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４０＞契約
以妃躺在一座橢圓型的透明牢籠裡。
披散的亂髮毫無光澤，乾澀的龜裂痕和透黑的血管蔓延在蒼白的皮膚上。
身旁擺滿各式各樣的醫療儀器，輸送用的管子粗細不一，全都從側邊一個封膜匯集口伸入裡頭，有些連著特殊的尾端而懸掛起來，有些則直接插進以妃體內。
她蓋著一件厚重的塑料毯，邊緣以拉鍊固定在床座上，只被允許露出一雙孱弱的手臂和頭部，與其說是保暖保護，更像是在防止有什麼從裡頭洩出來。
然而，儘管是如此詭異的畫面，都還是比不上這件事所帶來的衝擊－－她的瞳孔不見了。
慘白的兩片葉狀薄膜取代了本應該要是眼球的位子，如同氣色一樣死寂。
除了身子隨呼吸而微弱的起伏外，跟屍體幾乎別無二狀，只有心律器的螢幕波動能證明她仍活著。
「妳不打算解釋一下嗎？」
雖然盯著病患看是一件非常不禮貌的事，但小卷和嘉柔都嚇傻了，彷彿深怕驚動到什麼一樣不敢妄動，而明旭則是直接走近，觀察著那顆透明卵狀的橢圓外殼。
至於怡潔，自從帶著他們進到房內後，就退至一旁默不作聲。
整個空間已經許久沒有除了呼吸以外的動靜，亞皓才只好開口。
「真抱歉呢，我沒有辦法。」但怡潔卻笑著回應，且再度把責任丟給明旭。「吶、學弟，該怎麼辦呢？」
「......」回頭瞪了她一眼後，明旭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朝向以妃問道。「聽得見聲音嗎？」
「......可以。」虛弱的嗓音穿過透明外殼，怯懦的語氣提醒了他們這的確是自己的同窗。「我、對不起、又給你們添麻煩了......」
「那麼，照著我的問題回答就好。」沒有理會那些無意義的道歉，明旭打算直接切入主題。「第一，教室日誌上的字是妳寫的嗎？」
以妃沒有正面回答，僅僅用表情情落下的角度代替，愧疚感並不是裝出來的，相較於怡潔，她幾乎單純過頭。
「第二，妳為什麼在裡面？」
「這......」垂擺的雙肩突然聳了一下，雖然只是短短一個問句，卻對以妃而言是龐大的壓力。
「受傷了？或是生病了？如果是生病，那是什麼樣的病？簡潔的回答就可以了。」
「我......」像隻可憐的兔子，被闖入家中的野貓威嚇凌虐，連接在她胸口的心電圖儀發出了急促的訊號。「我不知道、什麼是我能回答的......」
「那麼第三，妳簽了契約，對嗎？」
沉默。
「有連帶的保密條款，對嗎？」
還是沉默。
「教室日誌上的字，是求救信號，對嗎？」
突然之間，眼淚如誤觸了警鈴般傾瀉而下，在她乾澀的臉龐上沖刷，順著裂痕流淌，淹沒了旱原，卻沒有任何一株枯苗重獲新生。
看見這令人揪心的畫面，嘉柔走上前，環抱明旭的手臂，輕輕地向後拉緩。
「......好吧。」明旭無奈地看向四周，接著從一旁的桌面上拿了廢紙跟筆，並對怡潔提出條件。「保密條款的事，我幫妳們解決，但作為交換，妳要給我這裡的鑰匙。」
「這裡的鑰匙？」怡潔這次面露的驚訝是完全發自內心。「是為了什麼？」
「就回答接不接受？」
「這裡就我們姊妹倆住而已，要是讓一個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隨意進出，可無法想像會發生什麼事呢？」
「如果是甘蔗，我不敢保證，但如果是明旭，妳們大可放心，我看得出來他對妳們的身體沒有興趣。」從另個方向傳來的聲音。
「亞皓學弟，這話也太過分了。」怡潔硬是擠出了個僵硬的微笑，接著隨即擺回嚴肅。「但比起這個，我更擔心的是衍生的問題，要是鑰匙被其他人拿到呢？」
「放心吧，不會的。何況就算沒有鑰匙，我一樣有辦法進來，現在要的只是個正當的權力。」明旭接著說。
「這是為了什麼？」怡潔則又再強調了一次。「我得知道你的用意，否則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對於異常緊張的反應，明旭很滿意地笑了笑。「我想，這裡是個庇護所吧？」
怡潔楞了楞，趕緊閉起雙唇，像是被戳破了些什麼、不再多話。
什麼是庇護所？小卷回想剛才一路的經過。
下了計程車後，身處平凡的路街、平凡的一棟公寓門口。
破洞的遮雨棚、褪色的不鏽鋼大門、黏滿水垢的玻璃磚窗、佈告欄上零散廣告傳單，有些已經濕潤破爛、有些像是不久前才剛貼上。
狹窄的樓梯間泛著些許霉味、每半層設置一盞的照明燈牽掛著蜘蛛網、燈罩裡頭可見堆積如山的飛蟲屍體。
這些完完全全就和自己的家相去不遠，且實際上，整個回安鎮大部分的公寓都是這個樣子。
唯一要說哪裡有點違和感，大概就是推開綠色的硫化銅門扇後，進到屋內所看見的景象吧。
在格局方正無聊的客廳裡，只擺放廉價的合成皮沙發和拼木茶几、通往陽台的落地窗被滿是細塵的厚重布簾牢牢遮掩、廚房內不見任何鍋碗瓢盆，瓦斯爐和檯面上一點使用痕跡都沒有。
可見的家電用品只有一台半身高的冰箱，擺放一旁的垃圾袋裡全是外食包裝。
但光憑這樣，小卷還是想不透有哪裡可以稱得上是庇護所了。
至於實際上，亞皓和明旭都發現了一些不合理的小細節。
例如一樓大門口的頭頂上裝設了複雜的保全系統、整棟公寓包含屋內全都是封閉窗、還有出現在這顯得相對突兀的完善空調、和密密麻麻假扮成雜物的監視器。
「雖然不知道這些到底是幹嘛用的，但看上去不便宜，隨便擺在這種地方，怎麼想都不太合理？」明旭的視線掃視那些以以妃為中心的醫療器材。「我先隨便猜猜，以妃現在的狀況應該是不能曝光的吧？否則住在醫院裡才是妥當的選擇。怡潔學姐，這是什麼原因呢？」
「我只想知道，你打算進出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第三次強調，她說話開始變得謹慎小心，今天不過半日，已經被眼前這人搞得心煩意亂。
而且，關於這裡是那無情的父親所施捨的最後恩惠這件事，她可不想讓任何人知曉。
「說真的，我還沒有想到用處。」他雙手一攤。「但是呢，一間可以容納這些東西的庇護所，難保哪天會用得上。」
「......理由就這麼單純嗎？」
「目前來說是實話。而且，我本來就沒有義務要幫忙妳，順手收點報酬很合理吧？」接著，他刻意看向以妃。「別忘了，現在是妳們有求於我們。」
「......你這人真不討人喜歡。」怡潔還是掙扎了許久，但畢竟現在木已成舟，連反悔的機會都沒有了。「哎、找上你，真不曉得該說幸或不幸呢？」
於是，那把本來要留給以妃用的晶片鑰匙，緩緩的從一旁的櫃內取出，半信半疑地交到了明旭手上。
「收著。」但他卻馬上轉遞給嘉柔，這舉動讓怡潔的眼神誠實地閃過不安。
接著，信守承諾，明旭找了個檯面開始畫圖。
站立的方向是面對亞皓等人，這代表他打算要解釋這一切了。
「那麼，所謂的契約、保密條款、還有什麼女巫魔法那些的，關係大概是這樣。」圖上是個三角形，而中央有個圓圈，首先他指向右下角。「這裡的是委託者，也就是像以妃那樣、主動求助的人。」
「哎？」見狀，怡潔不禁驚呼出聲。
「又怎樣？」明旭瞪了打斷他的人一眼。
「沒、沒事，你別一直對我這麼兇嘛？」
不予回應那份過甜的撒嬌，教學繼續進行。
再來，是正中央的圈圈。
「委託者會找上這個位置的人，有人叫他們使徒、有人叫他們女巫或巫師、通俗一點的說法是仲介，但我們習慣稱呼他們為『撰約者』。」
「他們被賦予權力，負責撰寫契約，再從中收取報酬。至於對象呢，可以是委託者和受託者、」
在提到受託者時，手指位於三角型的左下角，接著，又再移到了最上方。
「或是委託者和老闆。」
「老闆是？」當聽見明旭說出「我們」時，亞皓已經忍住暫不過問，但關於所謂的老闆，就有一定得明白清楚的必要性了。
「巫師和女巫的上司，也就是惡魔。」
「惡魔？」嘉柔不禁存疑，惡魔這個詞是否只是借代為何種角色？但事情卻似乎朝向她所希望的方向進行，真是矛盾又罪惡。
「對，就是那種惡魔、真正的惡魔。」明旭沒有留給他們太多消化的時間，便繼續往下說。「但在這裡還是先把惡魔理解成『一個權力很大的人』，會比較容易繼續聽下去。」
「嗯，好，就先繼續吧。」亞皓點點頭。
「正因為惡魔的權力很大，所以他們可以處理各種方面的交易。例如說用我跑步的速度、去換正義哥的肌肉，或是拿甘蔗的視力和身高、去換毅凱的脂肪，諸如等等。」
「螞蟻也想不通為什麼我們可以把甜菜做成砂糖，如果要問我怎麼做到的，我也只能告訴妳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會知道，因為我們的生物構造並沒有能力去理解那些事。」
「既然如此，為什麼所謂的惡魔會幫忙我們？既然他們看待我們就像螞蟻一樣，那應該會不屑理睬委託人的請求吧？」亞皓提出疑問。
「也不算幫忙，所以這也是撰約者存在的功能。」明旭先看了怡潔被亞麻髮遮蓋的耳後，再看向以妃還沒哭夠的慘白雙眼。「不論契約內容為何，委託者都必須付出所謂的『手續費』，也就是讓撰約者和惡魔收取報酬，內容基本上並沒有一定，撰約者可以自行決定，而惡魔們通常會要求的是『生命』。」
「生命......」小卷感到心口一沉，同時看向艙內的以妃。
「不論是卑微的螞蟻、還是崇高的惡魔、或是神、甚至是整個大自然，生命都是最昂貴的貨幣，積少成多後，就是一筆可觀的財富。」
「這一點都不公平。」嘉柔交疊放前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握。「委託人會願意簽下這麼偏頗的契約，當下一定是急著需要幫助，利用心靈脆弱時趁火打劫，這樣的惡魔......唔、就算惡魔本來就如此，但撰約者本身也是人，怎麼可以......」
「我們的身邊隨時隨地都在發生這些事，房仲、車代、產品業務、貸款、抵押、保險、金流遊戲，誰不是這樣？真要說起來，至少和惡魔簽訂的契約明瞭清楚，不會模糊內容、也不會鑽法律漏洞、還有履行承諾的強制性，不會讓人有反悔或賴帳的問題，就我認為，這要可靠的多了，而且......」
明旭暫且將筆擱下，把紙張留給他們，自己則走回以妃旁，看著她失去功能的雙眼，若有所思地接著說。
「......而且，這種契約不偷不搶，在簽訂的時候也必需得要各方同意才會生效。對於本人來說，無論內容為何，在那當下就是種等價的交易，就算事後才發現吃虧了，也只能承擔下來，畢竟終究還是自己的選擇。」
字字句句在空中默默飄蕩，是不理解？還是不接受？總之，他們得花點時間才能適應這半夢半醒的世界。
「回到重點，為什麼她們說話一直在迴避、又為什麼我要解釋這些，都是因為保密條款。」
「通常來說惡魔不會希望這種遊戲曝光於世，所以會要求每個人同時簽下保密條款，也就是說不能主動透漏關於契約的任何瑣事給原先不知情的對象，否則會有很嚴重的懲罰。」
「但我解釋完了，你們了解了，保密條款就解決了，因為從現在開始，你們已經屬於『知情的人』，所以她們可以開始說明情況、而不會遭受懲罰了。」
「懲罰是指？」亞皓的視線在怡潔和以妃身上來回。
「我曾經看過有人醉了酒後口無遮攔，但卻僅僅只是先提到個段落，突然之間就像被從頭頂淋下強酸一樣，整具身體原地腐蝕掉，沒幾分鍾後只剩下一攤油水。」
接連陳述了幾句後，明旭看向角落，怡潔正不可置信地盯著他。
「所以剛剛在車上，我才會問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但是、為什麼你......？」為什麼明旭會一點異樣都沒有？怡潔問不出口。
「真抱歉，害妳期望落空了，我身上沒有任何契約在，因為我根本就不屑那種東西。」許久不見的，是他勾起嘴角的冷笑。「剛才我打算直接解釋這些時，嚇了妳一跳對吧？妳以為我不知情，但卻沒打算阻止，想要看我自取滅亡，妳這女人還真壞啊？」
「......你到底是誰？」
怡潔提出的這個疑問，亞皓也想知道、小卷也想知道、嘉柔更想知道。
彷彿突然之間，他們以為再親近不過的好兄弟、好朋友、男、......成為了令人不安的陌生人，遠得不能再遠。
而明旭卻只是暗沉了臉色，眼神迷茫地看向位於遠處的那段日子。
「我嗎？我是鬣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