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What a Generous, Brave Name of Yours
Climbing the Ginso Tree
Ori and the Blind Forest
Gareth Coker
太陽的方向出現飛禽展翅身影，洛夫看見了，便加快腳步，閃身進屋內。他掩上門，點亮室內的燭火，安靜地坐在桌前，雙手環抱一本陳舊的硬皮書。
他是這座鎮近代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研究諾爾．狄倫斯吟遊詩集的人。狄倫斯在詩集裡宣揚反神的理念，從根源處質疑王位戰爭的神聖性，隱晦但鄙夷地批評奧丁與祂的英靈殿，是以狄倫斯經常受到加達里基人的唾棄，亦包含這座鎮的居民。除了洛夫。
──使喚魔獸，駕馭火焰。眾生覬覦，眾神碎之。
偶然的機緣下，這位年輕的皮匠為來自異國的行商縫製舊書外皮時，認識書中狄倫斯的語言。商人毫不介意地就將詩集送給他，從此令厭倦了戰火與義務的洛夫深刻著迷。
要是有別人看見此刻他手裡的東西，肯定要大驚失色，並上前來將它一把搶走，扔在地上用力踩吧。然而，洛夫不擔心這件事，他甚至不再需要偷偷摸摸地躲在閣樓裡偷看，因為整座鎮在一夕一夜之間，所有人都離開了。耶阿特大軍擊敗狂戰士先鋒的消息一傳到，鎮長就接到來自臨近城市的撤退指示，令他指揮所有居民退往要塞，為事關準國存亡的總體戰效力。
鎮民們夜裡撤的匆忙，竟是沒人前來通知洛夫。他向來被眾人遺忘。
「呼……」他蓋上窗板，僅留個可以窺視外頭的小縫隙。
耶阿特軍隊並不可怕，他們的目標是亞倫格林，那不時在天上穿梭的巨大鷹影更有威脅。那是暴雪鷹，逆著風飛翔，還有禿鷹般的習性，尤以其出現在因戰爭而空無的城鎮上空，總讓人聯想到死亡。狄倫斯的某一篇章有類似的描述：
──鷹之眼，鷹之喙，大翼遮天，大地荒蕪。
人說狄倫斯在預言末日，但其實他只是貼切地描述冒險所見所聞，並剛好對神族的意見不同罷了。戰爭哪有不死人、不造成破壞的？而暴雪鷹是自然產物，與人類的想像力亦無關。要是真遭遇祝融一切的魔物「偽陽」，也只能說是運氣不好而已吧。
洛夫為他研究的對象打抱不平。他取了爐子上的碗，喝幾口兔肉湯，認真思考自己該不該在耶阿特部隊開經過時主動投降。他稍稍挑開窗縫，觀察暴雪鷹是否離去。還沒，影子還在，而且更大了。今天的鳥兒似乎特別飢餓。
反正有出門的必要，於是他回到舊書裡，繼續摸索狄倫斯所記錄的、矮人的古謠：
──拉諾特的戒指，拉諾特的戒指。
──凡接觸者，織入諾倫命運之網。
──火焰之中，唯有純粹，方能駐留。
──拉諾特的戒指，拉諾特的戒指啊……
「啪唦──」
屋外怪聲中斷了他的閱讀。鎮裡完全沒別人，任何噪音都非常響亮。
那是物體落在雪地裡的聲響，某個東西掉在鎮裡的小廣場上。洛夫咧嘴，心想難不成大意的暴雪鷹抓漏了牠的獵物，摔在鎮上了？若牠沒能將獵物撿回去，自己就得到一隻羊或是鹿，晚飯就能加菜了。這種事對鄰近山區的這座鎮而言並不罕見。
於是，洛夫拉開窗板觀察。
廣場上沒有所謂的獵物，他也沒看見巨鷹的陰影。
莫非是聽錯了嗎？
皮匠聳聳肩，蓋回窗板，坐回書桌邊。沒有羊或是鹿不要緊，冰窖裡還有足夠的兔肉，撐到耶阿特人來時綽綽有餘。他才剛要放鬆心情，怪聲又來了。
「喀唦，啪唦！」
是腳步聲，而且很近！踏在雪地裡，踩在木板上！那是什麼東西！？
不可能是暴雪鷹，那種生物討厭人類的建築物，當然若是的話那也太嚇人了。想像一隻身體龐大的飛禽，於陽光普照地冬日，安靜地走在人類蓋的木棧道上，周圍空無一人，牠伺機而動──
想像力豐富的洛夫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回到窗前要拉開木板，想瞧瞧那讓自己驚嚇的鬼東西究竟是什麼，可就在他開始行動之前，門板「叩叩」地被從外頭輕敲兩下。洛夫嚇得全身僵直，持續了好半天才緩過勁來。他「呼」地喘了一大口氣。
看來門外是個人。
「是誰？」他高聲問道。
「呀！原來屋裡還有人在，太好了！」
是道纖細、柔軟的女聲。
「妳是什麼人？」
「別擔心哟，我只是經過這一帶的冒險者。我帶來耶阿特人東進的消息。」
是冒險者啊。洛夫想著。冒險者跟行商很像，行跡天涯海角而不受拘束，差別在於後者賣貨物，前者接受委託，並且這女的顯然為耶阿特人工作。他喘了口氣，悶聲回答：「我早就知道了，並且在這裡等他們前來。」
門外的年輕女子遲疑了一陣，說：「可是耶阿特的軍隊沒時間管你耶。」
「為什麼？」
「他們是軍隊又不是救難隊。」女子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嘲笑他：「所以昨天晚上我們已經協助這座鎮的居民都帶到安全的庇護嶺了哟。不過你好像被漏掉了。」
「庇、庇護嶺？」
「對呀，很棒的地方喔，有足夠的食物和飲水，環境乾淨呢。你也應該去才對，還好我有回來做後續檢查。嘿嘿，感謝我吧！」
女子飛快地說完，那話令洛夫一頭霧水。他驚訝得忘記自己在鎮上是多麼邊緣，消息有多落後。他深信著其他鎮民都按照鎮長的指示，前往要塞協防去了，他還以為自己將是唯一的投敵者，沒想到連這點都遲了。
「那個，我可以進去嗎？外面好冷耶。」
「啊，請、請進。」
| ❉ |
客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年輕。
她有一頭顏色罕見的粉紅髮，水藍色的漂亮眼瞳，以及這種山岳城鎮居民罕見的漂亮五官。更奇異的是，這年輕女孩背上竟長有一雙純白色羽翼，貌似坊間傳說中的鳥人。那羽毛整齊柔順，只有剛長成的白燕才有如此羽毛，與兇惡的暴雪鷹天差地遠，這讓洛夫不大相信自己所見的巨大鷹影是這女孩造成的。
她……太精緻了。平時沒女人緣的皮匠不禁心跳加速。
粉紅髮的少女一進門，脫下擋風外衣後，就像鎮政廳搜查員一樣四處走動，沒經過詢問就擅自打開所有的房門溜進去看。洛夫驚於她的長相姿態而一時忘記阻止，直至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該有所反應時，少女已經回到前廳，往椅子上一坐，從腰包裡掏出餅乾一類的乾糧，小貓般地小口啃。
她的行為倒是很豪放。
「你果然是最後一個人哟。」少女笑道：「這樣事情就好辦了！」
洛夫一頭霧水。
「什麼事情？妳究竟想做什麼？還有先前提到的庇護嶺是……？」
「嘿嘿，庇護嶺指的是開門投降的加達里基城市呀，耶阿特人接管了以後，那地方就是前線最安全的地方了呢。」少女啃著餅乾，心情愉快的答道：「而人家的任務就是協助引導居民前往庇護嶺躲避戰火。」
「鎮長沒提過你們。」洛夫試著質疑，一邊盯那些掉在地上的餅乾碎屑。那讓他不自在。
「嘿嘿，那是因為你們的鎮長很聽話呀。人家的同事們潛入他家，把他說服後，他就乖乖的幫我們騙大家是要去協防，好讓大家進了庇護嶺，人身都安全以後，才知道被偷天換日了。怎麼樣，很聰明吧！」
「就不擔心有人反抗嗎？加達里基人性子很烈的，尤其那些農夫，他們以養活強大的狂戰士為傲。」皮匠試著提出反對意見。
事實上，他怕戰爭怕的要死，會著迷於浪漫的文學作品不外乎逃避。假如今天來的是板著臉的嚴肅耶阿特軍人，他大概會立刻表示投降歸順。偏偏敵人派出這個比他還要天真浪漫百倍的女孩，沒心機到他不顧及一下遺忘已久的國民義務，都說不過去，於是洛夫滿臉的矛盾，連餅乾屑都不計較了。
「狂戰士不管在哪裡都是狂戰士呀，不會因為成為耶阿特人，就自動變成毫無威脅的貓咪。所以只要說服那些農夫就好囉！」
「小姐，不是我刻意批評妳，只是......戰爭應該要很嚴肅才對。」妳未免太不把諾爾斯人當一回事了吧，要怎麼叫我相信妳啊？他心想。
「人家很認真的。」女孩嘟起嘴瞪他。
「我看不太出來......」
「非常非常嚴肅～！」
「沒見過像妳這麼嘻皮笑臉的說客......」
少女講不過這頑固的鄉下人，氣呼呼的翅膀大張，用力搧風，把毛巾和皮料吹飛到桌子底下，趁對方反應不過來，上半身壓過去，挾帶一股力道強勁的香風把他吹的緊壓在椅子上，忿忿地喊：「所以一定得要人家兇巴巴的趕你走，你才會聽話嗎。丟下你不管也行喔，我要跟隊長報告這座鎮已經淨空了！」
「……請等一下，我不是那個意思──」
少女不理他，逕自側過身去，裝模作樣的拿出應該是通訊裝置的東西。這時，她眼角一瞥，瞄見擱在桌上的狄倫斯詩集，「噫」的一聲，快手抄起書本翻開來就讀。
「啊，請別讀那個！不……」驚恐的洛夫想搶回詩集，卻被少女有力的翅膀推開。眼見她歪頭細讀，他已是面如死灰。來不及了，最不為人知的秘密被粗魯地揭穿，而他毫無反擊之力。洛夫縮在椅子上，像鬥敗的公雞，等待撻伐與嘲笑。
我心中的處女地啊──皮匠無聲的吶喊。
不料，少女僅是一頁一頁地翻看，同時把餅乾全部吃完，津津有味。
「妳……？」洛夫虛弱地開口。
「我也有這本《諾爾斯記行》耶。我很喜歡哟，這個作者的文字充滿幻想色彩，比打打殺殺的戰爭美麗多了。」少女把書蓋起來，笑道：「諾倫命運之網，不覺得很迷人嗎？」
她抬頭就只見洛夫呆若木雞。飽受驚嚇的皮匠指指少女，又指指那書，打了聲嗝，小心翼翼的問：「妳……妳不討厭？」
「不會呀。」她將書本還給洛夫。
不知不覺間，這女孩已經回復成原先開心的模樣，方才的嗔怒就像快浪，宛如從沒發生過。
「總之，我現在得回報囉。你到底想不想走呢？」
在少女的注視下，年輕的皮匠人明白自己沒有思考再決定的餘地。他花了幾秒鐘緬懷自己碎一地的國民義務，然後遲鈍的點頭。「我……想。」
「太好了。那你等一等，讓人家聯絡隊長。」她從椅子上跳起，打開通訊器，走到窗邊開始回報。
看著她邊講話邊抖翅膀的身影，洛夫矛盾的罪惡感越來越重。堂堂加達里基竟被這些莫名其妙的異鄉人（所支持的耶阿特）逼得節節敗退，而民眾居然還接受敵人的安全收容。不過洛夫並非戰士，也不懂軍事理論，他只想安穩活著為人生和社會貢獻微薄之力，沒資格去評斷戰略上的正義與邪惡。
「哎──」
洛夫嘆息。
話說回來，好多年前，這座鎮也不屬於加達里基。那時後者甚至不存在。
既然是非對錯如此難分，是不是就只剩結果的好壞了呢？身為獨子，父母早逝，無親無故，又未婚單身的他，沒有別的牽掛。想走就走，生活的成本低，無論去哪個地方，怎麼樣都比被遺棄在鬼城裡的好，最大的罩門狄倫斯，也至少有眼前這個同好怪女孩。
似乎……還不賴。
想入非非之際，少女抬起頭對他喊話。他沒聽見，少女加大音量喊道：「嘿！書迷先生！你的專業是什麼？」
「啊……我、我嗎？我製皮，會做皮甲和藤具。」
少女如實回報，交談了幾句，嘿嘿一笑，對他說：「庇護嶺需要你的專長哟。」
是、是這樣嗎？洛夫張著O字型的嘴，呆板的點頭。耶阿特連敵國人民都搶著要將其投入生產線，他們到底是對戰爭多有信心啊。不過話說回來，王位戰爭真的就只是「王位」戰爭，勝負只看準王之間的個人武力，荒謬歸荒謬，卻也可大可小。贏者全拿，自古以來總是如此。
狄倫斯是不是早看透這點，覺得厭煩，才浪跡天崖，我行我素的寫詩呢？
他不得而知。
他只明白自己得繼續藏著《諾爾斯記行》。希望這活潑的女孩不是大嘴巴，天真無邪地散布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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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先走囉，明早會有運輸雪橇隊順道來接你，把這個標誌拿給領隊看就好囉。」門前，少女穿妥風衣，戴好護目鏡，斜眼瞧他：「但是你睡過頭我也沒辦法了。」
洛夫聳肩無語。
直到少女翅膀伸展完畢，即將起飛之際，他才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我還沒問妳叫什麼名字。」
她回頭眨眨眼：「我叫薇塔，你呢？」
「洛夫。」
「就叫懦夫啊……」少女歪了歪頭，自言自語說：「真是大方又勇敢的名字呢。」
接著她雙腳一蹬，跳往空中，咻地起飛，留下地面哭笑不得的皮匠，乘風而去。
（完｜Fin）
－ PLACE －
加達里基山區城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