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媽媽的眼睛失明了，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之前她都不曾提過這件事，這麼多年過去了，一直以來我都被蒙在鼓裡。
這也是令我如此震撼和難過的原因。
該說是遲鈍，還是不夠細心？明明一直都在家裡的，然而，正因為如此，反而更不容易察覺。
昨天一早起床，意識還有些模糊，媽媽不在家，照理來說，這個時間她會在，吃早餐時，爸爸突然關掉電視，一臉嚴肅的說：「阿妹，媽媽其中一隻眼睛失明了。」
「你說什麼？」
他以為我沒聽清楚，於是又再重複一遍：「媽媽其中一隻眼睛失明了。」
一股鼻酸和悲痛感湧上心頭。
「什麼時候的事情？」我紅著眼眶問。
「很久了，好幾年前就這樣。」
「為什麼不跟我說？」我吸著鼻子啜泣。
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很不好受，我知道爸媽是為了不讓我擔心才這樣，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這麼做有比較好。
看著媽媽從健康到變成殘障，這段漫長的人生過去了。
如今我已長大成人，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媽媽的身體情況總是每況愈下，沒有好轉的跡象，每月要定期去醫院檢查和治療。
以前的媽媽是個熱情、健康、美麗的人，最早她是從苗栗北上來工作，在那裡與爸爸在飯店邂逅，兩人認識一年左右結婚，很快有了我大哥。
她的婚紗照片很美麗，在白色薄紗的底下，肌膚白裡透紅，光滑明亮，宛如初春的白雪。鮮豔的紅唇彷彿盛開的玫瑰花，五官立體且漂亮，是人見人愛的女孩。
然而，那樣的外表下，她卻有著與外表大相逕庭的個性和管教方式。
她對我們家幾個孩子都很嚴厲，採取打罵教育，老一輩的人總是覺得不打不成器，這都是為了管教孩子會有的作為，是一種愛的表現。
小時候的我確實很頑皮，不太聽話，經常被媽媽打罵，常見的有：甩巴掌、衣架、木棍、鞭子，我很怕媽媽，卻也很愛她，依賴她，整天圍繞在她身邊，我們會一起去很多地方。
像是麥當勞、公園、兒童樂園和運動場。媽媽盡可能滿足我的需求，想吃炸物、波羅麵包或雞蛋糕，想去遊樂園玩，想買玩具，不過她也會說：「不行！這個玩具太貴了。」
「你不是已經買過一樣的玩具了嗎？」
「你不能每次出門都吵著要買東西，這樣太花錢了。」
媽媽是客家人，客家人是一群勤儉質樸的人們，他們善於持家，對客人慷慨，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節儉是用在自己身上。
哥哥們大我很多歲，大哥大我十歲，二哥大我八歲，媽媽是在二十二歲結婚的，在三十二歲生我。
爸爸在中國工作，半年或一年才回來一次，平時家裡只有我和媽媽在，也許是過往的壓力，也許是任何原因。總而言之，媽媽在我國小二年級時因為腦瘤而住院，要開刀。爸爸辭職工作，回來台灣，每天爸爸都會載我去明德捷運站的振興醫院探望媽媽。
日復一日，煎熬的時間很漫長，那時的我還懵懵懂懂的，不太能理解為何媽媽不能待在家裡，而且看起來很虛弱、痛苦，我只有看著憂心忡忡的爸爸，每天勞累的去醫院照顧媽媽，而我能做的，就是給予陪伴和鼓勵。
「阿妹，你覺得爸爸還能找到工作嗎？」爸爸開車時說。
「一定可以的！爸爸是個優秀的人，會有人看見你的好。」我說。
在醫院時，媽媽則是伸出蒼白的手，輕輕握著我的手掌問：「你覺得媽媽的手術能順利嗎？」
「媽媽是個堅強的人，身體強壯，一定可以順利完成手術。」我說。
以前曾經爸爸說過，媽媽是個女強人，曾在王朝飯店當過女主管，也在懷孕臨盆時，獨自在黑夜騎車到婦產科。
媽媽露出脆弱、有些受傷的表情說：「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可是媽媽是女孩子，用身體強壯來形容，不是很妥當呢。」
不幸中的大幸是，媽媽的腦瘤是良性的，如果是惡性的，也許會發生更糟糕的事情，手術順利，但是視神經、面部神經和脖子的部分神經都受到影響。
視力也是在這時候開始急遽下降，媽媽美麗的容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癱瘓的眼球、歪斜的嘴唇、明顯的脖子開刀痕跡。
手術過後，媽媽痛哭，在病房外能聽得很清楚，那種哭聲撕心裂肺，彷彿來自遙遠的求救聲，不論是誰聽了都會心碎，就連搞不清狀況的我，都不禁跟著聲淚俱下。
爸爸將媽媽輕輕擁在懷裡，他說：「你不要怕，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孩子們都很關心你，不會放下你的。」
媽媽一直哭，哭了好久，我在外面等的肚子餓，爸爸拿錢給我，要我自己去買東西吃，我問他：「你不吃東西嗎？」
他搖搖頭說：「我沒食慾。」臉色同樣蒼白、毫無生機，跟過往神采奕奕、充滿自信的他大不相同，憔悴的臉龐顯出了他的疲憊和痛苦。
我這才知道，爸爸一直以來也很痛苦。
媽媽回老家苗栗休養時，只有我一人陪在她身邊，幸好身邊的阿姨和阿公都相當照護她。爸爸在那以後，在台灣工作一段時間，不久後又返回中國工作。
她是個堅強的人，仍不免俗的心情低落，每天回到家，我在媽媽身邊講今天學校發生的事情，從上課被老師表揚，到班上的幾個同學說要一起不理我都講了，可是她沒有太多的反應。
「這樣啊。」
「那些小孩很壞，你別變成跟他們一樣。」
「運動會跑步第三名嗎？很棒！」
「國文考八十分，下次要再多多加油呢。」
悲傷的情緒需要時間去沖淡，媽媽也慢慢接受自己的殘缺以及不完美，那些不完美是後天的，是上帝悄然無息，突然給予她的一記重拳，是如此的猝不及防，讓我們都無法招架。
媽媽的眼睛很漂亮，瞳孔是琥珀色的，明亮且閃閃動人，這就是我最初的印象，但是現在變得黯淡不已，她的雙眸失去了光輝，在歲月的痕跡中悄悄地溜走了，給了她無法復原的印記。
她只要被食物噎到，就會劇烈的咳嗽，甚至到了嘴唇發紫的程度，有次回到家，媽媽不在，我以為她可能去阿公家幫忙或去復健，不過到了晚上，她都沒回來，阿姨也一樣，我和表姊在家等的有些焦慮。
晚上九點多，阿姨回到家，說媽媽吃早餐噎到，等她回來發現，已經陷入昏迷，她立刻送她去醫院，幸好最後沒事，不過她感到自責不已，讓姊姊面臨這樣的事情是妹妹的失責，媽媽好不容易從鬼門關走回來。
媽媽之前帶我去吃麥當勞時，也有噎到過，嘴唇發紫、臉色發白，被救護車載走，那時的我在車上，媽媽雙眼緊閉著，從沒看過那樣的她，我深感恐懼，擔心她就那麼不醒人事，不再恢復過來。
「媽媽不會恢復原狀了。」哥哥那麼說，那番話是多麼凜冽刺骨。
一開始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那就像晴天霹靂一般，儘管不是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我對媽媽的難過感同身受，甚至比她還要悲傷。
那種落差太大，有些過去是媽媽朋友的人，看到媽媽變成這樣以後，也不跟她來往了。
外表的影響是一輩子的，要透過醫美改善是有很大困難的，醫生說媽媽不適合動大手術，媽媽的人生大多時間奉獻在照顧我們身上，從變成那樣以後，儘管有段時間是消沉的，為母則強，最終她振作起來，恢復原本的樣貌，繼續當一名稱職的家庭主婦。
這天，我連忙請假，趕往醫院找媽媽，來到林口長庚醫院，我飛奔到櫃檯，詢問櫃檯小姐病房位置，櫃台小姐聽了一頭霧水，這時媽媽從電梯走出來，看到我打了聲招呼。
「媽媽！」我飛奔過去擁抱她。
「怎麼啦？今天怎麼沒去上班？」
「我今天才知道妳失明的事情……」
「沒關係啦！這都多久了，是說你不知道這件事喔？」
「一直都不知道啊！你又沒跟我說！」
「哎呀，你這傻孩子。就算只剩一隻眼睛，我還不是過得好好的，擔心甚麼？不去上班，這下少賺一天的錢了！」
「都甚麼時候還在意錢！我很擔心阿！」
不過這時的我卻嘴角上揚，眼眶的淚水不再湧出。
幸好，媽媽還是跟以往一樣，一點也沒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