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會注意到國小或國中同學在臉書上的貼文,無論他們貼了些什麼,我多半會選擇點入他們的臉書頁面,然後解除好友。這樣的理由很不好說清,也不盡是他們做過什麼。
只是我見了他們,便憶起當時的自己。或者是童年喪父的緣故,性格總帶有一絲怯弱,處事總戰戰兢兢,害怕的事實在有許多,易哭,人也寡言。我通常是班上提及最膽小懦弱的人時,第一位想到的對象。
自然的,我的異性緣是極差的。在對異性慾望逐漸高漲的時期,「噁心」、「軟弱」之類的目光或言語其實是有收到的,但我自認這不算什麼要緊。
十年過去,大學時的自己讀了點書,膽子也大了些,雖然外貌不算好,但相比過往是更常收到不同異性的邀約;有次,我在床上扯著女人的頭髮,望見她轉過頭眼眶泛淚的神情向我討饒,或事後她問我她的表現如何、能不能討我歡心時,我感受到她心裡有什麼在顫抖著渴求我的肯定;我明確認為自己與過去完全不同了。
但在我精神疲憊鬆弛下來以後,我默默地將女人抱在懷中入睡,有時便會在夢裡看見自己,那時的我待在教室的角落,如我現在旁觀他一樣,他也在旁觀著那些似乎與他毫無相關的世界;偶爾,則是有人過來嘲弄他,他卻依舊冷眼地看著前方,只是我明白這是他沒敢回上任何一句話所能做的唯一反應。
當我自夢裡清醒,我才注意到自己早已淚流滿面。在這樣的時刻,我發現那躲在教室邊緣的,膽小、怯弱、不安、無助的提心吊膽的學生,那位認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人愛的孩子,才是真正的自己。
客觀事實是,我們遠比當年還要更好。我們所付諸的努力都是為著逃離這個過去,藉由健身或讀書或其他苦難與眼淚,就是為了擺脫掉從前的自己;可這些時光流逝,我們分明得到了這麼多可以證實自己已經截然不同的證據,卻還是會在縫隙中看到自己最急於掩蓋的事實。
現在會跟我接觸的,都不是見過我最自慚形穢的摸樣的人。但我要扼殺掉見過我這副模樣的人,如同殺人滅口般,關於那階段的同學被我發現時,便會離開我的好友名單。我不能讓任何認識那時的我的人再跟我見面,這些人我都得想辦法消滅。可我終究是知道的,我實際上是想消滅自己,只是這消滅自己該有多難。
所以它偶爾會來提醒我,把我帶到令人怔忡不安的過去裡。我是我自己的泥沼。
它成了一根扎在胸口的針刺,血肉都將它給包裹住了。我費了這麼多的力氣卻除不去它,想說唯有它不在了,我才會是新的完人。
後來幾次的諮商與學習,我才曉得人是無法做到全然地自我扼殺的。如芥川龍之介所言:「刪除一生中的任何一個瞬間,我都不能成為今天的自己。」
現在的你走了這樣多漫長的路,經歷這麼艱辛漫長的跋涉,是過去的自己替你做出了他所認為的最好選擇。你曾用力去愛與理解、付出過的客觀事實,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奪走與抹殺的,你失敗的、痛苦的、悲慘的過去是真的,但你期盼的、愛過的、改過的也都是真的。
你認真對待自己每個當下的事實,你替自己做出選擇,也替將來的你負責;而過去你所有的期盼與愛意,付出與深情全都會是真實的存在。
我們還是要回去看這客觀事實的。即便那個不堪的過去也是事實之一,卻也因此它是無法被否定的。它總是在那裡,可我們的痛苦在於一直想要滅它,於是靠得它太近了些。
我們現在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緩慢地吐掉,接著睜開雙眼。方才闔眼時,看不見旁人的你看到了些什麼呢?
我所瞧見的漆黑的空間裡有位孩子,他正為不知該往哪裡走去而焦慮,卻似乎又怯於人們發現他,於是將自己的身子壓得很低。
他說將他帶來的大人都走了,沒有人想帶他離開;可他現在發現了我,而我就是那個不要他的大人。他問我,是因為他醜嗎?
我搖頭。
「那是因為我做得不好嗎?」
我仍搖頭。
「那為什麼想把我除掉?知道殺不死我以後,就把我丟在這裡。」
我蹲下身去,仔細端詳著他的面孔。這張臉並不俊俏,而我知道他還有著我所討厭的特質,可我知道那就是他的全部了;於是我止住了一點悲哀的眼淚,挺起了蹲下的腰身,我握住他的手。
「我帶你回去吧。」我說,「我現在長大了,有能力帶你走了。」
想讓你走出陰霾的正是當年的自己,現在的你又怎麼會是當年的他?
我敢相信的是,現在的人們看不見當年的我了,因為我走得太遠,他早已與我脫離了;但是,他難道不是我嗎。他曾是我,而今是我的部分,卻不是我的全部,而他作為現在的我的其中之一,我知道有天我不會對他的存在感到羞愧。
其實我不太懂自己在寫什麼。希望於你們還有點啟發。
圖片作者為:Man Bu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