的樣子、她壓著酒杯口搖搖頭的樣子......

  ......對了,只剩那裡了。






  11.5


  阿樹立刻起身,門也沒鎖就跑了出去。

  他死命地往最近的捷運站奔走了十多分鐘,趕上最後一班捷運,然後在西門町出站。沒什麼猶豫,憑著印象便又拔腿而奔,在人群中尋著縫而喘著,撞上了好多人,也被自己絆倒了好幾次,終於跑到某間大樓。

  電梯門嘰嘎打開,灰塵和霉味隨即溢出,阿樹喘著,大口大口吸入穢氣,一手按下七樓。閘門發出很不安心的聲響後,再度打開,他直接跑向走廊的底端,推開綠色的舊鐵門。

  一樣老舊又詭異的酒吧。奇怪的是,窗戶雖然噴黑,但光線和上次來時似乎沒什麼差別。

  更準確地來說,似乎每處細節都一模一樣,昏暗的空間、暈眩的氣味、待在同樣角落的兩組客人......不同的只是,這次又心並沒有走在前頭。

  他輕輕將門給靠上,走到了吧檯旁,拉了高腳椅坐,身體仍喘著。

  該點些什麼?人生?拆封?除了這兩種酒以外,阿樹對這裡根本完全不了解,而這兩種在此刻看起來也都派不上任何用場。

  「......請問這裡,還有什麼可以喝的嗎?」阿樹往吧檯裡對著調酒師說話,明明是個很近的距離,但卻怎麼看都只有黑色剪影。

  而且,對方並沒有搭理他。

  「......拜託你,推薦一點什麼吧?什麼都好?」


  講著講著,他也終於不再喘了。

  隨後,那剪影端上一只威士忌酒杯,裡頭的液體像是前陣子流行的手搖漸層飲料,一點酒精的味道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嗆鼻的死甜味,甜膩到足以讓人反胃嘔吐的濃厚。

  但也別無選擇了,阿樹深呼吸後,直接一口喝下。


  連啤酒都會醉的他,此刻只感到一股沖壓鐵鎚般的暈眩,從頭頂灌進脊椎、把他整副身軀毫無憐憫地應聲砸碎。啪擦幾聲,手腳被分了開來,慢慢游離自己扭曲畸形的身體,沒多久,脖子被人也扯斷了。

  他們架著自己,拖往酒吧窗戶,才剛靠近,燻黑玻璃便自己碎了開來。突然一股輕飄飄的感覺,飛行了許久後,他聽見噗通一聲,和那些被支解掉的肉塊,掉在硬實平整的地面上。

  阿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看向四周,是座寬敞無際的白色堤防,天空藍得很透明,微風徐徐吹拂,寧靜且悠閒。

  身後有個電話亭,阿樹便走了進去,把話筒拿起來,照著玻璃上的號碼撥了過去。

  嘟嘟、嘟嘟、


  「喂?」那端,一個熟悉不過的女聲。

  「喂?又心?是妳嗎?」

  「......」

  「喂?喂?」

  滴滴答答地,電話亭外開始下起了微微細雨。

  有個小女孩,跪在前方的地板上,儘管撐著疲倦的姿態,仍不停的寫著作業。那是什麼?阿樹走近一瞧,是會計學概論。這怎麼樣也不會是一個小學生該讀的東西吧?

  小女孩一邊用過長的袖子擦著滿臉的眼淚,一邊倒吸著滿鼻子的涕,但即便如此,左手仍穩健地振筆,在書上計算著一道道就連大學畢業的阿樹都沒把握算對的會計題。

  接著,身後傳來了了轟隆隆的聲響,阿樹看見有個女人在廚房,火開得豪大,鍋子裡頭劈啪滋響。他湊進一看,原來是沸騰的油,那女人正在熱一整鍋的油。

  咖一聲,關了火,女人走回到小女孩身旁,憐愛的輕撫著孩子的髮頂,然後說聲乖,示意小女孩將筆放下。

  她趕緊照做,女人便滿意地將她的衣服褲子都給脫了。

  接著,小女孩保持跪姿,不敢哭出聲。

  而女人拿了支紅筆,開始批改考題。每一個圈,都加劇了女孩弱小身子上的顫抖。阿樹定睛一看,發現女孩的身上有著滿滿的疤痕,新的舊的大的小的。

  終於,今日的進度都改完了。

  女人溫柔地將筆給蓋上,頗有氣質地站了起來,走回到廚房,拿了根大湯匙,從詫響的油鍋裡撈出一碗,接著從容優雅地到小女孩身旁,將那纖細的身軀給輕輕拉了起來。

  一刻猶豫也沒有,彷彿理所當然地澆下。

  在失聲的尖叫之中,阿樹跪了下來,嘔心地喘不過氣,一刻也不敢眨眼,他的視線莫名其妙地被固定在眼前的畫面,強硬地要求他完完整整地看到結束。

  哭喊、哀求、掙扎,然後失去力氣,像具屍體一樣倒了下來。


  「喂?」這時,話筒那頭又傳來了又心的聲音。


  另一處,有個似乎剛上國中的女生,僅掛著一件寬鬆的上衣,明顯不屬於她的尺寸,而除此之外什麼也沒穿。

  她臉上凝固著乾涸的淚痕,比起剛剛那位小女孩,身上多了更多的火疤,此刻卻更像是鱗甲一般,將那顆燒乾的內心給保護了起來。

  她一手握著打火機,一手抱著稅務會計學,一步、一步,慢過頭的走,走進沒有關上門的房間裡。她看著床上的女人,輕輕地枕在床邊,睡得好安詳,好有氣質。

  接著,她將厚重的教科書放在床角,書的內頁都被折了半,好讓空氣可以流通助燃。沒什麼遲疑,如自己的母親在澆下熱油時那樣的果斷,她點了火。

  火燒呀燒,燒掉了書本,燒上了床單,燒起了尖叫聲,燒焦了整個房間,燒到大門口。

  她站在那,門是開著的,但她不逃,就只是站著。

  火勢愈大,燒上了白色堤防,燒著燒著,就這麼燒完了,堤防上一點兒黑都沒有。


  「喂?」話筒那又傳來又心的聲音。


  這時,電話亭被潑了漆,有個挺著肚腩的中年人站在外頭,絲毫不在意黏着於全身上下那些色彩斑斕的油漆凝塊,他直接走進房裡。

  而房裡那位國中女生,挺直地坐在書桌上,將遠超出應屆的數學考題給迎刃而解,她看見爸爸回來了,笑得開朗。

  中年男子全身都溢出混濁的酸臭味,連從小聞到大的阿樹都覺得噁心,這是連年的臭汗加上未洗刷掉的漆垢所混合出來的污穢。

  但那女生一看見男人脫光衣服躺上了床後,卻立刻收拾好書桌,也把衣服給脫了。

  就像一對溫馨的父女,女兒蹦蹦跳跳鑽進父親的懷裡,大口大口地吸著那份安全感,那是將她從熱油鍋裡撈起的味道,是世界上最可靠的香郁,是爸爸給了她厚實的臂膀,讓她不再受苦,同時又教會了她什麼是舒服的享受。

  每天就只在期待著這一刻,她躺在男子的胸膛上,伸出孱弱的手臂,讓男子綁上橡皮繩,接著用針筒將這天的工錢給注入。

  她的眼神很快地渙散,用最習慣的生理狀況等著迎接父愛。


  阿樹已經對這一連串的畫面感到撕裂。

  他跌坐在電話亭裡,看著不過五公尺遠的地方正上演著超乎道德倫理的噁心畫面,噁心、噁心、還是噁心,這一切都太噁心。


  「喂?」所以話筒又傳來了又心的聲音。

  「......那是妳嗎?」阿樹舉起顫抖的手,將話筒靠上自己的崩潰的嘴角。

  「噢?是呀,都被你看到了呢,你是第三個。」

  「第、第三個?」

  「薇妮、小商,接著就是你了呢。」

  「這、這些都是真的嗎?」

  「你沒有親眼看到的事,怎麼會是真的呢?」

  「我親眼看到了啊!」

  「那麼,我可是親身體會了呢。」

  「......」

  「某個夜裡,我一樣被他摟在懷中,漸漸地睡去,但隔天的早晨,他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了,死因是濫用藥物。也因為這樣,發現了我也有藥物成癮的問題,所以只好被送去了戒毒中心,之後再轉送到中途之家,後來我一樣跟著應屆考上大學,也離開了安置中心......毒品雖然說是戒了,但是呢,有種東西,我想這輩子大概怎樣也戒不了吧?

  「要說我放蕩也好,說我犯賤也罷,怎樣都沒關係,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直以來渴求的並不是性愛所帶來的歡愉,而是那份救贖給我的安全感。

  「所以那些疤痕讓我不得不去面對,卻又不想要任何人知道這丟臉的過去,你覺得我有辦法像一般人所說的,坦然接受它嗎?

  「如果你是我、或者說不管任何人是我,有誰可以從這病中痊癒嗎?我生病了,阿樹,是不會好的病,精神疾病可以靠藥物控制,但我呢?不過說起來,其實根本也不需要任何的救贖吧?因為它就是我,我的人生就是一種病,要把這種病根除,就等於是將我整個人一起根除掉。」

  阿樹握緊話筒,就怕再晚一步會因此而深陷無盡懊悔之中,聲嘶力竭地懇求著。「不要、不要再說了!是我錯了!我對不起妳......都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是我太......拜託妳原諒我,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你能原諒我......」

  「阿樹,謝謝你,不管怎麼樣,這兩年來,是我過得最安穩又最放心的時候,但沒有人救得了我,也沒有必要救了,我還是得繼續和它共生,這就是我,而這一切不關你的事,你就是你而已,就這樣吧,我想說的,已經都說完了。」

  「喂?又心?等一下!喂?喂?喂!」


  「......婚禮的時間,已經決定好了,在那之後,我就有了另外一個身分,不會有時間可以抽空得出來的。」

  順著遠處突然出現的聲音,阿樹抬起頭,看見又心正坐在堤防上,聽著她身旁那位俊俏的男子,說著毫不負責任的話。

  而又心並沒有因此表露太多的情緒,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淡藍無暇的天空。「......就算你從沒愛過她嗎?也必須得讓自己強顏歡笑在這一條安排好的道路上嗎?」

  「又心,我沒有選擇的權利,從一開始就沒有。」

  「如果你先娶了我呢?」

  「......又心,我不可能娶妳的......我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

  「......我想聽的是實話......為什麼呢?」

  「......實話?」那人望著她,從她眼裡望見了自己,彷彿也在瞬間卸下了一切,將眼神裡那最後一絲的體貼,全部都當成累贅一般地踢了開來。「......沒有人在知道了妳的過去以後,還有辦法接受妳的......那段噁心至極的畫面......我到現在還忘不了......而且,也不會有人能夠接受妳身上的疤痕......不會有人能夠忍受接下來的幾十年、每一天、每一夜、都得看見那些的......」

  阿樹從狼狽的姿勢下站了起來,他連滾帶爬地朝那男生跑去,直接一拳就迎面灌下去。「你在說什麼啊!」

  一拳、

  「如果你一開始就沒有辦法接受,就不要繼續浪費她的時間啊!」

  一拳、

  「為什麼要給了她希望、又自己親手摧毀掉啊?你隨便編個謊言也可以啊!」

  一拳、

  「你知不知道你毀掉了她啊!你知不知道過了那麼多年以後,她還有多麼的放不下你啊?你知不知道我唯一看見她哭的時候,就是為了你啊!」

  又一拳、再一拳、


  「那你呢?你又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話?」

  身後,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彷彿令他仍能感受到臉上那記巴掌的毒辣,使他沾滿鮮血的拳頭兀然停下。

  「同樣是傷害又心的人,你哪來的自信認為自己有權力可以教訓他?即便虛假,但那人至少給了她一段美好的回憶。」

  是薇妮,薇妮站在幾步之遙,冷冷地看著他拳頭上的沾黏的血液。

  「你呢?你又付出過了什麼?還是你認為在沒人知道的地方為她大吼過,就值得所有人給你來個掌聲?」


  「阿樹哥......是你背叛了她......你把一直以來都默默支持著你的人,給糟蹋了......」

  另一端,風鈴斷了線。

  是蔓婷,蔓婷穿著碧潭那天的衣著,褐色的長裙、米色調的針織上衣、咖啡色的畫家帽,而手裡捧著的,是他那台已經毀壞的單眼相機。

  「你一直以來在欺騙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誰,而是自己。」

  應聲崩碎,她像個殘破的陶瓷娃娃,讓自己,讓他,都在漫天的風沙之中逐漸湮滅。

  「阿樹哥......沒有誠實面對過自己的人......根本就沒有面對夢想的覺悟、沒有珍惜過身邊陪伴著你的人......又要誰來珍惜你呢?」


  「你跟我一樣,都只是個自私的垃圾而已。」

  那個被他揍到面目全非的人,突然站了起來,然後,反過來一拳打在阿樹臉上。

  他再也看不見任何人了,眼球就這麼被砸壞了。

  「滿口都是夢想,卻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造成了別人的困擾,這樣子的廢物,根本不值得被任何人原諒。」

  接著,又依稀聽見蔓婷前男友的聲音,而下一秒,就感受到自己的鼻樑被一腳踢斷。

  然後、一拳、一腳、又是一拳、彷彿永遠都不會停止一樣。


  疼痛嗎?他快要感覺不到。

  緊緊地抱著頭,拼命地死撐著,抵擋著那些若有似無的鞭策。

  一下、一下、又是一下、這場極刑不會結束。

  直到他的精神終於耗弱得承受不住,如颶風肆虐城市中的霓虹招牌,騰了空。

  直到身體上多處的痠痛,如從深海之中被魚網給撈起,開始隱隱作現。

  直到刺眼的亮光,如按下快門時的閃光燈,一閃而過。








創作回應

快點讓我升等好嗎
又心:啊不是啊我的頹廢寶貝醜男呢
2020-10-01 15: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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