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陳家的裝潢是炫目的歐式宮廷風格，天花板吊著富麗堂皇的水晶燈，牆上是富麗堂皇的建材及窗簾，桌椅家具也都富麗堂皇，反正一切都是富麗堂皇的。郭振聲欣賞著環境，腦中只想得到「富麗堂皇」這個形容詞。
案發後的第三天，郭振聲以了解案情為由，來到位於二十樓的陳家。
「喔，這就是令郎的房間嗎？」
他探探頭，大約十坪大的空間，裝潢得與家裡的其他地方一樣美，有獨立廁所及小冰箱，整理得井然有序，書架上塞滿了教科書與參考書，沒有電腦，沒有玩具或漫畫、小說。這種房間如果拿來出租應該可以開個不錯的價錢。
「郭警官……」母親黃雅惠站在身後，身著典型的辦公室套裝，剪了個及肩短髮，髮型燙成波浪捲，白皙的皮膚顯然很注意平時的保養，但不滿的表情又透露了她的年紀。「請問，您說要來做些簡單的調查以便結案，來看這些東西到底有什麼意義？」
郭振聲拿出隨身攜帶的梳子，對著鏡子理了下頭髮，毫不在意臉色不太好看的黃雅惠，以及愁雲慘霧的空氣。
「令郎的房間很漂亮。」郭振聲說：「而且是個認真的孩子，房間裡沒有任何玩具呢。」
「當然，做學生的本份就是念書。要玩，也等成績到達標準再玩。」
「他的成績不好嗎？Ｋ中可是第一志願的高中，成績維持在班上前半段已經很不錯了吧。」
「哪裡好，比起他哥，他的成績簡直慘不忍睹。為了他，除了補習班外，我甚至私下聘請了他的班導師來做家教。誰知道……」黃雅惠臉色鐵青，「李婉音這賤女人，為人師表卻下流無恥！為什麼，為什麼死的會是我兒子……」
她開始忍不住啜泣。她的丈夫陳忠義，也就是陳致翔的父親佇立走廊，卻僅是低著頭，眼神飄忽，不見有任何安慰的動作，好似有道牆隔在夫妻倆中間。
郭振聲探入房間後方的陽台，角落裝了台熱水器。他靠了上去，仔端詳了一陣，上頭除了廠牌及商標外，還有個別的流水號與生產日期，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特別。郭振聲百般無聊，隨手拿起手機照了幾張，喃喃地說：「蘭花牌熱水器，國產大品牌啊……對了，黃小姐，這不是貴公司旗下的產品嗎？」
她沒有立刻回應。
「黃小姐？」
「……喔……喔，沒錯……我們，我們自己購買自家公司的產品有員工價，所以挺划算的。」
「這樣啊。」郭振聲回到房間，拉上紗門，聳聳肩。「案發現場的熱水器牌子也是蘭花牌的啊。唉，看來貴公司要有許多公關問題必須解決了。」
「是、是啊。」不知為何，黃雅惠的臉色有些蒼白過頭。「這個型號的產品已經全面暫停生產了，畢竟事關公司聲譽及品牌形象，昨天連開了幾乎整天的會議。」
「那還真是辛苦了。我們回客廳吧，我想問幾個關於令郎與班導師的問題，再稍微叨擾一陣。」
他們回到客廳，郭振聲拿出紙筆，攤開了卷宗夾。父親陳忠義卻在此時圓著肩膀，打開家門離去。
＊
所謂「都市熱島效應」，是指因為都市化導致綠地減少，環境調節溫度的難度變高，再加上林立的建築物，採用大面積的吸熱建材和生成熱量的電力網路，搭配高密度的空調系統排熱，使得都市地區的溫度更加炎熱高漲。
但這畢竟是眾人所累積的大問題，即使環境問題令人擔憂，光靠一兩個人努力也無力解決。夏季的八月天，室外溫度三十幾度的夜晚，還是躲在房裡吹冷氣成為環境惡化的幫兇就好。
距離指定科目考試還有一年又十一個月，李婉音與陳致翔待在房裡，冷氣標示的溫度是二十五度。她擔任陳致翔的家教已經進入第二個月。
一個多月前，男友高偉民告訴她一件無解的大事。
高偉民從小不愛讀書，喜歡與朋友四處鬼混，成長過程累積了不少共患難的兄弟好友，走上所謂的「江湖路」。這條路不好走，沒有想像中的威風與自由，日子總是有一餐沒一餐。直到一次的廟會活動中，他結識了美麗又有耐心的李婉音，從此決定為愛金盆洗手。有前科的他不容易找工作，最後透過黑道大哥的關係找了個酒店服務生的工作，沒有勞健保，酬勞現金支付，模樣體面，收入也還算穩定。
然而，一名認識多年的好兄弟積欠賭債遭追討，他為了義氣，主動擔保將債務扛了下來，但那位好兄弟卻從此音訊全無，無論如何都聯繫不上。
為了不連累老闆與同仁，他主動辭去工作，過了一段躲債的日子。最後在與李婉音溫存時，才被她問了出來。
李婉音其實不怪他，因為她知曉高偉民就是個講義氣負責任的熱血男兒，她就喜歡這樣的他。當晚，她主動擁抱了他，決定為了愛情接納這份債務，兩人流下的淚水互相弄濕對方的肩。
但光是教師的薪水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還清上百萬的債務，何況那還是高利貸。看過社會新聞也知道，討債方其實也有自己的壓力，如果遲遲拿不回款項，將人給逼急了，他們就勢必做出些成果交差，至於會是什麼樣的成果就看個人造化了。
所以，她決定接近家境富裕的陳致翔。也許透過這憨厚的學生，能夠有機會解決男友的債務。她願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所以，即使知道陳致翔對自己特別的依賴感，她在這燥熱的八月天，還是穿了件清涼的小可愛，搭配容易伸展雙腿的熱褲，到他的家裡進行教學工作。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沒辦法。
所以，教導課程的過程中，她感受著陳致翔熾熱的目光不停地在自己身體上搜尋，她也沒有特意去導正他專心聽課，偶爾伸個懶腰，對他抱以溫柔的笑。
所以，她牽起了陳致翔青春羞澀的手，在他耳邊講了許多悄悄話。
所以，他們決定不再以師生相稱。
那個晚上真的很熱，熱得必須將衣服全數卸下。
策略很有效，當李婉音向陳致翔的父母提出要加價時，陳致翔也在談判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這份額外的收入不只更穩定，而且數目還有所提升，但距離還清債務還是遠遠不夠。
有趣的是，在陳家上課還能夠體會另一種煩悶。
當陳致翔的父母親難得團聚時，他們除了對陳致翔詢問成績外，基本上就是互相埋怨，難怪他的哥哥陳致飛上大學後幾乎不怎麼回來，陳致翔因此得到了更多關注。
寬闊的家，卻令人難以呼吸。
幸好，夫妻倆因為工作不常團聚。或許這是種默契，為了不讓彼此窒息的默契。
父親陳忠義比較常在家，下班後喜歡一個人癱在沙發上，觀看著政治新聞。他對陳致翔不若母親咄咄逼人，李婉音也比較喜歡他父親在家的時光，那時的空氣比母親更為新鮮。
這次上完家教課，她主動泡了一壺茶，切了盤水果，坐在了陳忠義身邊。她說想聊聊陳致翔的學習近況，並露出了一臉她最有自信的笑容。
陳忠義嚥了口水，立刻別過眼神。
＊
「人不是我害的！」
郭振聲站在李婉音的房東家門口，聽著大媽激動地大吼大叫，肥胖的身軀搭配捲燙的頭髮，跺腳生氣的模樣像極了牛魔王。今天是案發後的第四天。
「可是人死了啊。」郭振聲冷靜地說。
「哇駛你娘咧！我自掏腰包幫房客更換熱水器，還特地選國產名牌的咧，連安裝都是找我信任的水電師傅，根本不可能有問題。」
「可是人死了啊。」
「幹，你是聽不懂話人是不是！」牛魔王氣得跺腳，「你再含血噴人，小心我申訴你！」
「唉呀，真傷腦筋。」
郭振聲從容地站起身，從外套口袋掏出隨身攜帶的鏡子與梳子，簡單地梳理一陣，最後對鏡子眨眼微笑，對自己的容貌滿意後，才又將工具收了起來。
「案發當天下午二點左右，有人搬了一箱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來到李婉音的房間，是妳鄰居晾衣服時看見的。」
「什麼？」牛魔王表情一下子從憤怒變成疑惑，這人的個性看來是完全藏不住心思的直腸子類型。「看錯了吧，我除了半年前幫忙換了熱水器和一些燈管外，就沒有叫過其他人來施工啊。大概是李婉音自己找的人。」
「我懂。這件事跟妳無關，妳是被連累的。但房子卻因此變成了凶宅，以後要再租出去恐怕很困難囉。」郭振聲聳聳肩說：「所以，請妳務必把妳知道的通通告訴我，至少找出罪魁禍首，為自己討口氣，好好追究屬於妳的賠償責任吧。」
牛魔王眼珠子先是上飄，隨即她義憤填膺地說：「警官，你說的對。很抱歉剛剛對你這麼兇，有什麼問題儘管問！」
郭振聲露出微笑。
「這裡的房租一個月多少錢？」
「一萬八，一次訂約兩年有打折。」
郭振聲皺眉頭，「也太貴了吧。」
「什麼貴？整層住家的格局，免水費免管理費，垃圾免費清運，房客有問題都免費提供協助。去年有個房客說冷氣不涼，我說換就換不收一毛錢。逢年過節還會送禮品，甚至還會幫他們煮飯。我就問你，像我這麼好的房東你到哪裡去找第二個！」
「好，好，別激動。」郭振聲停頓一下說：「除了陳致翔外，還有誰曾出入這裡？」
「誰喔？就李婉音她男友，一個看起來很像混混的人，周末都會摟著她回來。」牛魔王低頭思索了一下。「喔對了，最近一年比較奇怪的是，還有另一名中年男子也會跟著她回來，看起來約四、五十歲。」
「中年男子？」
「沒錯，他來過好幾次了。但那兩個男的不曾碰過面。」
「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
「大概……一直應該兩個月前吧，之後我就沒看過他們了……雖然我不想這麼說，但我真的認為，李婉音一定是腳踏兩條船。畢竟她年輕又美麗，對人態度親切，大家都很喜歡她。」
「劈腿啊……年齡的守備範圍也未免太大了。」
「他們的關係絕對不單純。」
「感謝告知。除此之外，我還想再問一下，關於熱水器──」
「幹！是要我講幾次，不可能是我的問題！」才一提到關鍵字，牛魔王立刻翻臉。她啪噠啪噠地踩著藍白拖鞋回到房間，沒多久又折回來，手上多了一疊紙本資料。「你他媽要是不信的話，這是熱水器的型錄和出廠證明，蘭花牌可是國產大牌子，有問題自己去找他們問！」
郭振聲接過資料，牛魔王房東在同一日一次叫了三台熱水器，上頭還註明了每台熱水器的流水編號。
「我會確認的。有負責施工的水電行聯絡方式嗎？」
「當然。」
「好。」
郭振聲拿起手機。「學弟，你抄一下筆記，有幾件事要辦。第一，查一下李婉音的交友狀況，尤其是她男友；第二，幫我打電話給水電行……」
後記：
台北文學獎落榜作品《窒息》第二篇，當初被小說課老師評為還不錯但得獎無望。
嗯，果然就落榜了呢！
但也因為這樣，我終於可以把稿子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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