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你要對我做什麼？」我盡可能保持平靜的語氣。在這個半隔離的小空間內，只有我、巨榕、小藤蔓，以及腳邊的紫色花。
「……」這棵高大的植物主動挪移他靈活的氣根──那已經不是被風吹拂的樣子了──就在我眼前，氣根逐漸凝聚、糾結成團狀，最後組成一個人形。
「這就是你們的樣子，賽那法西。」氣根人形沒有五官，僅在頭部的地方有一道開裂。說完這句話，更多的聚集在它後方，變成一對翅狀結構，近似我背上的翅膀。
我低頭，尋找那朵紫色花，「你們透過他，看我內心的想法？」
「小紫花，我們如此稱呼他，小紫花能讀懂妳的內心。」巨榕人形道：「不只是妳，賽那法西。任何接近森林的外來者，小紫花就觀察他們，了解他們，誤導讓他們認為我們是安靜的、緩慢的。若是外來者經過，我們繼續沉默；若是外來者入侵，我們獵捕。賽那法西，妳是後者。」
我緊咬下唇。
「妳的另一些同類，在峽谷對面，與我們戰鬥。」
「什麼！？」我大吃一驚，想回頭看，但是小藤蔓纏著腿讓我難以轉身。
「你們無法征服我們。」氣根人形仰頭，模仿我們大笑的樣子。它甚至拍動「翅膀」在氣根不斷變形和移動的過程中，「飛」了起來，在我頭上盤旋。地上那株小紫花不斷噗啾噗啾地叫，迷幻的紫色光芒閃耀不止。
「別傷害他們……」我咬著牙，低聲道：「求你。」
「可以。但是，妳要告訴我，賽那法西為何進入峽谷？」
我抬頭看著那人形。巨榕的枝幹也攀附著發光的草，枝椏間的光線灑落在人形之上，從地表看去，宛如不可違抗的天神。
「樹木，我們別無選擇。在故鄉，我們是向天空星際探索的旅人，但是可怕的意外讓我們的船失去控制，跳躍到未知的遙遠世界，再也回不了家。船損壞了，墜落在這片大地上，而我們的食物和水即將耗盡。這座峽谷，這座森林，是我們遇到的第一個地方。」我開始模仿他說話的方式。我心想，這應該是一種尊重。
「外來者，妳如何確定森林裡有你們能吃的食物？峽谷的溪河沒有毒？沒有狂風使你們難以飛行，也沒有猛獸讓你們的幼體備受威脅？」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裡適合，樹木。」
巨榕又是挪動了一陣，緩緩說道：「若峽谷裡，住的不是我們，而是座比我們更安靜的森林，那麼妳，你們，儘管對它一無所知，仍會尊重它嗎？還是趁著它不注意，斬斷樹根，焚燒樹葉，在它安靜的屍體上，建造愚蠢的城堡和高塔？」
「我……」
──我們當然是前者！那才是我們！
我緊閉雙唇，在心裡吶喊，雙眼直視那人形，眼皮半天不眨一下。
「妳很有趣，而且妳不說謊。」
不知何時開始，好多株小紫花在我四周盛開，全部面向我發光。感覺自己就像具衣服被扯碎、無法活動的人偶，赤裸裸地被圍在人群中，任他們觀看。綁著我的藤蔓逐漸攀高，越過我的腰和肩膀，將我除了頭以外的全身牢牢捆住！那擠壓胸口的力量令我呼吸困難，饒是我有適應高空飛行的大肺活量吃不消，開始難堪地喘氣。腰間的劍帶「啪」一聲崩斷，細劍被藤蔓捲走，離開我的視線。
「呼……哈……」
藤蔓緩緩地纏上我的脖子，粗糙且冰涼的觸感衝上我腦際，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幾乎吸不進氣。
我會不會就這麼窒息而死呢？在這瞬間，腦中閃過許多片段──母親的懷抱、第一次飛行、幼時玩伴、天不落星的森林、他的臉孔、伊利菲斯的訓練、探索、父親的話……
「薇露娜．亞娜修菲絲．阿露西安。」恍惚之際，樹木的人形變成父親的輪廓，「妳可配得上這名字？」我正眼凝視著它。
──我當然……可以！我可以！
用盡全身的力氣，瞪視著它。
❉ ❉ ❉
我在一片白光之中醒來。那光很是刺眼，我瞇起眼睛，想遮擋住光線，手臂和翅膀卻痠麻無比，使不出力。我這才發現自己躺倒在地上，原本綑綁壓迫身體的藤蔓已經消失不見。
我該不會死了吧？
恍惚間，眼睛漸漸適應光亮，也想起自己的遭遇。我深呼吸，沁涼的空氣湧進我的肺，胸腔內一陣飽滿的快感，也讓我渾渾的腦袋為之一輕。我聞到濃濃的花香和林間沼氣，轉頭看去，一朵全張的亮麗小紫花赫然就在我臉前。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生怕他繼續窺看我的心，僵持了好一陣子，我感到有東西輕觸我的臉頰，很癢。
偷偷打開眼角的縫。原來，那朵小紫花正用他長長的葉子搔著我。那觸感是如此細微，我繼續深呼吸，心想自己應該沒死，身在未知森林的一棵大榕樹下。我睜眼環顧四周，景色並沒有改變──刺眼的光來自於攀在樹幹上的發光草，氣根鬚構成的阻隔牆也仍維持著，倒是那個人形已不見蹤影。我想起它最後的模樣，不知那是真實還是幻覺。我低頭，發現自己身上這套勁裝許多處被藤蔓擠裂，想必翅膀上的羽毛也是吧。
身邊圍繞著大量小紫花，他們全部都對著我，伸出長葉子輕觸著我，噗啾噗啾地叫，沒有任何一株散發那種紫色光。我猜，他們現在應該沒在讀心吧。我緩緩坐起身，肌肉又是痠疼，又是伸展過後的舒暢，感覺一陣微風吹來，大樹的氣根開始輕輕抖動。
「妳醒了。」他低喃。
「我以為……我再也醒不過來了。」
「所有的戰鬥已經結束，你們輸了。我讓全部進入森林的賽那法西沉睡，包括妳在外面草地上的同伴。薇露娜，妳是第一個甦醒的。」
我吃了一驚，「……你是說，我的族人全部睡著了？他們、他們沒受傷吧！？」
「比起傷害你們，我現在更想聊天，想更了解你們。那是妳所希望的，不是嗎？」他幽幽地道。
不知道是我的錯覺，還是微風的風向改變了，巨榕的「口音」變得比之前還要纖細和柔軟，連同他氣根鬚擺動的輕微幅度，就像是一名女性在跟我交談。
「樹木，你說，『你』想更了解我們，那麼你的同族呢？森林裡其他的植物，也是這麼想的嗎？」
刷啦──刷啦──是巨榕那獨特的笑聲。我身邊的小紫花花瓣一開一合，那些發光草，以及周圍所有大大小小的花草樹木，都紛紛活動、發出聲響，這反應就像是漣漪一樣擴散出去。光與影穿梭於眾多枝椏與葉子間，好似華麗的萬花筒，而我位在中心。
「我是『我』。妳面前的這棵樹，是『我』的傳聲筒。」他說：「『我』不是單一棵樹，也不是單一朵花，『我』是『我們』的集合體。在峽谷裡『我』無所不在，『我』能同時看見妳，以及其他許多賽那法西沉睡的臉孔。『我們』無法做到的事，說出的言語，思考的邏輯，『我』能。」
「『我』的名字是厄伊萊。」
突然間，一陣大風吹來，吹開巨榕的氣根牆。透過縫隙，我見到外頭的草地、躺在那兒的伊攸他們、兩側的發光草、以及峽谷對面，遍布整座森林搖晃的光點。
我的心臟揪緊。尼羅斯東尼的話，在我耳際反覆迴盪。這座森林，令人無以違逆。
「薇露娜，我知道你們飛船上，有一個與我相等的存在。」風吹聲中，我聽見這話，立刻轉回頭看他。他的氣根人形再度出現，這回是一個女性的輪廓，與我非常相似。
「沒錯……我們的船本身就是一棵大樹，他是我們家鄉唯一會思考的植物。」
「我看見了，他穿越星海，是因為你們。為了保護你們不受烈陽的射線，及真空的冰冷所傷，他硬撐著到此，在墜落時受了重傷，奄奄一息。這些，我都明白。」人形移動到我面前蹲下，伸出手，扶著我的下巴，「薇露娜，我想救他。」
儘管人形沒有眼睛，更沒有眼神，可我已經很清楚地明白他的想法，我忍不住微笑。這是我們的籌碼。
「可以。」
「我該怎麼救他，妳一定知道。」
「我當然知道，但是──」我頓了頓，說：「你得先接納我們，厄伊萊。」
「我同意。」他回答。氣根捲過來一支長長的事物，是我的細劍，「這個還妳。」
宇宙星辰間，存在無數個世界。有些世界住著生命，另一些則空無一人。這些生命在夜幕低垂時仰望星空，幻想、期盼著天際彼端其他生命的模樣與聲音。
生命們成長並茁壯，直到他們能夠飛上天空，離開自己的世界時，才驚覺原來家是如此的珍貴。我的家是，你的家是，他的家更是。直到他們終於見到彼端的對方，才驚覺生命之間，竟是如此的相似。
而下一步，就是學會共生。
氣根的人形把我扶起，小紫花依依不捨的對我揮動葉子。我留給他們微笑，跟著人形走出巨榕的範圍。途中，人形一邊走，一邊改變它的組成，從巨榕的氣根到周圍的藤蔓，從劍葉樹的葉子到球狀花的莖幹，所有的植物輪流替「厄伊萊」凝聚成一個走路的人形，只為了陪我這個賽那法西，一路走到草地斜坡的邊緣，俯瞰夜裡發亮的峽谷。
不……不再是夜裡了。我眺望遠方，山巒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原本黑暗的天空，漸漸翻起魚肚白。
「是陽光。」我道。
「噗啾。」彎曲自己成為人形頭部的小紫花回答。我聽得懂他的話。
身後草地上，傳來器物碰撞的輕響，我聽到一聲咳嗽。
「薇……薇露娜多雅，這是……怎麼回是……咳、咳、妳要去哪裡？別丟下我們……」伊攸醒來了，他趴倒在地，對我伸出手。
「伊攸，別擔心，沒事了。請相信我。」我對他欠身，「我將代表賽那法西，與厄伊萊峽谷的領袖對談，請等我，植物會照顧我們的。」
「對吧？」我看了看小紫花人形。
「噗啾。」
「薇露娜多雅……」
伊攸適才甦醒，意識一定還有些模糊。我搖搖頭，轉過身，張大羽翼，面向升起的朝陽。
「我去去就回。」
說完，我腳一蹬，翅膀大振飛起，跟隨風中飄盪的花粉與種子，飛向峽谷的中心，飛向賽那法西的未來。
❉ ❉ ❉
幼小的小紫花張開花瓣，從美夢中醒來。她伸展花瓣抖動，抖去徹夜的疲憊。
她住在精靈王大樹屋的露台上，峽谷中風景最好的角落之一。就在昨天，精靈王的小女兒出生了，整座峽谷為之歡騰，她回想花粉和羽毛一同飄灑滿天的美麗景象，搖曳的花草和拍打的翅膀樣子，令她永生難忘。
雖然如此，那個迷你小精靈的姊姊，精靈王的大女兒，其實更是主角。
看，她走出來了，那名身材修長，充滿活力的粉紅髮少女，腰間懸著漂亮的劍，背上的羽翼隨步伐搖曳。她走到露台邊，眺望整座峽谷。
「噗噗……啾！」小紫花奮力的叫著，她要比旁邊所有的兄弟姊妹都快，搶先當第一個。
「早安，紫花。」粉紅髮少女伸出手，撫摸她的花瓣。平常不喜歡精靈亂摸的小紫花，這回全心全意的享受。一起吹著微風，看著精靈們紛飛的峽谷森林。
能與亞娜修菲絲在一起，是至高的榮耀。
（完）
For all those who fight for a ho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