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渡慢慢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回到一個似曾相似的地方。
朱紅色的磚牆、典雅家飾與空氣中琥珀薰香互相配合得恰到好處,自己也一樣躺在那張鋪著白棉被、灑著玫瑰花的單人床上。
(我回到王城來了嗎?可是......剛剛我還在那片空地......。)
對於自身的處境,少女顯得些許納悶,扶著散發鈍痛的胸口逕自起身,將雙腳踏在深木色的冰冷地面上,並出聲試探,確定周圍是否有人的存在:
「零?奇巴特......?呃......靜希......你們在嗎?」
周圍以靜默回應少女的呼喚,她又試了一個名字:
「白峰先生......天斗(Takato)......?」
聲音從房間彼端形成渾厚的回聲,消散後靜默。
看來這附近一個人都沒有,白白念了這麼多名字,尤其是直呼白峰天斗的名字時,紅渡莫名地感到害羞與尷尬。
那些從白峰天斗身上散發出的無盡善意與支持,令紅渡倍覺暖心可靠,只是紅渡自己還不知道,橫於兩人之間那條看不見的界線,無心之間刻意保留的距離,正在侵蝕著白峰的立場與人性面。
少女無惡意的著想,讓男子得到庸人自擾的理由。
深陷泥沼,即便是能將情緒與惡意收放自如的白峰天斗,也無法反覆承受煎熬。
擁有獨立意志的體骸,渴望得到新的牽絆,不願接受自己只是個替代品的現實,與母體的心智同步會慢慢增強,最終將在不知不覺之間選擇與母體融合。
若天斗與太牙融合成完全體的耶夢加得,那將會是最糟的結局。
紅渡沒有意識到這個部分,她也並未預料到事態會有如此嚴重的發展。
擺設在床邊古董書桌椅上,放著一卡眼熟的琴盒,琴盒邊緣用獨特的黑色絨毛裝飾深色皮製的盒身,上頭留有人類的餘溫,可能是剛被放擱置在這,盒子內部空空如也,只有小提琴與琴弓的印子還留在上頭。
房門是打開的,微弱的銀光透過房門的開口照射進來,與這房內充斥的暖色燭火相融。
紅渡好奇地走出屋外,眼前是一片偌大的澄澈湖泊,湖面漣漪蕩漾,繁星點點閃爍,照進屋內的銀色光芒源於天上的一彎新月。
一葉掛著破網、朽壞的陳舊扁舟倚靠著湖岸邊的簡易碼頭,任憑漣漪如同海上的波浪一般輕輕拂過。
淡淡的淒涼從心底湧出。
微風吹來,撥起少女的髮絲,紅渡順著風別過頭去,湖的另一側放著一具畫框,一個留著水色短髮、穿著白斗篷、姿態風雅的男性純血者正愜意的作畫,而他的模特兒是一位穿著紅色條紋西裝、手握小提琴,臉上掛著隨和笑容的人類男子。
「妳好啊。(Greetings)」
男性純血者說著一口蘇格蘭腔的家鄉話,問候紅渡的態度很自然,彷彿他早就知道紅渡有天會到來。
問候過後,那名小提琴家也跟著轉過頭來望向紅渡,兩人對上視線,少女則久久說不上話來。
眼前的人確實是傳說中的小提琴家---紅音也,自己的父親。
再度見到父親,少女雖難掩激動,在情緒表現上卻十分僵硬,從第三方的角度看過去,紅渡就像有個精美混血臉蛋、一動不動的人體模特兒。
紅音也一語不發地保持微笑,任憑女兒愣在那,好奇她會如何親自克服這個尷尬。
(沒問題的,妳可是我這個天才小提琴家紅音也的優秀女兒。)
男子的眼神閃爍著光輝。
「遠古的新月之子......還有......爸爸......。」
與父親注視良久,紅渡才支支吾吾地發出小小的聲音「問候」,但也說不上是像樣的噓寒問暖,那份在Checkmate Four及同族之中,身為純血者之王的氣勢則是完全消失了,回到她最初的內向模樣。
「『遠古的(Ancient)』?哇......看來我對這年代而言,是早就入土為安的古人呢。」
「白癡,你哪裡有入土了,不是直接當場化成灰了嗎?」
紅音也隨即以黑色玩笑無情吐槽安傑羅的話語。
「在被蛇豎笛刺穿心臟之後,我的確是化為灰了,在我以為我的靈魂會永遠墜入無間地獄的那一瞬間,陰錯陽差地來到了這個安詳的靜謐之地。」
「這裡......是什麼地方?」
紅渡相信安傑羅一定知道這地方蘊藏的秘密,對此安傑羅回答道:
「就我所推測,這裡是位於靈薄獄(Limbo)的邊緣......一處被特殊結界隔絕起來的地點,連我的新月魔法陣都無法讓我從這裡脫離。」
「所以說,我就來陪這傢伙啦,能見到傳說中的新月之子......親耳聽到賽菲爾家在過去的輝煌史蹟,是何等榮幸啊。」
站在畫架前的紅音也輕鬆搭腔道,凝望女兒的眼神隱藏對她的驕傲。
「那個......音也先生,賽菲爾莊園是因為我姪子叛逆的關係......。」
安傑羅難為情地急著想解釋,但紅音也很快又打斷他的話:
「哎呀!我知道......老兄(Buddy),登銳牙那個混蛋早就被我修理一頓了,不過我都下來這麼久還是沒見到那傢伙......。」
紅音也意思意思地拉了一下小提琴來表達心中的不滿,簡單的即興演奏,卻恍如天籟之音。
為了人類的未來與希望,選擇犧牲的兩大傳說人物......站在現任的新月之子面前稱兄道弟,這景象和諧得若幻夢般不切實際。
「不好意思......我......。」
少女深呼吸,仰望深藍的星空,在父親跟新月之子面前緊攥拳頭,沉重話語自喉間流露。
「......死了嗎?」
「......。」
安傑羅與紅音也的表情雙雙嚴肅了下來。
高潔的月光還是那般溫柔地照著三人的身影。
「這次跟先前那次......是不一樣的吧......。」
看著紅音也一語不發,紅渡似乎知曉了什麼,她撫著鈍痛的胸口,深處的空虛與無力感訴說著魔皇劍硬生生被剝離的殘酷事實。
「我......我不能就這麼死了!我還有還沒完成的事!我必須阻止太牙!」
「孩子,我很清楚妳的心願,但魔皇劍被抽離這件事就等於妳已經失去了與兄長對抗的籌碼!妳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妳身邊的夥伴!相信正義必勝的道理!」
安傑羅與紅音也同時伸手按住紅渡的肩膀,企圖使她冷靜下來,勸說紅渡接受這個現實。
「就算妳現在有能力將靈體歸還現世,但失去力量的妳只會變成大家的拖油瓶。相信啟介......天斗......還有靜希吧。」
只要該正經的時候,紅音也絕對不會嬉皮笑臉,女兒滿心焦慮,做父親的又怎麼會不曉得?
即便他沒有實際參與女兒的成長過程,但他時時刻刻都在觀察著局勢的變化。
如今,只能等待奇蹟的到來。
「剛剛那個人,傷得還真是嚴重......血液檢查報告還有嚴重的DIC(瀰漫性血管內凝血)......還好手術是順利結束了......現在想想......。」
被中央醫院緊急召回的七海裕彩,在結束一個高難度的緊急外科手術之後,精神抖擻地在除污室內換下自己身上沾滿血液的藍色刷手服,仔細清洗自己沾滿血液的手,一個人對著鏡子自言自語道。
腹膜內出血是常見的車禍創傷,內臟直接受到外力衝擊很容易破裂,剛剛送來的傷者體態纖弱,唯有肚子因嚴重出血而腫脹,這種急救手術在外科之中是基本,配對好適當的血型、找到主要出血部位並成功止血,最後縫合即可,一旦遇上患有DIC或凝血功能不全的傷者手術,難度將會大大提高,還要隨時注意心臟機能,因失血過多造成的竇室心搏過速與低血壓卻是經常可見,方才那場手術使用超過4公升的O型鮮血與數袋冷凍血漿才僥倖急救成功。
「......我是不是該趁薰還在的時候,向她討教逆脈術的使用方法?」
逆脈術,顧名思義是能夠使血液逆流的魔法,此術為英國曼徹斯特的純血者望族-哈特家的獨門秘傳,是在純血者內戰時期,由哈特家的第二代族長開發作為自保用的攻擊魔法。
由於此術具有高度危險性與致命性被列為禁術,但並未失傳,同樣出身於哈特家族的薰自然有資格習得這個技能。
即便純血者內部律法森嚴,但哈特家族以逆脈術為籌碼,脫離Checkmate Four的統治,並未限制後代子弟與人類親近,莊園內也存放著不少人類撰寫的古籍,耳濡目染之下,薰自懂事以來便開始對人類的醫術產生興趣,並嚮往成為醫師。
「我在想什麼......怎麼能有這麼不健康的想法......?」
回到現代,恩師已逝,裕彩再三思考後自認不太妥當,救治人類就該用最傳統的方法來執行。
外人眼中殘酷無比的開膛剖肚,在裕彩的眼中是美妙且神聖的光景,而他實際所見的景象,隨著對人類內臟與血液的想像,跟著開始發紅扭曲,寒毛直豎,皮膚刺痛有如電流竄過。
「......接觸了太久的人血......我又開始要發作了嗎?明明手術前才吃過純血藥......。」
裕彩一邊納悶地嘟噥,一邊連忙從口袋中的一個迷你藥瓶,倒出兩粒紅色膠囊並迅速服用。
待在這種充滿人血的工作環境,能在不傷害人類的情況下滿足自己對血液的渴望,裕彩很滿足。
「......剛剛的那場手術很成功呢,七海醫師的手法依然是俐落精準,真不愧是外科權威,但是似乎太刺激了,醫師你沒事吧?」
說話的人是一位同樣參與手術的實習男醫,看見裕彩忙著服用純血藥便關心地問道。
在手術結束之後,他擔心裕彩的身體狀況支撐不住,所以讓主要執刀的裕彩先行離開,自己則是與助手留下整理善後。
屏除院內的行政與財務職員,綜觀整個中央醫院的醫護幾乎都知道七海裕彩是一位純血者,對於這一頭顯眼藍髮的醫師,大家也不怕他會突然發狂攻擊人類,因為急診部有個專值大夜班的年輕護理師,擁有一顆更令人矚目的粉紅頭,他也非常地安分守己。
「抱歉,我沒造成你的恐懼吧?」
「當然不會,對了醫師,能詢問你今年幾歲嗎?」
「嗯......。」
一旦擁有不老的外表,便會有很多人好奇自己的真實年齡,只見裕彩稍微掐指一算,簡單回答:
「我今年五十九歲,明年就六十了,你呢?」
「我剛滿二十八,哇......你跟我爸同歲耶,那你們一定都經歷過泡沫經濟的輝煌時代。」
「算是吧,但那時候我都還沒出來工作......你最近是不是沒睡好?不要因為年輕仗著肝很新鮮就放縱喔,養生很重要的。」
裕彩以微笑回應,他透過血液的色澤發現這位年輕醫師有過勞的跡象,對方聽到之後則搔頭苦笑道:
「我有在控制飲食跟運動啦,真羨慕七海醫生......我也好想體會什麼是吸血鬼的生活......長生不老,還有消耗不完的體力跟超強代謝,要維持完美的體態根本超簡單。」
「呃......對於什麼美食都失去味覺,只能靠著血液過活,時不時受到乾渴的困擾,不能曬日光浴......還要保持政治正確......相信我,你很快就會厭煩這種日子的,恨不得趕快蒙主寵召、送進棺材。」
先不論這年輕人是認真還是隨口說說,這想法令裕彩差點昏倒。
裕彩刻意不提自己因為親近人類,被上頭下達追殺令這個大秘密。
「我無所謂,我生活很守法,既能長生又能多賺幾百年的錢,何樂而不為?」
「......。」
這不是裕彩遇到第一個「想成為純血者」的人類了。
一聽到周圍有人類希望被轉化成純血者的想法,裕彩都會正經八百、苦口婆心地分享自身經驗,能成功勸退一個是一個。
但是最近,想成為純血者的人竟開始變多了。
這讓男子開始擔憂起來。
自己好幾次都渴望回到四十多年前......血統還沒覺醒、沐浴在陽光下,和人族的少年少女們相知相惜的那段時光,晚一輩的年輕人卻成天想著要被轉化,這成何體統?
那是他們不明白,他們只看見純血者表面上的強大。
純血者內部律法嚴苛,不像人類活得這麼自由。
大部分後天被轉化的純血者,只有做下等僕役的命。
只要惹聖上不悅,掉腦袋都是可能的。
只有例外如長谷川真澄和名護啟介,直接與王族進行交換血液的,才有突破命運的可能性。
連天生純種的裕彩,一與人類親近就會馬上被下達追殺令,把每天都當成人生的最後一天在過。
裕彩感到沉重,這不是自己始終期望的共存。
「沒什麼事的話,我先下班囉,明天見。」
他戴上自己的圓框眼鏡,只想快步離開除污間。擦身而過之際,仍然能察覺那年輕醫師注視自己的視線。
裕彩不予理會,也不想多加猜測。
達達作響的皮鞋聲陪伴自己穿越昏暗的白色長廊,路過熄燈的檢驗部門,左轉進入一部員工電梯。
抵達充滿潮濕氣味的停車場,裕彩迅速找到自己的愛車,這是一部白色國產轎車,當年還在恆夜集團任職的那部黑色公務車,早在十年前就因為維修零件絕版而報廢了。
裕彩才剛發動車子,隨即發現車內有異狀,他透過後照鏡看見後座陰影之中有個人形,並且散發出很強大的魔氣。
「......。」
裕彩雙手握著方向盤,假裝沒有發現後座的不速之客,腳踩下油門,低調地駛離醫院。
從澀谷前往赤坂的鬧區,開車只需短短的十幾分鐘,但沉默卻讓時間無限延長,裕彩一語不發,後座的人影也毫無動靜,唯有垂掛在後照鏡下方的雪人吊飾搖曳作響。
中途停等紅燈的時刻,駕駛座的男子無法再忍受更多的靜默,於是用手機連上車內音響,播放一些富有節奏的歌曲,緩和一下心情。
這並不是恐懼,每天都活在追殺陰影之下,心理早已麻痺。
在這個馬路上只剩下幾台計程車與三兩行人的深夜時刻行駛,那棟顯目的高級公寓總算出現在視線範圍之內,但裕彩卻一反常態轉彎進入巷弄裡頭,將車子停在一處不起眼的停車格內,並將車子熄火。
「那麼......您找上我有什麼事呢?」
長時間的靜默過後,裕彩禮貌性地開口,並回頭望向後座的人影。
「......銳牙大人。」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